第 7 章
被蘇昕盯着吃飯的感覺實在太奇怪了,邵止岐把手伸向漢堡的時候都很僵硬,手指顫顫巍巍拔掉了漢堡上的旗子,一隻手就把漢堡抓起來,期間又偷偷看了眼對面窗玻璃映照的蘇昕。
她單手捧着臉,一直看着自己,看不清臉上表情,但邵止岐渾身都不自在。之前一起吃飯的時候蘇昕一般是邊吃邊處理工作,瀏覽文件,就這樣還是比吃飯已經很快的邵止岐先吃完,早早坐在一旁繼續工作。
可是現在,蘇昕正看着自己。
不是工作,是自己。
邵止岐難以消化這個事實似的動作緩慢。見邵止岐遲遲不吃,蘇昕誤會了她的意思,想到什麼:“對了,你健身。”
“就當是欺騙餐。”
畢竟我本來要請你吃的可不是這種垃圾食品。
邵止岐抬眼看了下對面玻璃映出的蘇昕,她還在微笑,感覺笑容里傳達出了這種含義。
她只好乖乖吃了,好在兒童套餐的份量很小,就是畫面看起來有點搞笑:快一米八的女人坐在窗前聳着肩頭吃小漢堡,薯條不沾番茄醬,幾口就吃完了。剩下的可樂她沒敢喝,熱量太高。蘇昕單手捧着臉頰,用眼神示意:“喝吧,是蘋果汁。”
邵止岐頓時有種被家長監督着吃飯的錯覺,她把臉湊過去,一口氣喝完了蘋果汁。
對習慣清淡飲食的邵止岐來說還是太甜了,簡直膩到了嗓子眼兒里。
她全都吃完以後眼神就飄向了那個玩具,裏頭好像裝着一隻毛絨小狗。
“想要?”
蘇昕正捏着手機回消息,她眼睛都不抬一下,但確實是在跟邵止岐講話。
麥當勞這個點沒多少人,這一排窗邊的座位只有她們兩個。邵止岐先是環顧了一圈四周,然後收回視線,非常輕微地點了下頭。
按理說蘇昕應該看不見自己的動作,但她似乎預料到了,所以邵止岐的眼前立馬出現了蘇昕的手,她一把抓住那個玩具,膠袋發出些聲響,蘇昕的聲音在說:“那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果然來了。邵止岐忽然緊張起來,後背發麻,心臟像被攥緊。
“邵止岐,那天晚上的事你記得多少?”
邵止岐這幾天也有在努力回想,但最後還是只能記起來一點。對蘇昕做的事,幾個畫面,一些殘留的感官體驗,最清晰的當然還是聊天記錄。她又垂眸,視線投向放在腿上的兩隻手。
她一逃避就會看手。
蘇昕早已鎖上了手機,靜靜看着一旁的邵止岐。
她還是不敢看自己。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蘇總。我喝太多酒了。”
蘇昕嘆口氣,她撩起一把頭髮別至耳後:“我們已經不是上下級關係了,邵止岐。”
邵止岐垂着腦袋不講話。蘇昕等她回答的時候慢慢覺得眼前這個前助理簡直比現在雨將下未下的沉悶天氣更讓人鬱悶。煩躁升起,就好像是往大海里扔石頭,想聽個響兒吧,結果每一顆剛一觸到水面就被無聲地吸了進去,徹底消失不見。連一次回應都沒有。
這樣下去只是在浪費時間而已。
蘇昕把那個玩具拿起來,找到開口后撕掉,兩個手指伸進去夾出那隻玩具——確實是一隻毛絨小狗,棕黑色相間的毛髮,腦袋很大。
蘇昕知道這款玩具叫大頭狗,好像是很多年前麥當勞出的玩具,今年這段時間重新販賣了。這個系列有十幾種狗,蘇昕剛才買單的時候特意挑選了這隻:
杜賓犬。
她捏着小狗放到眼前,和邵止岐的腦袋重疊,她捏一捏,食指摸了摸小狗的額頭,軟軟的,很舒服。
和你很像。
蘇昕眼前浮現出那晚趴在膝頭的邵止岐:頭髮柔軟,亂亂蓋着情不自禁的臉龐。偶爾能瞥見她咬住下唇的牙齒,有點尖。手伸過去的話好像會留下齒印。爛醉如泥的眼睛裏掉出眼淚,滾燙地滲出已經壓抑好久的感情,淋濕了她長長的睫毛。
那個平日裏收住一切情緒的可靠助理,如嚴絲合縫的一間門窗鎖好緊閉的房屋。但那天好像來了一場龍捲風,呼嘯着席捲而過,那間房屋最後只剩下了龍骨,一覽無餘的室內什麼都不剩,只有一隻趴地上的杜賓小狗蜷成一團,瑟瑟發抖。
靠近的時候還能聽見:“蘇昕,抱我,抱我。”
手伸過去的時候她就一骨碌鑽進懷裏,不走了,黏住了。
“蘇昕,我真的很喜歡你。”
小狗是膝上的邵止岐,她臉頰蹭一蹭蘇昕的腿,手臂終於放鬆,睡著了。蘇昕這時候才回過神來,開始在長夜裏抽一根根的煙,煙灰缸起了小山,窗外也終於天亮。那一刻她終於整理好思緒,認定了自己之所以脫軌的原因:
——心軟而已。
但是心軟也有限度,再這樣下去只會變得麻煩。蘇昕把手裏的大頭狗放下,她進一步逼問:
“......這才是你辭職的真正原因?你喜歡我,所以就要跑掉。你是迴避型人格嗎?”
蘇昕想起以前的經歷,如果是那樣的話她可不想再遇見第二個。邵止岐看了看她,似乎還是不敢,要移開視線的時候她被蘇昕一把捏住臉強行扭了過來:“看我。”
被捏着臉的邵止岐艱難說:“不是這樣的蘇總。”
蘇昕手上更用力:“蘇昕。”
邵止岐頓住,片刻后她說:“不是這樣的蘇昕。”
“我是怕您發現……”
蘇昕湊近,眼神相對:“你。”
邵止岐覺得臉上好燙,不知道蘇昕是否能感覺到,她雙手抓緊膝頭,慢慢地說:
“是怕你發現以後把我辭退。主動辭職在履歷上會好看一點。”
聽起來很合理,但蘇昕不能接受這樣的理由。
她鬆手,把手撐在桌面,語氣認真:
“——我不介意啊。”
邵止岐一愣,她臉上還有蘇昕剛才捏的手印,有一點紅,但很快就消失了。她獃獃看着蘇昕抱起胳膊來毫不在意地說:
“喜歡我的人很多,我習慣了。我對你待在我身邊工作這件事沒有任何問題。”
乍一聽有些自戀,但事實確實如此,喜歡蘇昕的人不光是在私下,職場上也碰見過不少她的追求者,甚至還有“粉絲”。所以蘇昕這麼一說反而極具有說服力。
你不介意……
這句話卻換來邵止岐一臉糾結:“可我介意。”
蘇昕眯着眼睛看她,似乎在思考拋出什麼額外條件。僵持之間邵止岐坐在那,忽然慢慢感覺到心底發涼,甚至還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外頭有人進來,門開剎那有什麼順着風飄了進來,刮到了邵止岐的身上——是雨絲。
又下雨了。
雨慢慢下大,邵止岐耳旁一遍又一遍響起蘇昕的話。心底之所以發涼的原因已經琢磨過來了——原來蘇昕已經拒絕自己了。那句話看似在挽留自己,言外之意也有:我不能接受你,但我仍然很賞識你的能力,希望你可以繼續在我身邊工作。
這對蘇昕而言已是最直接的示好,最委婉的拒絕了。
但邵止岐辦不到。
“......我先回去開會了,你可以再考慮下,一周內給我答覆。”
八點一到蘇昕立刻起身,她看了眼手機,走之前想拍一下邵止岐的肩,但最後還是作罷。麥當勞外停了一輛專車,五分鐘前就等在了那,邵止岐早就看到了。她看着蘇昕裹緊外套上車,又一次目送車子離開,消失在雨幕中。
邵止岐低頭,看着蘇昕臨走前放在她面前的大頭狗。她小心翼翼拿起來放在掌心,看了半天之後把它用紙巾裹上包好,免得淋濕,再放進口袋裏。
把餐盤倒掉后邵止岐也推開了門,秋雨很冷,哈氣能看見白霧。她小跑着來到對面地鐵的檐下,搓起手臂,不知在等什麼,抑或只是在看雨。
灰濛濛的天,看不見一顆星星。雲鋪在夜空,好像雲上藏着另一個世界,而雲下是一片陰沉暗淡的人間。
躲雨的她把手放在口袋裏取暖,食指摸着小狗的腦袋,另一隻手拿出一包煙,是蘇昕愛抽的款式。蘇昕不知道,她不在的時候,邵止岐都會都會偷偷抽這款煙。
其實邵止岐沒有抽煙的習慣,煙和打火機一般都是給蘇昕預留的。這次出來得匆忙,她就沒帶打火機。她只是抿唇叼着那根煙,模仿蘇昕抽煙時的姿勢抱臂斜斜靠在那,回想那時的她都是怎樣一副表情。邵止岐總是會這樣不由自主地想到蘇昕。
抬頭看雨的時候她又想到了離職交接期間的一個陰天,但那天始終沒下雨,下午四五點的時候樓里不開燈就很暗了。她在會議室里收拾資料,其他人陸陸續續離開,只剩她一個的時候,第一個離開會議室的蘇昕又折返回來,進門,反手鎖好。
會議室的燈已經關了,蘇昕的臉在陰影中藏得嚴嚴實實。
“是因為那個傳聞嗎?”
邵止岐手上一頓,她抬眼,聽見蘇昕毫不畏懼地說:
“說我是同性戀,所以才遲遲沒有結婚的傳聞。”
窗外大風呼嘯,刮來什麼用力撞在窗上。希望不是一隻小鳥。
蘇昕看着邵止岐,一字一句追問:
“你的上司喜歡同性,你會覺得不舒服?”
是因為這種無聊可笑的原因,你才決定離職嗎?
邵止岐無法回答,她沉默是因為無法找到一個合適的答案,她無法在繼續隱藏愛意的前提下去誠實回答蘇昕的質問。面對邵止岐的沉默,蘇昕離開的時候只留下了一句:
“那,抱歉。”
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個月裏蘇昕其實或多或少表達出了挽留自己的意思。但當時她滿腦子想的都是:蘇昕剛才是不是承認自己喜歡同性了?……我的上司對我出櫃了?……為什麼?
此刻才意識到某個更殘酷事實的邵止岐不由得嘆息,她突然很後悔自己為什麼沒帶打火機,同時隱約看見不遠處閃爍着燈光的報亭。哪怕雨在這時下大,砸在地上的聲響如雷鳴,邵止岐也決定邁開步伐。
——但是要先把大衣脫掉裹成一團,好包住那隻小小的大頭狗,緊緊把它抱在懷裏以後邵止岐便一頭扎入雨中。
在雨里狂奔的時候她耳旁兀自響起一首英文歌,名字記得是“wishyouweregay”。不過她擅自改掉了一些詞。
在奔向能點燃火種的終點前,邵止岐輕輕哼唱着:我只是有點希望你是個異性戀。我希望你對我沒興趣是因為你的性取向,而不是單純因為,我不吸引你。
真是奢侈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