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此句只應天上有】
“我這首‘詠月’沒被選中?你是認真的嗎?”
“瑤歌姑娘她真的看過了嗎?”
楊公子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滿臉的不可置信。
來紅袖招前他就聽說這位‘瑤歌’花魁眼界頗高,因而早早的便做了準備,然而,自己耗費多日的自信之作,送進去不到半炷香便被打回,這讓他感到不可思議。
放在關內六州,哪怕是在京城,他這首詩都足以揚名了,更何況是在這遍地蠻夷的關外?
“我這首詩,無論是格律還是意境,到底哪一點不夠好,難道這都入不了瑤歌姑娘的眼?”楊公子臉漲的發紅,語氣都急躁了幾分。
婢女有些為難的說道:“倒不是說哪裏不夠好,只是瑤歌姑娘說,她不太喜歡,所以便退了回來。”
幾人聽到這話,也躁動了起來。
“罷了罷了,楊兄,我看這女的擺明了就是不想接客,白費我們在這苦等了一晚上。”
“一個青樓女子懂什麼詩?出來賣還自命清高,真當自己是什麼國色天香了?不就是想多要點銀子?”
“楊兄,我們走!”
同伴們嚷嚷着要起身離去,但楊公子卻只是搖了搖頭,沉着臉坐下。
“既然瑤歌姑娘看不上我楊某的詩,那我今晚就在這坐着不走了,我倒要看看,誰的詩才能勝過我,若是一整晚都無人入幕,那我倒是要問問你們紅袖招的老鴇這瑤歌姑娘是何意了。”
楊公子沉着臉,像塊石頭一樣杵在了軟椅上,只覺得對方這花魁壓根就是不想接客,所以找了個理由糊弄自己。
婢女面露難色,想着勸說幾句,但被楊公子揮手打斷,一時間也手足無措。
她的目光落在角落的白衣少年身上,見他正饒有興緻的翻着畫冊,也只能嘆了口氣,準備離開時,卻聽他出聲說道:
“能借你紙筆用用嗎?”
被詢問的楊公子愣了下,重新打量了下蘇塵后,有些好笑道:“你想題詩?”
蘇塵點了點頭,起身走了過來,瞄了眼影壁上的試題后,說道:“方才想了片刻,偶得一首七言,想來應該是能過。”
這話落在旁人耳中便更加刺耳了。
“這是哪家的小少爺,也沒人管管,跑到這關外的紅袖招里選花魁?你讀過幾篇詩經啊,就在這學人題詩?”
“楊兄那首詠月都沒被選中,怎麼,你是覺得你的詩才還要更勝一籌?”
廂房裏的這夥人大多是關內自詡文人才子的風流客,本身對蘇塵倒也沒什麼惡意。
只是原本帶着對關外的偏見,來到紅袖招想大展身手卻被打了臉,心生不滿,而蘇塵在房中又顯得格格不入,突然出聲,難免有些目中無人。
一旁的婢女也多了些好奇,想知道蘇塵什麼來頭。
“無妨,拿紙筆給他,”楊公子端起茶盞,笑了笑,“我也想看看你能寫出什麼花樣來,若是你寫完后覺得不滿意,我還可以出手替你潤色兩筆。”
在他眼中,蘇塵就是個沒選過花魁的愣頭青,以為憑着幾首打油詩就能過關,純粹是以看笑話的心態在看待蘇塵。
拿來紙筆后,眾人便圍在了蘇塵身邊,婢女也伸着脖子往裏張望。
楊公子搖着紙扇,伸手故作大方道:“請。”
蘇塵微微一笑,望着空白的宣紙,數息后,提筆落墨,字跡逐漸浮現。
“雲想衣裳花想容。”
看到首句,楊公子臉上的笑容逐漸斂去,眉頭緊了起來。
花魁的賽詩會,描寫美人容貌的詩數不勝數,但這頭句卻沒有直接寫明對象,而是以雲喻衣,以花喻人。
雖沒有直接點名對象,卻在意境上更高了一層,而且曲調優美清新,不落俗套。
和“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有異曲同工之妙。
“行家啊。”楊公子收起了輕慢之心。
蘇塵再次運筆,落下次句。
“春風拂檻露華濃。”
第二句還是沒有直接寫美人,而是描繪了一副春風拂過,沾着露水的花瓣嬌艷欲滴的景象。
楊公子一時間竟有些失神,反覆在心中念着這兩句,腦海中情不自禁的浮想聯翩出一幅幅畫卷。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這兩句寫的好美啊。”婢女也忍不住稱讚道。
“別吵別吵,繼續。”楊公子沉聲道。
廂房內靜悄悄的,再也沒有方才的喧鬧氣氛。
蘇塵微微一笑,將宣紙平了平后,捏住毛筆肆意揮灑,後半首一氣呵成。
“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台月下逢。”
勾勒出最後一道筆畫,蘇塵將毛筆置下,朗聲道:“寫完了。”
然而,寂靜的廂房內,沒有人出聲回應他。
方才還桀驁不馴的楊公子,此刻已經呆在了原地,手中的紙扇都忘了搖晃。
其餘幾人也皆是如此。
看到這兩句后,房內所有人腦海中都情不自禁浮現出畫面。
翻越了雲霧遮繞的山頭,瞥到了天上瓊台中的仙子一抹身影,心神滌盪。
蘇塵看着這一幕,心中也忍不住偷笑。
這首《清平調》可是真正的詩仙大作,就連皇帝都扛不住,更何況你這個‘一州詩仙’。
許久,眾人終於回過神來,楊公子長嘆一聲,道:“此句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這詩的意境,太高了。”
“這寫的分明就是天上的仙子,放在這青樓里簡直就是暴殄天物,糟蹋了啊。”
蘇塵點了點頭,說道:“楊兄,還請你替我過目一下,看看哪裏需要改改。”
楊公子堅決的搖頭,連聲說道:“一字不改……一字不改。”
“那便拿上去吧。”蘇塵抬了抬手。
婢女也終於晃過神來,如獲至寶般捧着宣紙,一路跌跌撞撞的闖出了廂房。
……
卧房內,幾張屏風間,一身青翠煙衫的女子,坐在銅鏡前,任由侍女輕輕解開衣帶,外衣滑落,露出宛若凝脂的香肩。
身旁的浴盆中撒滿了花瓣,裊裊水霧落在鏡面上,一片模糊間隱約可見女子的倩影。
面若桃花,眸含春水,如墨的青絲垂落在雪白的頸間,有種說不出的柔媚之意。
取下髮髻里的流蘇金簪,褪去褻衣后,她抬起繫着紅繩的素白腳踝,在婢女的攙扶下,緩緩坐進了浴盆中,待水面沒過胸口后,仰着頭長長的呵了一口氣。
“開春后,這當陽城裏也熱鬧了起來,關內不少人來此地採風,紅袖招的生意好的也有些讓人吃不消了。”
“可生意雖好,小姐您也還是和往常沒什麼分別,今晚來的這楊公子可是號稱一州詩仙的大才子,您都不見他。方才那詩我也看了,寫的挺好的呀。”侍女問道。
“那詩是不錯,只是俗了些,”瑤歌抬起手掌,撥了撥水面的花瓣,“想來也是個無趣之人,不想見,便不見。”
侍女嘆了口氣:“小姐你這一月都沒接過客了,我聽說那楊公子在廂房裏等了一晚上,您也不怕別的院藉機說些閑話?”
“我平日裏的閑話還少了嗎?”瑤歌笑了笑,並不在意,“無非就是為那幾兩碎銀,何必計較。生在這勾欄里本就身不由己,能由着自己性子來的時候,便不要勉強。”
侍女知道自家花魁的性子,和旁人不一樣,對錢財看的沒那麼重,所以也就不再多問。
“說點開心的,近來當陽城裏熱鬧的很,可有什麼新鮮事?”瑤歌問道。
侍女連連點頭,想了想,道:“前幾天,北弈棋院的玲瓏棋局被人解開了,聽說解棋人是個江南的年輕公子,只不過這事兒被青陽宗壓住了,所以往外傳的也不多。”
瑤歌點點頭,道:“北弈棋院的林鶯鶯和葉軒素來交好,玲瓏棋局被人解開后,想來會惹起爭端,青陽宗出面壓一壓也是正常。”
“還是關內的才子多啊,這北地的人哪懂什麼琴棋書畫,”侍女感慨道,“小姐你不如帶着我回京城吧,我覺得這兒不適合你。”
“哪是說走就能走的,”瑤歌伸出手指戳了戳侍女的額頭,喃喃自語道,“況且我還有很多事沒做完。”
倆人交談間,盆中的水逐漸變涼,瑤歌也由侍女扶起身來,曼妙的身子重新裹在了羅紗里,正準備入榻休息時。
門外有人敲了敲門,瑤歌揮了揮手,侍女走了過去,和門外的人交流了幾句后,便捧着張宣紙走了進來。
“小姐,又有位客人送了詩過來,想見您一面。”
瑤歌搖了搖頭,道:“不見了,這詩你也退回去吧,隨便想個說辭。”
“啊,這……”侍女瞅了眼宣紙,“那人說這詩寫的極好,比方才楊公子那首還要好上許多,小姐您不看一眼嗎?”
“還不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一套,沒什麼好看的。”瑤歌點起香燭,轉身見侍女還在端詳着紙上的詩,只能嘆了口氣。
“那你念來我聽聽,若是第一句不入耳,便不要念了。”
說罷,她捏起茶壺倒了盞花茶。
侍女聽后,連連點頭,朗聲說道:
“雲想衣裳花想容。”
聲音回蕩在廳內,瑤歌手中的動作也不禁滯住。
她緩緩轉身看向侍女,皺眉道:“重新念,不要停。”
侍女點了點頭,重新念道:
“雲想衣裳花想容,”
“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台月下逢。”
話音落下,瑤歌手中的茶盞滑落,在地上摔出一片脆響。
還沒等侍女發問,她便態度大變,急躁的喊道:
“快!”
“快喚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