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邵止岐三年來頭一次無視了蘇昕,她只是默默轉身踏進淋浴間,再輕輕關上了門。
門徹底關上后邵止岐的背就用力壓在門上,她大口地呼吸,急促地喘了幾口氣,幾乎感覺到全身都在微微發顫,但這一次不是因為感到寒冷。
邵止岐把臉埋在手掌心,無論哪裏都針扎似的發出一陣陣滾燙熱意,蘇昕的幾句話就像把她丟進了燒熱的油鍋,在裏頭噼里啪啦的作響,難以忍受。
偏偏邵止岐是疼也不吭一聲的性格,她慢慢把手放下了,就只是抵在門上,脊骨因為過於用力而隱隱發疼。被單一點點脫落,掉在了地上。邵止岐低頭看着被打濕的掌心,原來淚水已經無聲無息地落下了。
被發現了啊。
邵止岐怔怔想着這一句話。蘇昕出現那一刻她就有了這個預感,但那發直球來得實在猛烈,到現在她才反應過來一點,眼前也就漸漸模糊。她哭的時候忽而又想起什麼,雙腳從纏繞在一起的被單里掙扎出來,給門遲來上了鎖。
很清脆的一聲,不知蘇昕會不會聽見。聽見了,又會不會意識到她現在正在哭。
她的話,一定能知道吧。
邵止岐打開了淋浴頭,已經調到合適溫度的熱水淋了下來,澆在她頭上,順着身子而下。她忙着洗掉自己的淚水,在熱氣朦朧里逐漸理清了頭緒——蘇昕知道了,但她是怎麼知道的?不可能是被人告知的,現實生活中沒人知道她喜歡蘇昕。
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她自己。
也有可能是她酒後吐了真言,但邵止岐心裏總有股莫名的不安。片刻后她探身出來,從臟衣簍里取出自己的衣服。
身上掛着的水珠滴滴答答掉在地上,邵止岐從口袋裏迅速取出手機,濕透的手在黑襯衫上蹭了下好碰手機。蹭的時候她突然皺了下眉,取出那件襯衫嗅了嗅,有一股微酸的難聞氣味。
我昨晚......
邵止岐頭皮一陣發麻。
該不會吐在衣服上了?
這時邵止岐升起的第一個念頭是:
糟透了。
蘇昕有潔癖的。
第二個念頭才是:
糟透了。
我也有潔癖。
我一會怎麼回去?
水聲還在嘀嗒,吵得人心煩意亂。
邵止岐煩躁地滑動屏幕,眉頭微蹙。她很少有這種七零八落的感覺,撿不起任何一種清楚的態度面對這些事。更別提當她打開微信以後看見一個星標加置頂的頭像邊上有一個紅點。
還是學生的時候邵止岐偶爾會瞥見同齡人設置的微信置頂,這是一種很明顯的示好行為,無論對方是否知道。對本人而言這還成為了一種無時不刻的暗示:她/他/他們對你很重要,你需要時刻看到。
但邵止岐不做這事。她甚至會刻意避免去做,彷彿這樣就能把心裏的感情隱藏得更深一些。
因為她喜歡上的是一個不可能回應自己的人。
所以當她看見那個頭像是熟悉的大海夜景時,邵止岐的心臟幾乎停滯。
邵止岐忍了整整三年沒把蘇昕置頂——哪怕把頂頭上司置頂是有助於工作的,但她還是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看見蘇昕不僅被置頂,旁邊還加了顆煞有其事的星星,更重要的是,“蘇昕”——蘇昕用的是她自己的名字作昵稱,邵止岐用的也是自己名字。現在它被改成了:
我的女神。
邵止岐忽然放下手機仰望天花板,犯人怎麼看也只有自己了。她對這個事實感到絕望。
問題是直到現在蘇昕的頭像邊還有一個紅點,邵止岐遲疑了下才點進去,發現這條未讀消息是昨晚零點的時候發來的。
我的女神:你現在在哪?
邵止岐頓感不妙,因為她一點進去就看見了自己在上頭狂刷的好幾十條消息,窒息感撲面而來,邵止岐用另一隻手按住人中才敢硬着頭皮往上滑,一口氣滑到她前天的記錄,那是她和蘇昕最後的工作聯繫,再往上就是極其簡潔的工作交代內容,往下,從昨晚的九點開始,內容如下:
邵止岐:老闆,老闆。
邵止岐:老闆,我好像有一點喝醉了,我感覺我要做出絕對會後悔的事了。
邵止岐:老闆,可是沒人攔我,我已經攔了自己三年了,我有一點累了,我不想再攔了。
九點的時候蘇昕應該還在開會,所以沒回。哪怕是最後一天,邵止岐也清楚前上司的行程安排。她按着人中的手指開始用力,她真搞不清楚昨晚的自己到底哪根筋搭壞了——老闆?她頭一次這麼叫蘇昕。她平時一般都是極其克制地用“蘇總”稱呼,和公司其他人一樣。
快十點的時候自己又開始發消息。
邵止岐:老闆,您是不是在開會?對不起,您一會看到手機肯定會覺得很煩,因為我發的這些信息不在你的行程表裏。按理說我的存在從今天起就會徹底消失在您那個厚厚的本子裏了。
邵止岐:雖然我也不確定我的名字之前有沒有出現過。
邵止岐:應該有吧,您讓我去給你買咖啡,打理衣服的時候,應該也會寫一小行字:私事,邵止岐。工作事項上您不會寫我名字的,你會挑更重要的名詞。
邵止岐:雖然好多人說,這很奇怪。我都跟了您三年卻還在負責這些私人瑣事,不過我覺得這很正常。老闆早上愛喝黑咖,什麼都不要加。冰塊可以加。老闆只有喝咖啡的時候能加冰塊。其他時候不準。老闆不喜歡滑溜溜的料子,喜歡紮實的布料,喜歡簡單清爽的配色。老闆的公寓兩天請人打掃一次,有一次阿姨請假您叫我去,其實沒有什麼可打掃的,老闆的公寓乾淨得像沒有住人……
邵止岐:還有,老闆不爽的時候會摸一下耳垂,這個時候還好,稍微打斷一下的話老闆就冷靜了。但是老闆忽然微笑的話就不好了,這時候我只能默默退出去關上門,為老闆面前的人祈禱。
隔了幾分鐘,昨晚徹底喝醉的自己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邵止岐:我好像跑題了。
再下一條消息間隔了二十來分鐘。
邵止岐:不對。
邵止岐:應該從來沒有出現過我的名字。老闆一定只會寫“私事”兩個字。
邵止岐:寫我的名字,很多餘。
邵止岐:蘇昕不會做多餘的事。
稱呼的改變意味着她已經徹底不清醒了,邵止岐的臉色僵硬。“做了絕對會後悔”的事在她面前徐徐展開,而且仍未停止。
最後快到零點,邵止岐的這些碎碎念就像是在蓄力積攢起了這三年來的感情,蓄力條終於滿了,大招在零點整的時候準時發出。
邵止岐:蘇昕。
邵止岐:你才沒大家說的那麼了不起。
邵止岐:因為你連我瞞了三年的秘密都沒有察覺。
邵止岐:你好笨啊。
然後,零點零一分,蘇昕回了消息。
我的女神:什麼秘密?
喝醉了的邵止岐大概是一直開着屏幕,停留在那個頁面,所以看到消息后就秒回,是一條十秒的語音。
她點開來,被掩蓋在周圍水聲中,從手機里傳出來的語氣像是快要哭出來似的顫抖,沙啞:
“蘇昕。”
“我……我喜歡了你整整三年。”
蘇昕沒有再回。然而邵止岐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她打過去了一個語音電話——蘇昕居然接了,通話時間大概有5分鐘左右,是蘇昕先掛掉的電話。最後就是那一條邵止岐沒有看到的未讀消息:
我的女神:你現在在哪?
邵止岐看到這裏的時候終於打了個哆嗦,她把手機放到洗漱台上,一轉身又鑽進了淋浴間,重新沐浴在熱水下。她撩起額前的頭髮,緊閉雙眼,把昨晚的一切都慢慢串了起來。
首先,邵止岐根本無法想像那個蘇昕看到這些信息時會作何感想,她猜想蘇昕大概率會慶幸這個身懷沉重感情的下屬已經辭職,今後不必再有任何交集。然而這就和現狀衝突了。
因為蘇昕來了。她現在就在這裏。
邵止岐努力控制住自己好不去想自己在那個語音電話里會說出什麼更驚人的話。按理說最驚人的告白已經說完,她還能說些什麼?
再結合後來發生的事……以及現狀。她當時說的話應該直接導致了蘇昕問她現在在哪,哪怕到最後也沒有得到回答,蘇昕也通過了其他方式得知了邵止岐的所在。這對她來說不是難事。
“邵止岐,冷靜,冷靜點……”
在水聲中,邵止岐不停揉着額頭,試圖用最合理的解釋還原昨晚的一切。
如果是蘇昕……是那個工作狂的話……對了,一定是因為她在語音里說了什麼和工作有關的話,肯定是胡說的,但蘇昕不放心,所以才打算親自來找她當面確認。
等找到自己以後,蘇昕發現這人已經完全喝醉,根本無法交流,也許邵止岐還死纏爛打了一番——她現在根本沒法想像喝醉酒的自己到底會做出什麼。無奈之下蘇昕只好開了附近酒店的房間,把她帶到那裏……
“……好。”
邵止岐關掉淋浴頭,她吐出口氣,認為自己已經還原得八九不離十。
現在最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是:
她們做了嗎?
邵止岐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就忍不住心臟猛顫。
昨晚在這個房間裏留下的殘破記憶好像已經暗示了答案,但也不一定,也許只做了那一件事。邵止岐抽出一條幹毛巾擦頭髮,昨晚蘇昕揉着她頭髮的觸感再次浮現——像做夢。
她從沒想過蘇昕會那樣親密地觸碰她,也沒想過自己能對她做出那樣逾矩的事。太奇妙了,她甚至未曾對任何一個人做過那樣的事。舌在溫柔舔舐,連鼻尖都濕潤,淚也掉下。邵止岐暗自記住三年的氣味縈繞整個世界,閉眼的話感官會更加敏銳、清晰。黑暗裏手臂緊緊環抱住的人是自己的前任上司,是三年來第一次的擅自冒犯,也是第一次感受到那個從未有過破綻的蘇昕正在微微顫抖,難得示弱。
她甚至連一點抗拒的意思也沒有,只是語氣責怪,聽起來像在斥責一隻咬壞沙發的小狗。
邵止岐光是回想就有些手腳發麻,幾乎要陷進那樣柔軟的美夢裏。她不得不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試圖清醒過來,擦乾身子后把衣服從臟衣簍里一件件扒拉了出來。
她先穿上了勉強可穿的衣服,最後手捏着那件襯衫盯了半天,慢慢捲成一小條放進風衣的大口袋裏。她決定乾脆裏頭只穿着作為內衣的人字背心出去,外面風衣系得嚴實。
打開門的時候邵止岐小心翼翼地先探出了個還在滴水的腦袋,她現在可沒工夫吹頭髮。她往那張沙發上一看:沒人。走過去可以看到桌上的煙灰缸里堆着一點煙灰,這似乎是蘇昕曾到過這裏的唯一證據。
邵止岐終於鬆了口氣,蘇昕果然已經走了。還留在這的話實在是不像她的作風,畢竟現在已經七點多了,她肯定很忙……那她為什麼要等自己醒來以後才走呢?邵止岐有些困惑,她總覺得自己漏掉了什麼。
現在已經是秋天了,外面天氣轉涼,邵止岐收拾好東西后裹緊風衣準備離開這裏。
她上電梯的時候看見了鏡子裏的自己:她整個人都垮着身子縮在皺巴巴的深色風衣,腦袋低垂,留到肩的發尾濕着貼在皮膚上,心情也很不爽快。發生的事太多太強烈,一團亂麻的,她到現在還沒能徹底接受。
還好電梯裏沒人,她可以一個人獨享自己的狼狽。
電梯到一樓大廳開啟,邵止岐步伐匆匆,她先去前台問了下自己入住的那個房間是否已經辦了退房,對方果然說十分鐘前就已經辦好了,意料之中的邵止岐點點頭,說了聲謝謝後轉身便快步走出了酒店的旋轉門。
當刺眼陽光的熱意滲透全身時,邵止岐心想再荒唐的事也會結束,瘋狂的夜晚終於告一段落了。
就在這時一輛轎車緩緩停在她面前,車窗半開,裏頭露出一對熟悉的眼睛。
“上車。”
蘇昕似乎提前把控好了邵止岐出來的時間,不然她出來得也太湊巧了點。見邵止岐呆在原地不動,蘇昕嘆口氣,她解開安全帶,向這邊探了探身子,手從車窗里伸了出來,用力拽住了邵止岐的衣擺,意料之外的強硬。
“邵止岐,上車。”
“我送你回家。”
邵止岐的高大身子立刻哆嗦了下,她脫口而出,彷彿真心不解:“為什麼?”
蘇昕扭頭看向前方,陽光在她睫毛上跳舞,使之微顫,還將幾抹亮色偷偷藏進她泛着烏黑的頭髮。沒來得及上妝的素顏乾淨如水,這一幕讓邵止岐的心也跟着瘋狂亂跳。
這樣的蘇昕輕輕哼笑了下,回道:
“昨晚不是你打電話給我,求我接你回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