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歲暮天寒,雪如月光沉澱在大地上。
昭懿低着頭擦流下來的血,血把小腿染紅了,疼痛還殘留在身體內,她近乎機械性地擦着,把雪白的腿擦得艷紅一片。黑暗中似乎有人呼吸重了,她猛然抬起頭,用眼神震懾隱在陰影里的怪物。
說是怪物並不准確,那是個跪在地上的活人,一個卑賤的菩薩蠻男奴,一個看都不值得多看一眼的人。
可就在一刻鐘前,她還被這個卑賤的男奴抱在懷裏。
說對方是怪物,是對方的體格,過分高大的身軀,昭懿先前一直在想自己會死。
她也後悔了,打了對方好幾下,可那人就像咬住骨頭的野狗,死死地咬着她不松嘴,打也沒有用,她不敢發出太大聲音,若被人當場撞見大昭國公主跟一個菩薩蠻男奴在馬廄里野合……
昭懿抖着手將自己的衣服收拾好,要將染血的小衣塞進袖子裏的時候,一道像野獸的身影撲了過來——
手裏的小衣被搶走。
對方的呼吸聲沉重炙熱,如滾燙的沸水從她的肌膚流淌。昭懿頓了頓,她盯着男人,不,對方還稱不上男人,臉上能看得出青澀的模樣,鬍鬚都是青皮瓜子。
赤.裸的上身覆著鼓鼓囊囊的肌肉,偏褐色的長捲髮雖披着,卻未能完全遮掉脖子、肩膀處指甲抓撓出來的印子,他也不害臊,一雙綠眼珠子跟狼似的盯着她看。
昭懿驟然瞥到異族少年的身體,哪怕之前還親密接觸過,也覺得傷眼般地扭開臉。
她定定心,思量小衣被對方搶走的後果,一瞬後轉身往外走,待聽到後面有跟上來的動靜,昭懿立即轉了頭,“別跟着我。”頓一頓,聲音是輕的,“你再糾纏不休,我會讓人殺了你。”
擱在前世,昭懿是說不出這樣的話,雖為一國公主,但伺候昭懿的人都知道昭懿是脾氣最好的主子。
昭懿,大昭國當今聖上膝下唯一的公主,雖生母早逝,但自小千寵萬愛,父兄疼愛,而她自身也是性子溫柔,從不苛刻宮人,連出聲訓斥都稍少有。
昭懿也不管這句話會不會起作用,說完便走,毫無留戀。她跟這個菩薩蠻男奴沒有感情,先前連話都沒有說過,今夜的事……不過是她想讓自己未來郎婿厭棄自己罷了。
一個失貞的和親公主,但凡對方有點血性,都會對她心生厭惡,這樣一來,她也不必跟嘉月的男人糾纏。
嘉月……
嘉月是她嫡親皇兄殿中的宮女,她生母賢妃一共誕下兩個孩子,她嫡親皇兄昭霽元在皇子中行二,大皇子早夭,她嫡親皇兄雖非東宮皇后所出,卻最有問鼎皇位之勢。
因母妃早逝,昭懿和嫡親皇兄昭霽元的感情極為深厚,所以在她未重生的前世,那年她十六歲,大昭國落敗巫國,大臣們諫言聯姻求和,要她遠嫁戰勝國巫國,陪嫁邊境五座城池時,皇兄昭霽元也是反應極大的。
他在朝堂上與群臣據理力爭,可大臣們說公主之身被萬民供養,如今江山社稷有難,公主也該安萬民之心。
這番話不僅將皇兄氣白了臉,她的父皇更甚而當場吐了血,可即使如此,卻也不能駁斥。駁斥便是傷群臣的心,傷萬民的心。
最後還是皇兄提出了解決的法子,巫國人並不清楚昭懿的相貌,只要讓他人以昭懿的名義嫁過去即可。
替昭懿嫁過去的人便是嘉月。
對於嘉月,昭懿並不熟悉,雖然她與皇兄關係親密,但也只對皇兄身邊伺候的兩個大宮女有印象,替嫁人選出來后,她才算第一次見到對方。
嘉月相貌極其不俗,姿色姝麗,眉彎臉白,眼神間又靈活生動。
昭懿看到嘉月,不可避免地生了惋惜之情,她自己不願意受這個苦,讓旁人替她受也是不忍心。
可是嘉月跪在她面前,說自己雖為奴僕,但二皇子待她極好,她願意替二皇子分憂,來報答二皇子。
昭懿聞言不禁看向自己皇兄,皇兄坐於一旁,神色間有一絲動容,像是讚許嘉月的做法。
嘉月見狀,更一步說:“公主,讓奴婢嫁吧,嫁過去,奴婢還能過上錦衣玉食的好日子呢。”
昭懿想她還是太自私了,所以才會默許嘉月替自己嫁過去,所以後來的報應也算她活該。
嘉月替嫁之後,昭懿漸漸發現一向對她親厚的皇兄變了,原來三天兩頭到她宮裏來的人,慢慢的不來了。在宮裏遇上,皇兄也只是對她點一下頭,不喚她妹妹了,連在宮宴,皇兄也是冷着臉,彷彿什麼都提不起他的興緻,至於這個妹妹,也等同空氣。
等後來父皇病重離世,皇兄登基,昭懿才明白皇兄的變化緣由。
那日是她被關在宮殿裏的第三個月,自從父皇病重,她就被關了起來。一開始她安慰自己,是皇兄擔心她才派重兵把守,可父皇賓天那日,她還被關着,她怎麼也安慰不了自己了。
父皇下葬那日,她這個公主連露面的機會都沒有。
當昭懿第一次耍公主威風,硬闖出去后,她終於見到了自己的皇兄。
皇兄看她的眼神竟然像看仇人一樣,明明沒有喝酒,卻發了酒瘋,掐住她脖子,說如果不是她……
“如果不是你,月月就不用嫁到巫國,你知不知道她在那裏過着什麼樣的日子?而你——”皇兄咬着牙,像是要吃她的肉,“妹妹,你最好不要再惹朕生氣了。”
當夜,皇兄就下了旨意,說既然昭懿不滿意自己現在住的宮殿,非要出來,那就住到最偏僻的宮殿去,身邊伺候的宮人也減半又減半。
宮裏捧高踩低的人最多,明白昭懿是被新皇厭棄,明裡暗裏開始不給公主臉面。
昭懿千寵萬嬌長大,什麼時候受過這種罪,連奴才都敢辱她,甚而還有太監總管把對食的念頭打到她身上。
她被嚇病了,病中含糊着叫父皇,叫皇兄,她懷念疼她的父皇和皇兄,可父皇離世,皇兄變了一個人,他……變成一個愛旁人的男人,所以她這個妹妹成了該恨的仇人。
病得昏昏沉沉的時候,她好像真的見到了皇兄,可皇兄只是冷眼看着她。
大概是她的報應還沒結束,她沒病死在那個冬天,而也同樣在那個冬天,她的宮女嘉月被皇兄的親兵從巫國救了回來。
因此惹怒巫國,兩國開戰,昭懿也是第一次見到自己名義上的夫君巫國少主,雖是男子,卻長了一張極美的臉。他要皇兄將他的摯愛還回來,不然他們的鐵騎會踏破整個大昭國土。
昭懿知道皇兄不會還的,嘉月被救回來后,就住進了皇兄的寢殿,皇恩似海。
無法談和,只能拼個你死我活,大昭國終究不敵巫國,而皇兄仍然不願意將嘉月還給巫國,帶着嘉月逃亡,而昭懿,她被帶上,是作為嘉月的替身,好迷惑巫國。
巫國少主很快追了上來,兩隊親衛交戰,昭懿和嘉月在不同的馬車上,兩匹馬駕同時受驚,皇兄第一時間撲向嘉月所在的馬車,巫國少主慢一拍,他們將嘉月毫髮無損地救出,昭懿的馬車則一路疾馳。
最後,昭懿落馬,脖子被馬蹄生生踩斷。
死的時候,她的臉對着皇兄那邊,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死亡,只關心懷裏的嘉月。
皇兄愛嘉月甚深,她這個做妹妹的都無法不動容,如今有了來世,她重活一回,她自然要全了皇兄的心,讓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
至於巫國少主,嘉月只有一個,她同皇兄成了一對,便不能再同他在一起,雖說有些對不起,可大昭國和巫國本就是仇敵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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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懿回到宮殿時,貼身伺候她的宮女香薇都快急哭了,“公主可算回來了,您是去了何處,怎麼身邊一個人都不帶?二殿下來了好一會了。”
聽到貼身宮女的話,昭懿不免抬眸往自己寢殿看去。她和昭霽元同胞兄妹,她又算得上從小被昭霽元帶着長大,所以不僅沒有男女七歲不同席的習慣,相反她和昭霽元的寢殿,彼此都是隨便出入的。
“我心裏悶,所以隨便走了走。”昭懿安撫了香薇幾句,就踏入自己的寢殿。
殿外的人都為公主的歸來而鬆了一口氣,殿中卻寂靜沉悶,昭懿軟底鞋踩在地毯上發出的細微聲音是唯一的聲響。
明光錚亮,她看到自己最愛坐的美人榻被來客佔了,只消一眼,她便轉開眼神,踱步到桌旁,為自己斟了一杯滾水。
從馬廄走回來,她身體早冷得不行,也許明日會生病。
昭懿心裏想着,肩膀兀然多了一雙大手。
那雙手玉白修長,如上好的羊脂玉,握住她的肩頭,將衣服上精緻的繡花蓋住。
只略一碰,手便鬆開了,繼而她被溫暖的貂裘披風裹住。
“當差的宮人如此不仔細,索性明日全換了罷。”清冷的男聲在她頭頂上方響起。昭懿生得嬌小,被披風一裹,像是要嵌入身後人的懷裏。
那人頓了頓,又道:“溶溶,你不要擔心,皇兄不會讓你嫁過去的,皇兄想到了法子——”
聽着跟前世幾乎一模一樣的話,昭懿忍不住打斷,“皇兄,我願意嫁的。”
她說著,將自己轉過身,燈火晃晃下,她少了一隻耳璫的耳朵格外顯眼。
昭懿對着自己皇兄微笑,“我很願意嫁到巫國,替父皇、皇兄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