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番以長兄口吻說的話,得到的回應是。
“昭懿不懂前朝的事,只是皇兄和四皇兄都是我的皇兄,若分親疏,父皇會不喜。皇兄如果對刺殺之事有定奪,可以請父皇作主。”
昭懿甚至不願意多說,將手裏的匣子合上放下,便福了福身,“不打擾皇兄養傷了,我先……”
可惜話沒說完,手臂就被抓住,下一瞬幾乎快被扯進昭霽元的懷裏。
其實她很熟悉昭霽元的懷抱,他們兄妹感情親厚,她十二歲的時候還經常坐他懷裏。那時候昭霽元剛在前朝任職,每日都要忙得很晚,心神疲憊之餘,他來看望昭懿的時候,時常把自己這個小妹妹抱在懷裏。
昭懿被養得嬌,開竅則大大晚於宮外的貴女。在宮外的少女十二歲知少艾的時候,她還像個小姑娘,完全沒有思考過嫁人成婚,她讀的書被精挑細選,一些不該看的絕不會出現在她的書房裏。
雖然知道男女大防,可昭霽元是她胞兄,是她的親人。
她那時候還梳着雙丫鬢,綁發的絲帶垂着各樣式的金飾品,有時是金鈴鐺,有時是小金魚。她不像那些娘娘們要保持體型,她把臉吃得圓潤如粉蘋果,年紀就更顯小,一點看不出少女的樣子。
況且,昭霽元把昭懿抱在懷裏的時候,的確也只是把昭懿當一個小妹妹,他不會做奇怪的事,還會指點昭懿當下看的書,偶爾給昭懿帶的玩具,也都是小姑娘玩的。
兩位主子都沒說什麼,即使宮人們覺得不妥,但誰又敢提。
昭霽元有慣用熏衣香料,香料味微苦,昭懿差點一頭撞進昭霽元懷裏后,立刻掙扎了起來。她該繼續跟昭霽元虛與委蛇,可是昭霽元說他死了,未來誰護着她。
前世對她百般糟踐的便是她這位好胞兄,這位口口聲聲說別的皇兄都會利用她的好胞兄。
有時候言語可以騙人,但肢體的反應往往騙不了人。昭霽元感覺到昭懿的排斥后,有一瞬的不敢置信,等看到昭懿是真的全力掙扎后,根本不想跟他有接觸時,手不由鬆開了。
“溶溶……”
昭懿不看昭霽元,她急急退後,“皇兄還是好好養傷。”
她連下次什麼時候來看昭霽元,不,應該說她根本沒說還來不來看昭霽元,就提起裙擺匆匆地跑走了。
昭懿離開后,房中傳來什麼物品碎了的聲音,沒過多久,許太醫又被請了回來。
二殿下的傷口再次裂開了。
許太醫換傷口的時候,冷汗直流,他是多久沒見過二殿下這麼生氣的樣子。二殿下越動氣,臉上就越平靜,昨兒刺客逃走的事都沒讓他這般生氣,是公主同二殿下發脾氣了嗎?可公主又是性格極好的,跟誰說話都是溫溫柔柔的。
昭懿回到碧純宮后,把自己關進書房抄寫佛經,試圖用這種方式讓自己平靜下來。等到日落,宮女進來詢問幾次是否要傳膳后,她才嗯了一聲。
待去用膳,她發現香薇和香眉都不在。
“香薇和香眉呢?”昭懿詢問一旁的宮女。
宮女答:“未時末的時候,雙湘殿的王公公來了,把香薇姐姐和香眉姐姐叫走了。”
未時末離現在都快有兩個時辰,人還沒回。
昭懿握緊手裏的筷子,“派人去問問香薇她們什麼時候回來,我身邊素來是由她們兩人伺候。”
派去問話的宮女同香薇、香眉一樣一去不復返,昭懿便明白了昭霽元的意思。
昭霽元對她生氣了,他現在不會罰她,但會動她身邊的人。前世的時候,他也收拾過她身邊的宮女,那時候她只以為是皇兄關心她,可妹妹身邊的人,什麼時候又輪到兄長來教育,這手伸得太長了。
“公主,您還是先用膳吧。”宮女見昭懿坐着一動不動,不免勸到。
昭懿沒胃口,她站起來,“給我更衣,我要去父皇那。”
但昭懿沒能見成功,父皇身體近些年一直不好,尤其在她和親一事無力挽回時還吐了一口血,身體就更不好了。
她被父皇身邊的太監總管攔住,“公主,陛下已經宿下了。”
昭懿看一眼父皇的寢殿,“我有急事找父皇,還望公公幫我通傳一聲。”
太監總管露出為難表情,“公主,不是奴才不替您通報,只是陛下這段時日夙興夜寐,還時常難以入眠。今日陛下好不容易早些休息,奴才可不敢進去打擾。公主有什麼事,不妨明日再來。”
昭懿抿了下唇,“公公是一定不幫我通傳嗎?”
“哎喲,公主說的什麼話,奴才哪裏敢故意通傳,奴才這樣做,都是一心為了陛下着想。”
太監總管橫說豎說,不讓昭懿進去,也不願意替昭懿通傳。昭懿站着不走,他就端着笑臉陪着。
昭懿心下明白,只能轉身離開。原來皇兄這麼早就籠住宮中人心,連父皇身邊的太監總管都聽令於他。
雖未立太子,可他早有儲君之實。
現在她該怎麼辦?
如昭霽元的意,過去低頭認錯?
她不低頭認錯,又能去找誰幫忙?
她不信四皇兄會刺殺昭霽元,畢竟前世根本沒發生這樣的事。她懷疑是昭霽元藉機栽贓,如果是這樣,她就不能再去找四皇兄。
昭霽元那裏有四皇兄親衛的腰牌,怕是四皇兄也即將如臨大敵。
昭懿站在玉石白階,嬌小纖瘦的身體被月光籠罩,她目光愣愣地看向遠方,深紅色的宮牆此時黑漆漆,像藏了無數鬼魅,只待她放鬆,就撲咬上來。
“公主。”
身邊傳來宮女的擔憂聲。
昭懿把背挺得越發直,“無事,先回碧純宮。”
香薇和香眉她們還沒有回,昭懿甚而不知道她們還會不會回,也許明早就會有新的宮女送過來。
她再去找父皇,大概昭霽元早有能應付的理由。在這深宮裏,想給一個奴才定罪,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可香薇她們是一直對她忠心的人。
昭懿僵立片刻,轉頭去了嘉月的房間。嘉月雖是宮女,但跟其他宮女都有不同,昭霽元想讓她和親,所以在碧純宮,她有單獨的住處。
雖比不得昭懿,但也能跟宮外千金小姐的閨房相提並論。
嘉月聽到公主來找她,忙從床上起來,剛穿上外衣,連繫帶都沒系,就看到公主一臉淚痕從外進來。
“嘉月,你可不可以幫幫我?”
嘉月被握住手的時候,身體有一息的僵硬。她有些獃獃地看着公主哭得梨花帶雨、可憐又可愛至極的臉,“公主要我幫什麼忙?”
跟進來的宮女,聽到嘉月說“我”,不用奴婢自稱,不免皺了眉。
公主抽泣一聲,紅潤小嘴一張一合,“皇兄昨兒遇刺受傷,我今兒去看望他,沒想到惹他生氣了,他把香薇、香眉叫過去,我讓翠葉去問問,現在翠葉也沒有回來。嘉月,你能不能幫我去求求皇兄?”
她好像很怕嘉月不答應,淚眼婆娑,無助得不行。
嘉月瞧了眼外面,又注意到一旁宮女的憤怒。在這些奴才眼裏,主子一句吩咐,一個要求,她們就該不顧生死去做,哪裏需要主子來求。
她回瞪了那個宮女一眼,才重新看向昭懿,“我也不知道二殿下會不會給我面子,但公主這樣說,我就為公主走一趟。”
-
昭懿派了軟轎送嘉月過去,這還是嘉月第一次坐轎子。原來她都是靠雙腿走,走到腿疼,也不會有人替她說話,畢竟宮裏的奴才都是靠腿走路。
她這次坐的是昭懿的轎子,她在裏面看到不少昭懿的東西,靠着的軟墊,無論是用料和刺繡,都是最好最精緻的。她伸手撫摸,忍不住拿起嗅了嗅,聞到上面的香味時,不禁塞到自己身後靠坐着。
又拿了昭懿留在轎子裏的書,坐在轎子裏還能看書,足以證明,抬轎的人平日是有多仔細,絕不會顛着這位大昭國的小公主。她借轎頂垂下的絞花香薰燈,翻閱起手裏的書。
這本是遊記,公主看來平時還挺珍惜,上面沒有摺痕,唯夾了一張香氣沁人的書籤,書籤尾巴垂着小金鏈,尾端是圓形的金子,刻了單字“溶”。
公主的小名。
宮裏的工匠連給公主做書籤,都要特意刻上公主的名字。
嘉月心情複雜地放下,她對遊記沒什麼興趣,拿起一旁的東珠把玩,直到轎子停下,外面傳來太監的聲音。
“嘉月姑娘,雙湘殿到了。”
昭懿讓她坐自己的轎子,這些奴才對她的稱呼也尊敬起來,原來“姑娘”一般都是接那些大宮女的名字後面。
嘉月嗯了一聲,從太監掀開的轎簾下走出去。她是從雙湘殿出來,自然對雙湘殿熟悉,只是王久看到她,神情一變。
“怎麼是你?”
王久看到公主的轎子,連忙跑過來迎,他就等着公主來,要不然他們今晚可別想睡了,別說睡,誰今晚要是一不當心讓二殿下不快,怕是當場打死都有可能。
可他沒想到下來的是嘉月。
嘉月不喜歡王久,原來在雙湘殿,對方給她派的活一點都不輕鬆,“公主派我來的,二殿下在哪?”
聽到是昭懿讓嘉月來,王久待說的話還是壓了回去,他眉頭皺得能夾東西,引着嘉月進去。
他現在只盼着嘉月真能哄得主子高興,但心裏又覺得不大可能,他家主子動氣,向來只有小主子出現才能緩和。
原來有宮人打碎了二殿下最喜歡的茶盞,那是前朝大師做的孤品,世間只有一套。當時那宮人跪在地上,心如死灰時,恰巧公主來了,說帶了自己做的糕點,二殿下緊抿的唇角便是一勾,抬手讓犯錯的宮人先下去,事後也沒再提此事。
殿中悄寂,嘉月見王久不跟自己一起進去,再大的心也在此刻提了起來,但她又定下心,她跟其他人不一樣,她肯定能哄好昭霽元。
雖然這樣想,踏入殿中時,她眼眸難免染上警惕、害怕的神情,一步步小心翼翼往內走。
走到內殿,她終於看到昭霽元。
昭霽元垂眸珍玩着手裏的小兔子布偶,一側的宮燈照明他半張俊美的臉,另外半張則隱於黑暗中。
嘉月心裏一跳,福身行禮,“奴婢給二殿下請安。”
昭霽元像是沒聽到,他的注意力完全在手裏的小兔子布偶上。布偶雖然洗得很乾凈,但也看出有些年歲了,尤其被他修長玉白的手指一襯。
嘉月等了半天,沒聽到昭霽元叫起,按捺不住抬眼偷看昭霽元,發現對方真的沒注意到自己,心神一轉,索性自己站起。
“二殿下是跟公主吵架了嗎?”她脆生生問。
這句話果然讓昭霽元立即看向她,只是看她的眼神比任何一次都要冰冷,冷到幾乎讓她膽寒的地步。
不,她不能害怕。
嘉月牙齒打顫了一瞬,強裝作處之泰然,“是公主讓奴婢來的,奴婢不知曉二殿下和公主發生了什麼,只是覺得二殿下不該強扣着公主身邊的宮女,公主都哭了呢。”
“她哭了?”昭霽元低低說,“那她為何不來見我?”
只要她說一句,撒個嬌,賣個乖,他這個當皇兄,還真能生她氣嗎?
從小到大,他都對昭懿很好,沒人能比得上他,就算是父皇,父皇也做不到昭懿生病,整夜守在昭懿身邊,唯有他,唯有他!
可為什麼昭懿要去親近那個該死的老四?老四就跟他那個生母一般低賤,不乾不淨的人怎配昭懿親近?
但昭懿的確跟他生分了,她排斥他,他不是傻子,並非看不懂她今日探傷的眼神,虛情假意,毫無真心。
他故意說刺客是老四派來的,昭懿在有證據的情況下,也選擇相信老四。
還說,不能分親疏,他和老四都是她的皇兄。
昭霽元低哼出聲,他看着嘉月,“是她讓你來的?”
嘉月隱隱從昭霽元的眼神里看出點什麼,她像察覺危險的小動物,如果有皮毛,現在已經炸毛了,但她還是抱有僥倖心理。
“是公主讓奴婢來的。”
話剛落,她就看到昭霽元向她走來。
緊接着,她的脖子被那隻修長玉白的手掐住,昭霽元神色如冰川之寒,眼底是濃到吹不散的殺意。他不斷加大手裏的力氣,“你也配當說客。”
他眼裏、話里,甚而行動上都是對嘉月毫無掩飾的殺意。
嘉月被掐得滿臉通紅,姣好面容也因此變得扭曲,她腦海里的電子音同時響起——
“危險!危險!危險!請宿主立刻採取措施,請宿主立刻採取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