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午後,陽光肆意的紐約街頭,邵止岐不時抬起的眼眸里湖水般倒映着高掛的大廈塔尖。
在那些外國人看來,邵止岐只是個把手插在大衣口袋的亞洲女人,踩着黑色的馬丁靴,向前走,步伐飛快,好像一定知道自己會在哪裏停下。但她其實不知道。
她的腦袋有點暈沉,身體也發燙,跟浸泡在熱水裏似的。她喝酒不上臉。
但邵止岐認為自己掌握好了度,只有微醺的程度。然而回過神來時她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坐在了地鐵的長椅上。
紐約地鐵的站台髒亂,通道入口聚集着幾個披着報紙的流浪漢,蒼蠅嗡嗡縈繞,灰色的老鼠如一團黑影似躥過。這裏有一股人類腐臭的氣味。
列車咣當著從隧道衝出,把軌道溝壑里的積水濺起一些。渾濁的空氣攪動,帶來的一股河水氣味竟然還要更清爽一些。邵止岐低頭盯着鞋底踩到的一塊口香糖——最好是口香糖,邵止岐小心翼翼抬起腳,還好沒被黏住。
邵止岐沒想坐地鐵,但坐在這裏,好像不立刻起身搭上眼前這班剛進站的列車,就會立刻被這隻自重工業時期苟活下來的鋼鐵怪物一口吃掉。剎車時發出刺耳的聲響似乎是怪物在尖叫,邵止岐捂住耳朵逃離這個燥熱窒息的站台,一頭撲入車廂。
這班列車就這麼轟隆隆地開進了東河,衝出隧道的瞬間窗外掠過一片赤紅的暮色,原來已近傍晚。
數十分鐘的時間。跨河的列車順着軌道沒入下城,布魯克林大橋的兩座橋塔連起了璀璨銀河。橋與河被鑲嵌在列車長方形的車窗里,宛如一張張16mm膠片電影鏡頭。
而邵止岐昏昏欲睡,全然沒有被眼前的美景打動。
酒精似乎麻痹了她的神經,對周圍一切無知無感,好像現在的她才是最真實的她。車到站的時候倒是胃先叫了起來,所以她起身下車,在河邊找到一家購物中心,哈着氣鑽進溫暖的室內。
外頭的天色已經沉澱化作靛藍色,邵止岐晚餐時就喝了一杯酒,她揉揉發澀的眼睛,努力制止自己再喝下去。
酒足飯飽,現在才算是微醺的狀態吧?邵止岐的心情輕飄飄的,又想抽煙了。她一摸口袋發現多出一個新的打火機和一包煙,可能是白天買的,她不記得了。另一個口袋裏裝着她那隻舊手機,邵止岐的手指碰到,像被燙到似的飛快收回。
為什麼要把它帶走?
邵止岐不知道。可能是為了銷毀,或者是為了別的什麼。她就這樣坐電梯來到購物中心的戶外露台,這裏可以俯瞰遠處的風景。
夜漸漸深了,河對岸的紐約城中心如幻影般迷人。直到此刻邵止岐才覺得白天晨跑時的強烈動搖終於消散,以東河為界,這裏和對岸的城市是兩個世界。在這裏她可以呼吸了,一切都很靜。如閃着光亮的水波,如那兩座交相輝映的布魯克林大橋與曼哈頓大橋,它們好像一對絕對不會倒塌的永恆象徵意義,橋的脊背上緩緩流過一串光的河流。
邵止岐盯着那道車流在風中聳肩,用手護煙,幾下就點燃了。
煙一入口就是陌生的味道,不是自己抽過的口味。不喜歡,但是也不討厭。和今天遭遇的一切是一致的感覺。邵止岐吐出一口煙看着它飛往白雲翻滾的天空,本來想吐煙圈的,但她怎麼也學不會。
煙消失后她的眼神下移,突然看到河邊突兀地出現了一個巨大立方體似的玻璃建築,那是簡的旋轉木馬。已過六點,它只剩個封閉完善的殼子佇立在那,和旋轉木馬的夢幻一點也沾不上邊。
前上司那樣的人,會願意坐上旋轉木馬嗎?
邵止岐似乎怎麼也想像不到那樣的畫面。她甚至連前上司的身影、面孔都記不起來了……記憶里一片模糊,像是暫時性患上了心盲症。
風景也有點看膩,她手裏的煙被風吹得幾乎熄滅,邵止岐於是背過身往裏走,看見對面居然是一整層的辦公空間,朝向邵止岐的這一面牆全是落地窗,在這裏辦公的員工大概每天都能看到紐約城的美景吧。
——那樣的話他們也會變得和自己一樣無感、麻木嗎?邵止岐湊過去看,裏頭已經空無一人,偌大的辦公空間內只有一排排慘白的燈亮起。
她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工作經歷,畢業后曾就職的那家公司也承接過辦公樓的設計施工,邵止岐也有參與,所以她難得用起以前的專業視線端詳室內的結構和裝潢,發現和記憶里大差不差——哪怕身處於地球另一頭,也會產生既視感。
甚至,不止是這一層辦公空間。
她還產生了其他的既視感。
“……好,那麼今天就打擾了,謝謝您願意抽出時間來見我。”
前上司的營業微笑在轉身後即刻消失,邵止岐跟上她極快的步伐,離開了她們所在的辦公室。
那是邵止岐成為那間小小工作室的助理后,經歷的第一個春天。那天也是某次不愉快商談結束后的一個下午。冬天的寒冷逐漸消散之時,她為前上司推開了門,一同步入戶外的連廊。
門口有幾個正在偷懶抽煙的員工,他們斜斜看了兩人一眼,疲憊地吐出口煙。
“你收工吧,回家睡個覺,我晚上有個飯局。”
前上司慢慢走在前方,她蓄起的頭髮已至肩頭,跟在她身後的邵止岐看不見她的表情、動作,只能看到一縷煙慢慢升起。
前上司停住轉身,靠在連廊的欄杆旁。她單手抱臂,輕輕抬起下巴,毫不費力地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
“好的,蘇總。”
邵止岐知道她的言外之意。有飯局,所以需要準備“逃跑計劃”,她得配合。她一會回去一定要好好睡上一覺,以防不時之需。
“還有什麼要向我報告的嗎?”
邵止岐本想說沒有,但她突然遲疑片刻,前上司扭頭看向她的時候收煙,換了個方向,避免煙吹到邵止岐那:“怎麼了?”
被盯着看了,邵止岐只好猶豫着說出口:
“蘇總,我練出腹肌了。”
前上司就這麼夾着煙靜滯了十幾秒,然後她低頭吸了口煙,飛散的髮絲遮住她的嘴角,邵止岐看不清她的表情。
最好不是生氣。邵止岐想。
前上司再次抬起頭的時候板着一張臉:“這是什麼值得報告的事嗎?”
“不值得。對不起蘇總。”
邵止岐立刻回答,語氣平靜,聽起來毫無歉意。
對方顯然已經習慣邵止岐的這幅性子,她又默默抽了會煙,眼神飄回邵止岐臉上:“真練出來了?”
原來是不相信我嗎?邵止岐突然走近一步,神色非常認真,語氣也很誠懇:“是的。您要看嗎?我沒有說謊。”
前上司移開視線,短促回了句:“不錯。”
等煙只剩下一小截了,她才開口說:“不必了。”
煙終於滅了,她們又一起往前走,盡頭是另一棟辦公樓。這一條連廊就好像一條進度條,加載着從左往右去,走着走着晴朗的天突然就暗下,總是走在前方的人也不見了。只剩下邵止岐獨自一人往前走。
進度條加載完畢,她回到了現在。大風呼嘯,吹得她耳朵發疼,好像碰一下就會掉了。邵止岐站在那,轉身便看見高高的懸索連着橋塔,低頭是一排排的木板,腳踩着的縫隙里可以依稀看見高架橋上的車流,高度令人心顫。
遠處看的時候她有時會覺得這座橋太突兀了,像是從現實世界裏撞出來的一尊龐然大物。然而此刻她就站在這,好像她自己也從現實一躍而下,掉進了這裏。
她正站在布魯克林大橋的盡頭。
也不知是何時走完的,是醉意又如反芻般翻湧上來了嗎?邵止岐意識到了什麼。她呆立片刻后猛地邁開步子,像是為了一次又一次倒流時間而奮不顧身地撲進了橋的行人道,那一根進度條,過去。
今晚的布魯克林大橋上就這樣出現了一個為了製造出時間機器從而不斷埋頭前進、不斷折返的女人,大橋兩側的鋼索像是巨大的籠網把她死死網在回憶中,她在口袋裏的左手緊緊抓住那隻舊手機,壓抑着某種不尋常的衝動。運動手錶上顯示的心率每次達到90次/分鐘后都停了下來,怎麼也無法突破。
果然是壞了。邵止岐想。明明已經很累了,明明心跳如此地快,她卻像上了發條似的不肯停下,手錶上的心率也不曾變化。
走到第七個來回的時候她成功了,她又回到了那個春日午後,她們一起往前走,她們分別。邵止岐回到家裏睡過一覺,然後等待着。她在深夜時分果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接通后無人應答,邵止岐在心裏數着七秒,電話掛斷。
七秒意味着“逃跑計劃”的開啟。
邵止岐早已穿戴整齊。她出門鑽進前上司給她配的車裏,發動引擎的時候看了眼微信:沒有任何新消息。一般是這樣的。前上司不想被任何人發覺自己要逃跑的計劃,所以不打字,只是撥出一個電話。
然後邵止岐打開了一款叫作Zenly的軟件,這是某天前上司要她安裝的,還綁定了兩人的身份,一打開就可以看見她唯一的好友——前上司的頭像出現在地圖某處,不仔細看的話會以為是純黑色,實際上是某處的大海夜景,波濤洶湧。
那個頭像懸浮着微微晃動,等待她踩下油門一點點靠近,最終邵止岐的拳擊手套頭像和大海夜景頭像碰撞到一起,擦出火花,燃燒起來。
雖然是工作,但每次看到這個效果邵止岐都忍不住心都燙起來,好像燒的是自己的心臟。
車停在飯店門口,邵止岐衝進去開始演戲。她努力演出焦急的感覺,但前上司每次都說她演技拙劣,沒有任何感情起伏,太假了!話是這麼說,她也從來沒有說過要終止這個逃跑計劃。
邵止岐稍微一問就知道是哪個包廂了,她頗有氣勢地推開門,大踏步衝進去,對着座位上百無聊賴還得擠出笑容的前上司說:“蘇總!請您快點跟我回去,公司有事需要您儘快處理。”
至於是什麼事邵止岐從來都沒想好,因為前上司會立刻站起來說不好意思,工作上的安排,推不掉,有幾份計劃書還得寫。諸如此類的借口。一套說辭行雲流水。
然而一出飯店她就開始抱怨今晚飯局如何無趣,而且沒用,以至於她忍不住喝了點酒。逃跑計劃就是當前上司喝了酒開不了車,以至於會被一些別有用意的男性說“我送你回去吧”,又疲於應對的時候準備的。
邵止岐默默聽着為她打開車門。她很喜歡這個有點喝醉的前上司,因為只有這個前上司才會和她抱怨,叫她開快一點,說她好睏,想要睡覺。
會變得非常可愛。
於是邵止岐就開車到附近的酒店,她先一個人跑進大廳開了間大床房,然後就帶着房卡跑回來,從車裏攔腰抱出前上司——前兩個月還辦不到這種事,但現在已經勉強可以了,而且前上司很輕。再鍛煉個一年半載,舉舉鐵……應該就更加輕鬆了。
把前上司抱到了房間裏的大床上,輕輕放下后邵止岐為她脫下外套,幫她卸妝。把她衣服疊好放在一旁的時候,躺在床上的前上司仰頭看向邵止岐——正當邵止岐以為她睡了的時候突然就聽見一聲:“看看腹肌。”
邵止岐的手一滯。
“快點。”
前上司催了起來。邵止岐這才慢慢挪過去,她慢吞吞把手伸向襯衫下擺,前上司半眯着眼睛嫌她太慢,居然還說什麼:“你白天的時候不是還很積極嗎?”
邵止岐這下沒話說了,她眼一閉,抓住襯衫往上一撩——說是腹肌,其實更像是馬甲線,但能隱約看到腹肌的輪廓,只練了幾個月的話這個程度還算可以了,邵止岐剛想辯解一番就聽見前上司滿意地笑了笑:“好。”
什麼好?哪裏好?是表揚嗎?
邵止岐剛想追問,低頭一看愣住,前上司已經合了眼睡去,發出很輕的呼吸聲。邵止岐低頭看了她一會,最後放鬆肩頭,嘆了深深一口氣。
走之前她把房間收拾好,什麼都打理好了,走到門口的時候又站住了會,最後折返回來,手懸在前上司的頭髮上許久,到底還是沒有落下。
最後她只是垂着眼眸輕輕說了句話,代替再見:
“晚安,蘇昕。”
——蘇昕。
走到第十個來回的邵止岐突然在橋中央停下,以為浮出水面后再也不會想起的那個確切名字突然出現,變得分外清晰,像是用蠟燭的火光在烤墨紙,逐漸顯出了深深的顏色。她把手從口袋裏拿出來,好像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掌心裏這隻舊手機。
因為抓得太用力,開機鍵不小心被按下,屏幕亮起,邵止岐突然生出一種衝動:
把它扔進河裏吧!
她作勢真的要扔出手機——如果晚飯時多喝了一杯酒大概真的就會脫手了,但理智讓她稍有遲疑,就在這時手機徹底開機,一個電話突然打了進來,邵止岐嚇得差點沒抓住手機釀成真的意外,她忙用雙手抓穩,屏幕上的來電顯示讓她呼吸一滯。
手指仍然順從着慣性,點了接通。
對面沒有應答,她也沒有。大風中耳朵就算貼着手機也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邵止岐默默數着數:七,六,五……
在這個過程中,她那隻似乎壞了的運動手錶屏幕上的數字開始波動。在紐約晨跑時是90次/分鐘,在布魯克林大橋上暴走十個來回后也仍是90次/分鐘。
三,二,一……
電話被掛斷。
在接到蘇昕電話的七秒間,邵止岐的心率達到了100次/分鐘。
她低頭看着屏幕許久,手指點開了Zenly,她想着不可能,想着大概是打錯了,想着那七秒應該也是自己數錯了,然而地圖加載完畢之時,大海夜景的頭像在曼哈頓某處跳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