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一夜春雨 搖鈴高唱 天下太平
是叫韓翠娥吧。
朱昊站在酒店門口,抽着煙看着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的,淅淅瀝瀝的夜半春雨。
崇禎年間,會選德高望重有才學的女內官教授宮女文化,學得好的宮女會升為女秀才或者女史官、內官。
但犯了錯的宮女也會受到懲罰。
通常是罰宮女手持銅鈴在夜半時分,從乾清宮至日精門、月華門、最後轉回乾清宮,一路上邊搖銅鈴邊高唱“天下太平”。
有一次崇禎批閱奏摺到夜半,外面也是像今天一樣下着春雨。
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
天下...咳咳咳!!!太平——————!!!
一聲聲凄婉歌聲從殿宇朱牆的轉角處傳來,聲音動人且繞樑不散。
“你叫什麼名字。”
崇禎坐在如山堆着的文書几案之後,揉着太陽穴。
雨夜哭着唱天下太平...這唱的是天下太平嗎...這哭腔,這不就是天下不太平嗎...
批着西北反亂,遼東女真的奏摺,還真聽不得這麼凄婉的天下太平歌。
“韓翠娥。”
小宮女手裏拿着鈴鐺跪倒在地,身上的衣服薄而貼身,濕漉漉雨水順着臉頰和頭髮流淌而下,讓人看不清臉頰上滑落的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
“你犯了什麼錯要在雨天搖鈴?”
“打掃的時候偷看了官家的書...”
“還是個小雅賊?看的什麼書?”
“《孟子》...”
穿暖,飽食,而無書教,則與禽獸無異。
《孟子》裏的一句話浮上崇禎心頭。
偷書看還要受罰嗎?
他看着冷的瑟瑟發抖的韓翠娥揉了揉額頭,恩許了韓翠娥不必搖鈴回去休息。
韓翠娥千恩萬謝。
崇禎看她可憐,還賞了她一套孟子和一柄油傘。
“我看了這麼多的書,修了這麼多的德行,卻還是換不來天下太平。”
紫禁城夜氣蕭颯,春雨漫天。
崇禎放下奏摺,望着殿外怔怔出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電話忽然震了一下,攪碎了朱昊在瓊樓玉宇中的回憶。
是劉施詩。
劉:你真不進來?
“若夫淫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嶽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
“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朱昊點開語音,望着春雨綿綿,高聲朗誦了一段三十秒的岳陽樓記。
淫雨霏霏,憂讒畏譏,去國懷鄉,登樓而悲。
甲申之後家國淪喪,他一個人獨行在此,也算是身處異鄉。
看着後世寫明末的書,每一筆每一字都是他的血債,想起時每次都難過又無力。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鬱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
“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過了許久,劉施詩發來一條語音。
朱昊點開,是劉施詩誦讀的《岳陽樓記》的下一段。
如果朱昊誦讀的那一段,讓人聯想到的是垂垂暮年背井離鄉的負愧老者。
劉施詩的語音里,朱昊看到的是一個正把酒臨風仗劍江湖,恩仇快意的紅衣女俠。
朱昊被劉施詩逗笑了,一瞬間清冷悲愁的回憶似乎也變得顏色絢爛。
劉:所以你上不上來,跟岳陽樓記有什麼關係?
朱:讓我一個人靜靜的享受這春夜裏的孤獨吧。
劉:滾蛋!
朱昊看了看手錶,時間指向凌晨兩點的方向,距離他們入住已經過去兩小時了。
天亮還遠,春夜漫長。
朱昊從黑藍色的煙盒裏又抽出一支白色的爆珠香煙,點燃了。
忽然他覺得自己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小女孩劃一根火柴想起一段美好。
他是抽一根煙想起一段悲傷。
“呸!這煙,我就該戒了!”
朱昊忍不住又吸了一口,望着吐出的藍白色煙霧,他又想起寢宮那個他喜歡的香爐。
每當夜半時分,他因為國事而憂愁頭疼,總讓小太監來點香爐。
聞着淡雅清然的幽香,看着裊裊娜娜青煙如浮雲般蒸騰,他的頭疼也能緩解一些。
劉:你真不上來?
朱昊低頭看一眼手機,還是劉施詩。
這次他沒有回復。
這個他有經驗,跟女孩子有時候越回越沒完,要是不理會,也許劉施詩就睡了。
“你幹什麼來了???”
朱昊看着從電梯裏出來,緩緩走到門口的劉施詩驚訝着。
劉施詩的頭髮已經散開,黑色長發披在雙肩,順着纖細的身體輪廓流瀑而下,在酒店燈光的暈染中,朱昊恍然是看見了一位人魚姐姐在這如海夜色中擺尾而來。
“來跟你一起靜靜裝比。”
劉施詩走到朱昊身邊,看着他腳下那一地煙頭,還有那一張黑眼圈外加眼袋的疲憊臉孔噗嗤一下笑了。
朱昊看着劉施詩這麼直爽的插他肺管子,也笑了。
他在還是崇禎的時候就特別愛吃這口兒。
猶記得他因為田貴妃在周皇后處受了委屈,去找周皇后理論的時候,他的周皇后指着他的鼻子叫已經成為皇帝的他信王,衝著他發脾氣。
因為周皇后品格高潔,說話句句在理,還把他說了一個啞口無言。
最後還是他給周皇后道歉賠禮才讓這件事過去。
“你不是愛背詩嗎,我們背詩吧,一人一句,接不上來的就打手心。”
劉施詩看着夜色如海,春雨疏狂,也來了興緻。
她很感謝朱昊今天的舉動,若是換成尋常的凡夫俗子,大概巴不得能共處一室吧。
蔡姐說的果然沒錯。
雖然就是,這人嘴損了點...
嗯...可太損了點...
但是人品還是可以的。
臉也是可以的。
劉施詩看着朱昊的臉龐,春夜細雨柔軟了他本來的眼神,酒店門口透出的昏黃燈火在他臉上塗抹,高挺的鼻樑立體的五官讓他在劉施詩的角度看去,如魏晉瀟洒風流的公子,氣宇軒昂,丰神俊朗。
“我特別喜歡詩...”
“咳咳...詩詞的詩。”
朱昊掐滅了手裏的煙說著,因為他覺得好像施詩並不喜歡煙味。
忽然他感覺劉施詩的眼神有異,馬上就意識到了自己說的話可太有歧義了,連忙糾正了一下。
尷尬,這可太尷尬了。
朱昊一時間有點沉默,儘管他平時浪跡紅塵接觸過無數姑娘。
但真喜歡的跟一時衝動的,應對的態度自然有所不同。
越是喜歡越是尊重,也就越是謹小慎微,擔心自己在對方眼裏落了下乘。
“嗨呀沒事的,我知道你喜歡的是詩詞的詩啦。”
劉施詩臉也有點紅,她趕緊笑着擺手打圓場。
她覺得也是奇怪,平時溢美之詞喜歡之話聽過無數,耳朵都要起老繭了。
但是聽朱昊不小心的口誤,卻讓她感覺心中一緊,有一點點那麼些許的小緊張。
許是說話的人不同吧。
尋常的人們說百句千句喜歡或者誇讚,也不及自己意屬的人點一下頭,微笑一下。
喜歡的人笑一下,好幾天的陽光都溫暖了。
“我們開始吧,我先來一半《春夜喜雨》,你來接後半段。”
劉施詩望着無盡夜色,聽着面前雨落,開始出題。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換你了,背下半首吧。”
“哈哈哈哈哈。”
劉施詩張狂大笑,因為名句只有前四句,不斷被各種節目提起的也只有前四句,一般人還真不知道這首詩還有后四句。
這也是她的絕招之一,還有一個是《賦得古原草送別》,也就是離離原上草。
“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朱昊一臉蒙圈,這麼簡單的詩大概除了身體原主這種夜店玩咖不會之外,大多數人應該都會背的。
行啊施詩,沒想到你還會故意放水。
朱昊哈哈一笑。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你來!”
劉施詩還就真較上勁了,就不信他什麼都知道!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你出點困難的,我也能受得住的施詩。”
朱昊很疑惑,一臉正經的告訴叫劉施詩出一點難的問題才有趣。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再來!”
劉施詩歪着頭,背誦了一首又一首的詩詞,秦漢唐宋,什麼時代的都有。
朱昊不僅能完美接上,還能順便給她科普一下詩背後的小故事。
“不玩了!”
大概是背到十幾首,劉施詩氣的一跺腳,蹲在了地上。
跟這個人以後就不能玩這些,深度差太多了!
她玩了十幾把,一次也沒贏過。
不僅沒贏過,還要被朱昊反覆嘲諷,還讓她出點困難的。
她要是早知道困難的不就早出了?
劉施詩蹲在地上,委屈得氣哼哼的。
她忽然想起吳祁龍來,跟吳祁龍話題永遠都是他在哪裏又開了一個店,娛樂圈裏哪個人又跟他有了什麼合作這些工作上的事。
誠然,演員、導演、工人、醫師等等各行各業的工作可以供養我們的生活和軀體,但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真正能與其他人有分別的,是我們的思想。
而我們思想的養料,是文學是藝術是音樂,是詩與遠方。
劉施詩蹲在地上回頭用眼角瞪着朱昊,輕咬櫻唇又別過了臉,像是搶輸玩具的小女孩一樣。
“一起上樓吧。”
朱昊看了一眼手錶,凌晨兩點半。
劉施詩明天還有一天的戲要拍,跟吳祁龍的矛盾也需要面對,總在樓下陪着自己,他也不忍心。
大不了睡地上。
......
事實證明,朱昊還是想簡單了。
......
“我先去洗一下澡,剛才可能被夜風吹得我有些着涼,然後你去洗澡,煙味太大我受不了。”
進了房間,劉施詩臉紅紅的把一套新浴袍塞給朱昊,她自己抱着一身浴袍走入了浴室。
這...
朱昊抱着浴袍,什麼也說不出來。
嘩嘩嘩。
嘩嘩嘩。
朱昊把剛跟客房服務新要的一床被褥在地上鋪好,躺在上面用被子捂着頭。
嘩嘩嘩。
嘩嘩嘩。
透明玻璃隔斷上蒸汽凝結,浴簾后的人正在洗澡。
洗澡就洗澡吧,還唱歌。
唱歌就唱歌吧,還唱女兒情。
鴛鴦雙戲蝶雙飛,滿園春色惹人醉...
悄悄問聖僧,女兒美不美,女兒美不美~~~~~
說什麼王權富貴,怕什麼戒律清規。
只願天長地久,與我意中人兒緊相隨~~~~~~~
劉施詩美妙絕倫的歌聲從浴室傳出,一下一下撓着朱昊的大腦。
...還就不如一直在樓下抽煙了,這叫什麼事兒啊。
朱昊拚命用被子包住自己的頭和耳朵,努力想一些佛經來去除雜念。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女菩薩渡我...女菩薩...
呸呸呸什麼女菩薩!!!!
事實證明佛經對於朱昊這樣不太虔誠的人並不管用!!!!
淅淅瀝瀝,滴滴答答。
朱昊感覺浴室的門被打開了,他整個人罩在被子裏,掀開一條小小的縫看着地面。
伴隨着輕微的水聲,一雙玉足從浴室里蓮步輕移而出,走到了玄關關掉了卧室的燈。
浴室門口漏出的光線溫暖輕柔,宛如光毯從浴室門口鋪到卧室床上。
一雙潔白纖細的玉足,沾着水汽在光毯上向著朱昊挪動。
朱昊咽了一口口水,這是什麼夢中的情景????
“睡著了嗎?”
昏暗光紗一樣的室內,劉施詩的聲音如玉簾撥動,清脆動人。
“還是在裝睡呢?”
朱昊整個人罩在被子裏一動也不敢動,他全身緊繃又緊張,他豎起的耳朵既能聽見劉施詩一雙玉足在地板上輕輕踩下的聲音,也能聽見她聲音里的帶着挑釁意味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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