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山霧瘴(3)
薛沉景低垂着頭蹲在地上,左右手各拿了一塊帶着顏料彩繪的石頭,看上去是在很認真地辨別碎石上殘留的彩繪,專心拼接神像。
但系統聽到了他吸鼻子的聲音。
系統:“……”它雖然急得跳腳,但猶豫片刻,終究忍住了沒有再催他。
它的宿主真的被女主揍得很慘,臉皮都被她的劍靈撓爛了,看上去就很疼——雖然宿主被打,實屬活該。
但系統全程圍觀下來,確實有點懷疑,到底誰才是反派。
可惡,它的甜心小可愛女主到底經歷了什麼,怎麼會變成這樣?
骨魔從山神廟殘破的圍牆外探頭探腦地爬進來,它歪着腦袋,突出的眼珠子來迴轉動,不解地看向埋頭蹲在地上的薛沉景。
它聳動塌陷的鼻孔,在空氣中來回嗅聞,牙齒縫裏又開始往外流口水。
骨魔經受不住誘惑,慢慢挪動四肢,朝主人靠近。
它四肢匍匐在地上,爬到薛沉景身旁,俯低身子,腦袋扭轉了一百八十度,伸頭到他下方探看,看到睫毛上那晶瑩垂落的水珠,它頓時興奮地伸出舌頭想要去舔他的臉。
薛沉景抓起石頭咚一下砸在它腦門上,抬袖胡亂擦一把臉,沒好氣道:“滾開點。”
骨魔被砸得一下縮回脖子,動作飛快地叼住他抹過淚的袖擺,唰一聲撕裂,然後四肢並用退回到院中雜亂的草叢裏,抱着斷袖沉迷地吸起來。
薛沉景被這狗東西氣得不輕,抓起石頭髮泄地朝骨魔身上砸。
骨魔渾身被砸得咚咚響,卻半點都不知道閃躲,這點痛對它來說,就跟撓痒痒無異。
薛沉景砸完它,還要指使它將石塊叼回神龕下,繼續拼未完成的山神像。
因為他這一通砸,石頭碎得更厲害了,拼接的難度也直線上升。好在,最後山神像還是在神龕上逐漸成型,細絲將它們牢牢黏合在一起,看不出一點曾經碎裂過的痕迹。
時間恰到好處,在薛沉景拼完山神像的下一刻,神廟外傳來了人的腳步聲,很輕微,很謹慎。
薛沉景最後欣賞了一眼山神像,繞過神龕,從山神廟後方的破牆翻出去,隱匿入濃霧中。
……
山神廟前門,來的是三個修士,兩男一女,都是萬喜門門下弟子。
走在最前的中年男修身背一柄寬背大刀,名為趙汀鶴,乃是萬喜門大師兄,金丹初期修為的刀修,身後跟着胞弟趙乘風,築基中期,師妹阮秋棠,鍊氣期。
現如今大部分修鍊資源都掌握在十二大仙門手裏,別的門派都只能依附於它們存活。能夠跨入金丹期的修士已算難得,也幾乎都出自大仙門當中。
像趙汀鶴這般能依靠自己,凝結金丹的修士,算得上鳳毛麟角。但他結丹之時,早就過了體壯之年,自然也沒辦法同那些仙門裏年輕的金丹弟子相提並論。
天下玄門以十二大仙門為首,剩下的皆是些青黃不接,名不見經傳的零散門派,都可統歸入二流門派。
這一次離山劍派大喜,像萬喜門這樣在二流門派當中都排不上號的小門派自然不在受邀之列,但也不妨礙他們來離山城湊個熱鬧。
這一湊熱鬧,還真湊到了好時候。
妖魔趁着離山大宴,闖入後山禁地,竊走離山劍派至寶鎮劍石。
離山掌教絕塵子公開向四方傳音,承諾誰找回鎮劍石,就可讓其入鎮劍石內挑選一樣神兵利器。抑或是,送自身法器入石淬鍊。
傳聞,離山鎮劍石內有一座淬器台,含上古神明之力,乃是兩千年前,岐山第一仙族姬氏淬兵煉器的爐台。姬氏統領修仙界五千年,就算後來徹底覆滅,遺留下來的東西也儘是現世修士難以企及的神器仙寶。
就連當今的十二大仙門中德高望重的老祖,細溯其出身,也大多出自姬氏門下。如今如日中天的姜,姚,雲這三大世家,當年也不過是姬氏門下家臣。
是以,絕塵子此話一出,天下修士,無不心動。
萬喜門三人自然也難以抵擋此等誘惑,他們是尾隨一個離山劍派的弟子蹤跡找來這裏。
那離山弟子看上了阮秋棠的美色,萬喜門也想攀上他的關係,兩人一來二去,互相都送了對方一些貼身物品,正好用來施展追蹤之術。
他們三人追蹤到這裏后,遇上山霧迷障,沒找到離山劍派的人,反倒幸運地撿到了離山劍派的螢石。
這塊螢石可以感應鎮劍石,在一定距離內,螢石就會發光。
趙乘風嘀咕道:“這鬼地方竟然有座廟?雲山神?”
趙汀鶴看一眼手中微亮的螢石:“當心一點,我們離鎮劍石已經很近了,它很可能就在這間廟裏。你們先在這裏等着,我進去探探情況,沒有危險你們再進來。”
阮秋棠緊緊挨着趙汀鶴,不安道:“師兄,我們還是一起進去吧,這濃霧詭異得很,我們最好還是不要分開。”
趙汀鶴想了想,點頭同意,“師妹所言甚是。”
三人擔心廟內有魔物潛藏,十分謹慎,各自都緊握自己法器。先使用窺探的符紙折成紙鶴,將山神廟內巡視了幾個來回,確認裏面沒有任何異動,才有所行動。
趙汀鶴推開山神廟歪斜的院門,在咿呀門響中謹慎地踏入廟中。
廟裏的迷障比外面淡了很多,天色更加亮堂,能看清周圍的景緻。
這座廟很是殘敗,院中生滿雜草,看上去已經被荒廢許久。神廟屋頂都是破洞,陽光從破洞裏照進來,正好打下一柱光束,照亮廟堂中央的山神像。
山神塑像許多細緻的線條已經被風蝕磨平,但大體輪廓還在,上面的彩繪卻是鮮艷無比,與整座廟宇的殘敗之景格格不入。
三人都被正中鮮艷得詭異的神像吸引目光,臉上神情逐漸變得獃滯,不自覺走到神龕前,同時仰頭望向矗立在神龕上的彩繪神像。
這神像五官輪廓模糊,但那一雙眼睛卻被彩繪得栩栩如生,在昏暗的天光下,清晰無比地映入每一個人眼中。
神像雙眼細長,眼眸半闔,彩繪的漆黑眼瞳深處漸漸亮起一抹詭異的銀光,帶着憐憫世人的神聖的慈悲,從上而下俯視着他們。
三個人保持着一模一樣的姿勢,頭顱高高往上揚起,神情痴妄,一眨不眨地盯着神像,仿如最虔誠的山神信徒。
這樣詭異的畫面持續了近一刻鐘,靜止的三人才突然一下收回目光,又同時動了。
趙汀鶴一手抱着刀,一手拿螢石,在廟宇內四處走動,探測鎮劍石的方位。
趙乘風從儲物袋裏翻出水囊遞給阮秋棠,阮秋棠伸手接過,目光上下打量神像,疑惑道:“這山神像的彩漆像是才繪上去沒多久。”
三個人神色自然,彷彿都不記得剛剛發生的一切。
“可能是附近的山民做的,這種窮鄉僻壤地方的人就喜歡搞這些。”趙乘風說道,注意力轉移到趙汀鶴手中的螢石上。
他皺起眉,“這破石頭到底準不準,怎麼從撿到它之後,它就一直亮着,總不能這整座山到處都是鎮劍石吧?”
趙汀鶴捧着螢石在廟中尋了一圈,也覺得疑惑,他問阮秋棠道:“師妹,這螢石真的可以感應到鎮劍石么?”
“反正李新海當初是這樣說的,這螢石也跟他之前偷偷帶出來給我看的一樣。”阮秋棠道,“螢石是從鎮劍石取劍道上撬下來的,它感應的不是鎮劍石,而是鎮劍石內的劍氣。”
她嘴裏的李新海便是那心儀她的離山劍派弟子,是後山守石弟子之一。
“螢石一直亮着,說明我們一直就離鎮劍石不遠,要是抓緊時間,一定能比其他人先找到。”一個少年的聲音自然而然接話,破敗的廟堂中,不知從何時起,多了第四個人的身影。
這多出來的第四人就站在趙乘風旁邊,卻並沒引起他任何警覺,他反而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重新振作道:“師弟說得對!”
阮秋棠喝完水,偏頭朝無聲無息出現的第四個人問道:“師弟,你要喝水嗎?”
“我不渴。”薛沉景搖頭,目光緩緩在他們臉上掃過。
三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一聲一聲親昵地叫着他“師弟”,彷彿這個少年自始至終就在,是他們的同伴。
薛沉景盯着他們問道:“你們喜歡我么?”
他這個問題問得沒頭沒腦,趙汀鶴和趙乘風兩人愣了一下,一左一右地搭在他肩膀上,嬉笑道:“這個迷霧難不成真的有什麼問題,小師弟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大男人之間問什麼喜不喜歡也太奇怪了。”
薛沉景道:“回答我。”
趙汀鶴二人見他神情認真,收斂起嬉皮笑臉,點頭道:“我們當然喜歡你了。”
“阮師姐呢?”薛沉景看向阮秋棠。
阮秋棠到底是個姑娘家,被這麼直白地詢問,臉頰上漫上一抹紅暈,囁嚅道:“你是我們師弟,我當然也喜歡你啦。”
得到了想要的答應,薛沉景卻不見絲毫高興的模樣,他眉間微蹙,抬手撫摸自己的眼睛,指腹直接碰觸到了烏黑的眼球上。
——所以,他的功能沒有障礙。為什麼就對她無效?
另外三人在商量繼續去尋找鎮劍石的事,薛沉景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聽到阮秋棠喊他“師弟”的聲音,他忽然明白過來。
阮秋棠說,他是他們的師弟,所以他們理所當然會喜歡他。
然而,他先前在試圖“馴化”虞意時,卻忘記給自己添加一個身份。
薛沉景嚯地從地上站起來,大步踏出廟堂,頭也不回地往迷霧中走去。趙汀鶴三人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連忙追出去,卻哪裏還能找到他的身影?
系統見自己宿主終於振作起來,連忙問道:“主人,你是要去找女主了嗎?”
薛沉景點頭:“嗯。”
系統歡喜道:“太好了!但是,我建議主人在刷取攻略對象好感度時,還是需要循序漸進,咱們要從相遇,相識,相知,再相愛,這麼一步步來,不可操之過急啊。”
薛沉景仰起頭,目光似乎透過迷霧,看到了振翅飛翔於上空的仙鶴,他信心滿滿道:“我明白。”
系統欣慰地誇讚,“主人真棒。”
……
雲山霧瘴結成了一個結界,將所有活物都困在山中,只進不出。
不管是裴驚潮也好還是薛沉景也好,虞意都不想摻和進他們的劇情里,她現在只想和鶴師兄找個地方躲起來,等迷霧散盡,然後跑到一個反派找不到她的地方繼續苟。
苟到頭上的第二個女主光環碎裂。
可惡,她為什麼就不能穿成一個隨心所欲的路人甲?!就算非要她成為女主,給她包辦婚姻的男主人選就不能正常一點嗎?
虞意躺在鶴師兄身上恢復靈力,破罐子破摔地說道:“鶴師兄,你說說你明明就是只仙鶴,怎麼就不能修鍊成人形,你要是化作人形,我就跟你在一起得了。”
鶴師兄聞言,忙不迭發出一連串急促的叫聲,表明自己喜歡的伴侶,是擁有和它一樣潔白美麗的羽毛和鮮紅亮眼的頭頂,雙腿修長,叫聲洪亮的鶴。是虞意那柄青竹劍中的仙鶴劍靈。
丹頂鶴是忠貞的鳥兒,不管是劍靈的前任主人青玄道人,還是現任主人虞意,它都看不上,唯愛他們的劍靈。
鶴鳴聲在山巒之前回蕩,可以看出鶴師兄多麼急於保住自己的清白鳥身。
虞意害怕它的叫聲引來那個變態,連忙伸長手臂掐住它的嘴,安撫它道:“是是是,我知道,我就是開個玩笑,師妹長相粗鄙,哪裏配得上您。”
鶴師兄天天在這附近幾座大山裡轉悠,方向感比虞意好太多,就算雲山大霧籠罩,它也能憑感覺找到自己常去的棲身之所。
一人一鶴降落在一處極為隱蔽的山坳里,兩邊山巒夾出一道極為幽深的山谷溝壑,山谷里的樹木生長得格外好,樹冠如雲,在霧氣當中顯得黑壓壓一大片。
鶴師兄馱着她降落入林中,密集的樹冠底下,竟然隱藏着一汪幽深的小湖,四周縈繞着淡淡的硫磺氣息,這竟是一池溫泉湖水,水邊盛開着許多細碎的小花。
這是鶴師兄洗澡的秘密場所,就連虞意以前都沒有來過。
他們出不去迷障,就只能暫時呆在這裏。鶴師兄跳入水中梳洗羽毛,虞意只掬水洗了臉,就盤膝坐在一棵樹下,想要儘快恢復自己的靈力。
以她現在剛剛結丹的修為,強行召喚出師父遺留給她的元嬰境界的劍靈,還是勉強了點。單單隻是喚出劍靈那麼片刻,就將她的丹田掏空了。
每當這種時候,虞意就會深切懷疑自己的女主光環。為什麼別的主角就能一年鍊氣,兩年築基,三年金丹,四年五年就直奔元嬰化神去了。
而她有師父畢生修為奠定的靈基,直接從築基境起步,在竹林秘境辛辛苦苦修鍊五年,每天揮劍一萬次,都快把秘境裏的那個小靈眼吸幹了,才好不容易爬上金丹。
難不成她的女主光環,全都點在那些奇形怪狀的爛桃花上了嗎?
然而,她哪裏知道,五年就結金丹,已經是多少修士想都不敢想的妄念。
虞意心中悲憤,卻不得不摒棄雜念,靜心打坐,循環周天。可她打坐半日,體內竟沒有絲毫靈力恢復,她的經脈乾涸得像是沙漠。
世間靈氣流動,這雲山中雖沒有靈脈,到底與天地互通,雖然引靈難了點,卻也不可能絲毫都引不來。
虞意正焦頭爛額之際,忽然靈感震動,感覺到一股極強的威勢從頭頂壓迫而下。
周圍樹冠響起嘩嘩的聲響,猶如被狂風拂過,鶴師兄驟然發出尖利的鶴鳴。
虞意睜開眼睛,就看到一片血紅色的陰影從頭上罩下,那東西體型龐大,似人而非人,胸腔從中豁開成兩半,肋骨撐開身上血紅的筋肉,猶如粗壯的宮柱,深深扎入她兩旁的土地里,將她裹入腹腔中。
是骨魔,薛沉景的骨魔!
虞意睜眼看到它的瞬間,下意識想要揮劍出招,但她靈力枯竭,激發不出青竹劍氣,光是竹劍與骨魔體內骨頭相撞,無法給它造成半點傷害。
鶴師兄急得飛上骨魔身軀,對着骨魔的背脊一下一下用力地啄。丹頂鶴的鳥喙鋒銳程度不輸給任何一柄利劍,它喙下迸發出耀眼劍光,啄得骨魔背脊咚咚直響。
震動聲傳入它腹腔內,彷彿悶雷一樣炸響在虞意耳邊。
能讓離山劍派數十名金丹弟子全軍覆沒,很顯然,虞意和鶴師兄都不是它的對手。
她整個人都被骨魔的腹腔吞入,再次陷入那種擁擠的軟肉當中,她起初以為這是骨魔的內臟,直到熟悉的腕足攀爬上她的脖頸,冰涼黏濕,貼附在她皮膚上。
與腕足同樣濕冷的手捧住她的臉,黑暗中浮出一雙熟悉的眼睛,那眼睛彷彿是黑夜中的貓眼,亮着幽幽瑩光。
虞意的目光立即被裹挾住,薛沉景溫柔的聲音響在她耳邊,亦響在她腦海。
他道:“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相公。”
系統:“………………”
說好的循序漸進呢!!宿主你不是說你明白了嗎?你明白個雞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