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劍石(2)
除了心跳聲,周圍漸漸響起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虞意感覺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視。好似有無數的“人”正環繞在四周,圍觀她,嗅聞她,議論她。
鶴師兄的羽毛都炸了起來。
虞意手背上突然被什麼東西重重地舔過,濕漉漉的舌頭上帶着粗糙的倒刺,捲住她的手腕,往她袖擺里鑽。虞意被舔得渾身起滿雞皮疙瘩,反手抓住鶴師兄的鳥喙用力朝它刺過去。
沒辦法,在雲山霧瘴中時,她的靈力一直沒恢復。而且這鬼地方,似乎也用不了靈力。
鶴師兄陪她在竹林秘境裏對練五年,一人一鶴很有點默契。丹頂鶴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脖子交付到虞意手裏,當成她手中的劍。
靠着鶴師兄鋼鐵般的尖嘴,他們暫時將圍在身邊的東西戳退。
趁着這個空檔,虞意默念劍訣,片刻后,黑暗的空間內亮起一抹幽綠的青光,沉在黑暗深處。
一人一鶴同時精神大振,虞意趴伏在丹頂鶴後背,指着那抹青光說道:“鶴師兄,在那裏。”
仙鶴立即振翅往青光亮起處飛。周圍窸窸窣窣的聲響一直追在她們身後,如同黑暗中翻湧的浪潮,潮濕,黏膩,不絕於耳。
這一片黑暗的空間彷彿有無限大,青竹劍的光芒明明就在前方,卻始終無法靠近,也不知過去多久,他們終於到了青光近前。
虞意伸手抓向青光,將青竹劍實實在在地握在手中,鬆了口氣:“拿到了!”
現在該想辦法從這鬼地方出去。
可這鬼地方上下左右皆是茫茫黑暗,除了撲通撲通規律的心跳聲,就是窸窸窣窣追隨在他們身後的聲響,連方向都分不清楚。
虞意執劍逼退黑暗中再次圍攏過來的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眼瞳中流轉過一縷靈光,在靈視下,隱約瞥見幽深的黑暗深處有一縷螢蟲一般微弱的白茫。
她用青竹劍光給丹頂鶴指路,說道:“鶴師兄,那裏有光,說不準是出口,跟着劍光飛。”
丹頂鶴展開翅膀,迅速追着劍光往那裏飛掠,那道白茫看似遙不可及,沒想到卻遠比先前青竹劍距離他們要近。
前方的白光驟然擴大,一瞬間將一人一鶴吞沒進去。
追逐在他們身後的東西突然焦躁起來,白光映照出周圍密密麻麻的人影獸影,還有舞動的觸手影子,它們圍繞在那片白光四周,激烈地扭動嘶吼,卻絲毫不敢靠近。
遁入白光之時,虞意下意識抬手遮擋眼睛,耀眼的白光消散后,她赫然發現自己出現在了一棟高大的門樓前。
那門樓鑲嵌在一座山體之上,以朱漆為主,黛瓦紅柱,門樓之內有一扇沉黑色的大門。
那門上雕琢有一尊古怪的神官圖騰,神官五心朝天端坐正中,神情聖潔而慈悲,左右兩肩后依次排列出一張張重疊的面容,彷彿是祂的分丨身虛影,越往後刻線越模糊。
神官座下是一層一層堆疊在一起的溝壑褶皺,這些褶皺被打磨得格外瑩潤細膩,像是層層堆疊起來的肥肉,聖潔的神官就坐於這墩肉山當中,下半身幾乎與之融合在一起,看上去有種格外違和的怪異,讓人看了很不舒服。
身後突然響起奏樂聲,虞意回過頭,才發現後方只幾步遠外竟規規整整地站了有百十來號人。
這些人俱都穿着一身華貴的白衣,衣擺下方用金線綉着與門上神官座下肉山差不多的紋樣,不論男女,皆年輕貌美,氣宇非凡。
眾人雙手交握,高舉於身前,口中誦念祈福經文,對着門上神官俯身跪拜。看樣子是在搞什麼慶典祭禮。
虞意和鶴師兄正好站在他們面前,接受了他們的跪拜,那些人渾然未覺,並看不見他們。
祭禮過後,當先那名主持祭禮的男人,獨自一人步入那扇沉黑色的大門,剩下的人依然跪坐在原地誦念經文。
人群末尾有兩個面容稚嫩的年輕人趁着家主離開,肅然的身姿放鬆下來,偷偷講起小話。
虞意大搖大擺地走過去,聽了一耳朵。
“希望今年白太歲能多產一些,就能多煉製一些白靈丹,我今年正是結丹之期,要是只能分到一粒靈丹,那哪裏夠。”
白太歲?這麼說起來,那門上神官座下的肉山,倒確實有點像太歲。
她似乎在哪裏聽到過,幾千年前的姬氏仙族,似乎有供奉白太歲為神的傳聞。難道他們穿到了幾千年前?這看上去又不太可能。
難道是入了某一處幻境?那必須要找到陣眼才行。
虞意又看了說話的少年一眼,他看上去年歲比自己還小,約摸只有十三四歲,竟然已經準備結丹了,姬氏一族的天資果然令人羨慕嫉妒。
那少年身旁人在誦經的間隙說道:“阿爹早就已經為你打算好了,為你多申請了一枚靈丹,若是申請不下來,”她輕輕抿唇,頓了頓才繼續道,“也會尋別的法子為你取來。”
虞意彎着腰,從所有人面前,一個一個地看過去,想找找看有沒有與薛沉景相似的人。
沒過多久,先前進入那扇沉黑大門的家主又出來了。他獨自一人進去,出來時身後卻跟隨有一隊半人高的白衣小道童,所有道童手裏都托着一個黑玉盒子。
鶴師兄探頭探腦地跟在那些小童身後,想用鳥喙去啄他們手中的盒子。當然是沒能啄動,這裏的人看不見他們,他們也對這裏施加不了任何影響。
虞意走上前去,湊近那些盒子想要看看白靈丹究竟是個什麼好東西。然而,黑玉盒子都封得很密實,不僅看不到裏面的東西,連點氣味都聞不到。
她偏頭看一眼童子的眼睛,才發現這些道童盡都是泥雕塑成的傀儡童子,並不是活人。
在眾人的注視下,家主驅使這些傀儡童子,將手中黑盒都送入旁側一座比人還高的煉丹爐里,開啟丹爐法陣,催動爐內真火,這才開始煉丹。
炙熱的火氣一瞬間淹沒這片地界,就連空氣都被烤得生出波瀾。
道童送完盒子,又排成一列,重新返回那道沉黑大門。
虞意抹了一把額上冒出的細汗,環顧四周,餘光瞥見鶴師兄徘徊在那扇黑沉的大門外,在大門關閉之前,丹頂鶴雪白的鳥身一晃,竟然跟着那群道童鑽進了大門裏。
“鶴師兄,你不要亂跑。”虞意急忙喊道,眼見大門即將閉合,她只能咬咬牙,三步並作兩步地擠進了門縫裏。
出人意料的,門后的空間並不黑暗,映入眼中的是一條漫長的甬道,甬道兩壁雕刻有精緻的山水壁畫圖騰,每十步便鑲嵌有一盞長明燈,瑩白的光猶如月光,灑下一地銀霜。
雖然在山體內部,但這條甬道看上去,卻遠比富貴人家精心打造的門廊還要精緻華貴。
虞意揪住鶴師兄的長脖子,將它拽到身邊,警告道:“鶴師兄,你怎麼看見一個山洞就往裏鑽,這裏又不是你藏魚的山洞,進來了我們很可能就出不去了。”
丹頂鶴歪歪鳥頭,無辜地嘎嘎兩聲。
虞意嘆口氣,身後大門已經關閉,大門為沉鐵打造,高一丈有餘,根本撼動不了分毫。既然出不得,他們就只好跟着道童朝里進,希望這裏還有其他出入口。
沿着甬道走了半刻鐘,盡頭出現了一座中空的庭院,庭院中矗立着一座氣勢恢弘的神廟。滿地的長明燈,讓這座深埋于山腹內的神廟燈火通明,不見一絲陰暗。
“神廟竟然建在山腹當中,這也太詭異了。”虞意暗自嘀咕。這到底是在供神還是在囚神啊,建在山腹里的神廟,裏面的神靈還能享受到香火嗎?
她一邊打量四周,一邊跨過神廟門檻,追着道童的步伐往裏走。
這座神廟在外看着規模很壯觀,但裏面卻只有一座神殿,是以這座神殿內的空間很寬敞,左右加起來足有十二根圓柱,大殿正中的神龕上,供奉着方才大門上雕刻的古怪神官。
那神像的規模也相當龐大,已經形同一座小山包,從平面變成立體后,神官座下堆疊的肉太歲看上去更加逼真,有光照投映時,那層層肥肉彷彿能蠕動,更加令人不適。
白衣道童們入了神殿,分列兩端,侍奉在神官座下,顯得無比渺小。
虞意被正中的神像所震撼,過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大殿正中的蒲團上,還坐有一個人。
那人背對着殿門,看身形是個少年人,穿着與周圍道童一般無二的白衣,長發束於樣式簡單的發冠中,發尾垂盪至腰間,帶着海藻般蜿蜒的弧度。
殿中的少年突然回過頭來,目光穿透空蕩的大殿,直直撞入虞意眼中。
很好,是薛沉景那廝。
虞意握緊手裏青竹劍,大步朝殿內邁進,揚聲道:“薛沉景,放我們出去。”
她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大殿中回蕩,薛沉景慢吞吞地站起身,迎向她走來。
虞意戒備地盯着他,少年身量修長而纖薄,臉色極其蒼白,越發襯得眉如墨繪,眼如深潭,那副原本有些鋒利的眉眼,此時此刻卻偏向溫潤柔和,長明燈的銀霜鍍在他身周,讓他看上去有種近乎透明的柔弱氣場。
不知怎麼,虞意總覺得眼前的薛沉景給她的感覺和之前都不太一樣。
虞意盯着這樣的他,語氣都不由放軟三分,再次說道:“薛沉景,我不是故意要跑進你的陣法裏,我只是想取回我的劍……”
柔軟而祈求的聲音傳入耳中,虞意起先都沒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話音。直到一句話說到尾聲,她才心中一凜,突然反應過來。
怎麼回事?這是她在說話?她的心境又被他影響了?他這又是想演什麼?
虞意立即將目光從他身上扯下來,餘光卻見薛沉景筆直地與她擦肩而過,對她的話音置若罔聞,徑直走出神殿。
大殿中侍奉的傀儡童子都跟在他身後一起走出來。
其中一個童子追着他的腳步問道:“公子,你現在要沐浴歇息嗎?”
薛沉景腳步頓了頓,伸手輕輕撫摸童子發頂,溫聲道:“我還不想歇息,你們自己去玩吧,有事我再叫你們。”
童子點點頭,等薛沉景轉身繼續往前走時,他們還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好似在這裏,他們除了侍奉他,就無事可做。
薛沉景帶着這群小尾巴,在庭院裏走了兩圈,無奈道:“好吧,你們去為我準備熱水吧。”
白衣道童們這才不再跟着她,轉向神殿後方,聽話地去為他準備沐浴。
虞意調整好心態,快走兩步,再次來到薛沉景身邊,揮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薛沉景沒有任何反應。
“奇怪,他回頭的時候,我明明感覺他看到我了。”虞意對丹頂鶴說道,鶴師兄歪着頭,一臉傻鳥樣。
她想了想,抬起青竹劍,直直刺向薛沉景的眼睛。
劍尖距離他的眼球不到毫釐,已經堪堪觸碰到他纖長的睫毛,可薛沉景依然毫無察覺,就連瞳孔都沒有絲毫變化。
虞意劍尖偏轉,擦着他的臉側劃過,劍刃帶起的微風拂起他耳畔青絲。
薛沉景動作倏地一頓,疑惑地打量四周,輕聲道:“誰?”
虞意一邊在心裏警醒自己不要受他影響,一邊觀察着他的反應,應聲道:“是我,你的好娘子,我不知道這是個什麼鬼地方,也不是有意要闖進來,請問你能不能把我們放出去?”
薛沉景眉頭微蹙,似乎完全沒有聽到她的話音,也看不到她的存在,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垂下眼帘,自嘲地搖頭道:“看來是我想多了,他怎麼可能讓人進到這裏來。”
薛沉景說著,便抬步往神殿後方走去,看樣子是要去歇息了。
虞意急得伸手抓向他,卻抓了一把空,她的手從薛沉景身上穿了過去。虞意皺眉看向自己的手,所以,他其實也跟外面那些人一樣,是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的?
她突然想起來,自從在這裏見到他后,自己在他身上,也沒有再聽到那道聒噪的系統聲音。
薛沉景繞過神殿外的迴廊,往後方的起居殿而去,眼看他的身影已經快要消失在拐角處。
虞意思索片刻,再次追上去,她手中握着青竹劍,劍尖指向薛沉景的背影,這一次直接朝他身上刺了過去。
青竹劍穿透薛沉景的右肩,卻沒有給他造成半點傷害,但薛沉景還是感覺到了一絲異樣,他略低下頭,抬手按了按自己右肩,猛地回過身,再次問道:“是誰?你是如何進來的?”
他臉上的疑惑和驚訝不似作偽,虞意打量着他的神情,收回劍,更加湊近他兩步,卻警惕地沒有去看那雙能迷惑人的眼睛。
她圈起雙手在他耳邊大聲道:“我姑且相信你是真的看不到我,但是你還是能感覺到我一點吧?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我怎麼才能出去?”
薛沉景安靜地站在原地,雙眸微垂,神情專註地感覺另一個人的存在。
過了好一會兒,他依稀聽到了一道微弱的女子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入耳中,聽到其中的隻言片語,“你是想出去嗎?”
他搖搖頭,表示愛莫能助:“這是他心海紫府最深處,除非他親自進來帶你出去,否則你是出不去的。”
虞意追着他問:“他又是誰?這應該是你的心海吧?薛沉景,你又在耍什麼花樣?”
薛沉景保持着側耳傾聽的姿勢,站了好一會兒,輕聲道:“抱歉,我不太能聽到你在說什麼。”
他說完再次抬步,緩步往起居殿裏走,虞意拿起劍又往他身上戳了好幾下,乾脆把劍插在他身上,怒吼道:“這樣你能聽見嗎?”
薛沉景大約是感覺到了她的怒氣,安撫道:“不用着急,他不會允許外人在這裏待太久,應該很快就會來帶你出去。”
“我倒是很意外,他竟然能讓人闖到這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