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修)
昨夜的雨一直下到現在,淅淅瀝瀝的,空氣里透着股寒涼的潮濕。
青鳥回來時,梨秋還手執丹書卷靠在榻上,凝神細看,見她回來,才放下丹書卷抬頭看過來。
她琉璃色的眼睛澄澈安靜,彷彿能洞察世間人心。
青鳥想到在流棲苑裏看到的人,眼裏露出茫然,卻老實回答:“流棲苑裏住了個女人,很美貌。”
一場預示夢再加丹書卷示警,梨秋心裏已經有了準備,但此刻聽了,還是抿了抿唇,垂下了眼睛,望着手裏丹書卷上浮現的山川發了會兒呆,原本經過昨夜滋潤已經紅潤的臉泛着雪白。
“那女子叫什麼名字可知道?”
幾息后,梨秋便重新出聲,聲音里起伏並不大。
青鳥點點頭,憨憨地說道:“知道,流棲苑的侍女叫她酥酥姑娘。”
——狐女酥酥,山海界界主命定之人。
衛時玉將來要做四方勢力之首,成為山海界界主,羲和靈族十三支脈也將成為他往上爬的踏腳石,而她這個王女終究會落得重塑他人神魂的工具。
梨秋握住丹書卷的手指毫無血色,她垂着的長睫像是鴉羽一般覆住眼中神光。
青鳥只見主人像是尊琉璃玉人一樣安靜了一會兒,忽然聽她說道:“去將十三族王軍的五大衛隊長叫來。”
羲和靈族十三支脈的族人只要生來有天賦的,便會按照五行所屬編入羲和王軍,守衛族人。他們自小就會學習羲和神殿中的各秘術功法,勤練術法,等到通過族內試煉考核后,便能出去迎戰陰鬼族。
這些年來,陰鬼族一直在聖地邊境騷擾挑釁,禍患不斷。衛時玉的修為高深,術法精絕,又戰術奇詭令人難以招架,自梨秋和他成婚後,王軍便是由他率領了。
能號令王軍的人只有梨秋和衛時玉。
只是,梨秋無需任何信物,但衛時玉卻要手持一枚伏虎玉符才可號令這一支軍隊。
當然,她隨時隨地都可以廢了那枚伏虎玉符。
青鳥飛走後,昭華殿裏就只剩下梨秋自己了。
她放鬆下來,靠在迎枕上,又發了一會兒呆。
可惜,預言夢裏沒有關於大地靈脈相關。
不過,剛剛丹書卷上大地靈脈的位置已經有所提示了,正在萬海東島內,她得親自去一趟去確定準確位置,只是,萬海東島向來拒絕外族入內,要找一個由頭才能過去。
否則只能偷偷去。
偷偷去的話,恐怕會生出一些麻煩。
梨秋想完這件事,又想到那個夢,夢裏,很多事都是圍繞着衛時玉與酥酥展開。
但也涉及到了一些旁的人,比如,她竟是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
父親因受傷,已經閉關百年,無法求證,但預示夢指示她的這個妹妹就在萬海東島。
這次去萬海東島可以順便找一找這個妹妹。
不過現在最重要的事是與衛時玉分開,不論他對自己有什麼用處,不論他長的多俊美,不論她認為他們在外人眼中多麼鶼鰈情深,她都不要他了。
梨秋閉上眼,把丹書卷往臉上一蓋,又安靜了一會兒后,她起身來到桌案旁,拿出紙筆。
必須未雨綢繆當機立斷先休了衛時玉,斷絕未來一切可能。
梨秋的臉色很認真,一筆一劃寫下‘休書’兩個字。
與其說是休書,不如說是解契書。
寥寥幾筆,最後梨秋單手結印,指尖滴出一滴血,契印落成。
等到衛時玉拿到這解契書,他們兩個的婚契便會自動解除,以後他就不是她的夫君了。
放下筆,梨秋再認真看了兩遍,確定沒有問題,堅定自己的心意不變。
青鳥很快就回來了,小圓臉上露出一點討喜的笑:“主人,他們這會兒正晨修,一會兒晨修結束就會過來。”
梨秋嗯了一聲,抬手從桌案上的罐子裏取出一把松子仁放在桌上。
青鳥歡喜地化作鳥身,站在桌上啄松子仁吃。她很快就看到了桌上攤開的休書,動作一頓,仰起鳥腦袋,疑惑地出聲:“主人要休了主君嗎?”
梨秋點點頭。
青鳥不解:“為什麼呀?主君厲害又長得好看,主人不是很喜歡他的嗎?”
梨秋卻不想多說這件事了,既然已經決定好了,那就沒必要多說。
但是對上青鳥關切的眼神,她的眼波如流霧,朦朧而看不清心緒,她說道:“不必非要他不可。”
當初他們各取所需,關係牢靠,如今有了瑕疵,自然要結束。
青鳥似懂非懂,努力想了想,覺得自己想明白了,眼珠子都亮了幾分:“蒼驟大人也很好看!是羲和第二美呢!而且蒼驟大人也很厲害,以後主人和蒼驟大人好!”
梨秋聽完,認真想了一下,竟是在思索青鳥的話。
蒼驟是如今梨秋護衛隊的隊長,擁有赤焰神火與大地之力,他本可以進入王軍,副將也做得,但卻堅持守在護衛隊裏。
且,因為她特殊的身體原因,當初父親選護衛隊人選時,也特地挑了好些具玄陰爐鼎體質的族人,本就是為著若衛時玉沒用做備選的。
蒼驟就是其中之一。
而且,蒼驟確實好看,美艷如火,和衛時玉的清俊昳麗不一樣。
梨秋低着頭,纖長玉潤的手指慢吞吞地摺疊着手裏的休書,再遞給青鳥,道:“去吧,放到衛時玉的書房裏。”
他這會兒應當帶領王軍在晨修,等王軍晨修結束,他也還要再修行至少半個時辰才會回書房理事。所以這會兒書房裏是沒人的,免得青鳥害怕,被他的威勢嚇到。
青鳥腦子笨,轉不過彎來,只知道要去找衛時玉就緊張,鳥毛都瑟縮起來。
梨秋見了,玉雕一樣的人忍不住也淺笑了一下,“乖,他現在不在。”
衛時玉在外向來疏冷而難以接近,多年以來,威勢越重,別說她養的小精怪,就是族人見了他都要抖三抖。
青鳥一聽,這才親昵地蹭了蹭梨秋的手,銜住休書,展翅往窗外飛。
昭華殿分主殿與次殿,主殿是梨秋住,次殿則是衛時玉日常起居理事用。
青鳥小心翼翼飛進書房,將那摺疊好的休書放在書房正中央,便趕快飛走了。
*
一刻鐘后。
王軍五大衛隊長出現在了梨秋的主殿書房裏。
三男兩女,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見過殿下。”
王軍是按五行所屬分隊,由各佼佼者帶領,一共兩萬三千三百九十八人,其中以擁有赤炎神火和不摧天金天賦的衛士最多,主近攻,加起來共一萬七千三百一十六人,分別由擅猛攻的謝劍柏和擅毒計的漆昀之率領。
都柔擁千萬弱水,擅遠攻,率兩千三百六十九人為次攻為輔,蘿煙手持扶桑靈葉,率兩千零十七人為王軍治療,而林墟擁大地之力,則率一千六百九十六人為王軍佈陣護法。
梨秋不說廢話,安靜坐在書案后,開口便詢問如今王軍的情況。
“前兩日在逍遙河畔,有無傷亡?”
“回殿下,主君素來心有成算,戰法多變,在他帶領之下,雖封紂突襲,但只傷三百五十九人,其中重傷三人,無亡故。”答話的人是謝劍柏,最是木訥老實。
等了許久,都沒等到梨秋回話。
漆昀之性子活泛,忍不住不着痕迹地抬頭看了一眼梨秋。
王女身形單薄,一頭烏髮鬆鬆散着,只用一根紅色髮帶繫着,像是水墨流瀉下來。她半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麼,琉璃色的眼睛乾淨卻透着朦朧霧色,令人看不清,只覺得她高高坐在那兒,如一尊玉人神像。
他們五人跟着王女已經快千年了,算得上一起長大。羲和靈族壽命綿長,若是修為靈力高深,更是長壽,若不出意外,他們將一直追隨王女。王女和任何人都不一樣,比如,她安靜想事情時就會望着一處發獃出神,情緒也似很少起伏,笑起來時只淺淺挽唇,看起來對誰都平和,但實際上卻又和誰都疏離。
也就衛時玉不一樣。
也就面對衛時玉時,她的臉上會多幾分不同神色,雖淡,卻有。
“以後,每次出戰都來報於我聽,衛時玉有什麼動作都來告訴我。”
梨秋終於開了口,但一開口,卻是砸下了個驚天巨雷。
饒是木訥如謝劍柏都忍不住抬頭驚詫地看向梨秋。
蘿煙平常最是活潑,聽了這話忍不住問道:“殿下,這是為何?”
他們羲和王軍由主君衛時玉統帥,王女基本不多過問,畢竟王女與主君鶼鰈情深,很是信任他,而主君這麼多年來抵禦陰鬼族很是恪盡職守,如今即便羲和靈族子息凋零,天賦族人越來越少,但山海界依然不敢小覷羲和靈族。
在羲和靈族,衛時玉如戰神一般存在,雖地位不如王女,卻受族人敬仰。
如今王女這是要不信任衛時玉了,雖還沒完全收回權柄,但顯然已是生了罅隙。
梨秋下一句話又讓五人呆住:“今日起我便與衛時玉不再是夫妻了。”
只一句,並不多說,更不會提前因後果。
“謹遵殿下之言。”溫柔如都柔第一個反應過來,低下頭福禮。
其餘四人立刻正色,異口同聲:“謹遵殿下之言。”
梨秋又問詢了一番陰鬼族近來的動靜,細緻地交代了他們接下來的守衛防護一事,便叫人都退下了。
她開始琢磨怎麼去萬海東島了,那個地方極為排外,就算是她到了那兒都行動受限。
最好的由頭就是從丹書卷上預測到有什麼神兵寶物降世在那裏。
正好,一年一次的為山海界預測寶物的時間快到了,這次可耗費靈力集中在萬海東島位置探測。
只是之前丹書卷上並沒有任何相關提示。
靈力用一次就少一點,梨秋還是將手覆在丹書卷上,閉上眼凝神感受萬海東島方位。
*
衛時玉從聖地訓練地回來。
他穿着黑色武袍,在雨霧蒙蒙的天色里走來,寬肩窄腰大長腿,容色逼人,雖神色冷漠難以接近,但還是引得一眾聖殿侍女覷望。
雖然衛時玉臉上沒有表情,但跟在他身後的棘九卻知道今日主人心情極好,想想也是,昨天正是王女和主人一年一次的敦倫儀式,每年的這幾天,主人總是最高興,也最容易說話的。作為一隻黑狗精,他對主人身上的氣息最了解了。
看主人這走路的速度,都比往常快了一點。
原本衛時玉打算直接去找梨秋,但轉念一想今天這個時間她定是還在睡,又低頭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轉道就去了次殿。
“主人,浴湯已經讓人準備好了。”棘九聲音粗噶,但非常有眼色。
“嗯。”衛時玉點頭,神色淡淡,走得卻更快了一些。
在浴間沐浴焚香過後,衛時玉束上發,戴上梨秋最喜愛的簪子,看了看鏡子裏自己,最後淡着一張臉,卻動作嚴謹認真地抹上護膚的梨花膏。
衛時玉湊近了鏡子看,確定沒有一絲紕漏,穿上了寬袖大氅,轉身往外走。
路過書房時,他察覺到一絲青鳥的氣息。
因為從前青鳥也會聽梨秋的話帶東西過來,所以他唇角幅度極小地勾了一下,轉道去了書房一趟。
書案上,果然多了一張摺疊起來的紙。
衛時玉有些意外。
梨秋就像是一尊玉人,心都是玉做的,對什麼都情緒不大,更從來沒和他互傳過情書信箋,今日竟然會給他寫信。
衛時玉如此想,忍不住輕笑一聲,幽邃的鳳眼有流光劃過。
棘九忙狗腿地說道:“王女殿下一定是給主人寫了情書訴衷情!”
衛時玉不置可否,骨節分明的手拿起了那張紙,一點一點展開撫平。
然後,他就看到了兩個大字——“休書”。
衛時玉嘴角的笑容都僵住了,棘九在旁邊感覺到主人的氣息驟冷,哆嗦了一下,偷偷往主人手裏拿的那張紙看了一眼。
他也是識得幾個字的,赫然就見到了“休書”兩個字,頓時身體一抖,變成一條黑狗縮在角落,動都不敢動。
衛時玉呆住半晌后,手裏捏着這休書,手背上青筋浮起,顯然極驚怒。
那薄薄的一張紙竟有契誓效力,解契的力量瞬間降臨。
書房裏一陣響動,是被他剋制不住溢出的靈力掃蕩發出來的動靜。
棘九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就見眼前一道光影掠過,自家主人已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