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養一隻萬人嫌崽崽
燕隼還無法理解別人說的話,但受生長環境所迫,語氣動作、態度神色,早早就能讀懂大半。
近似於某種小動物的本能,稚拙柔軟,即便滿身都是傷,察覺到暖意,依然敢往手心裏拱。
……系統暫時想不到這麼複雜的事。
系統被迫成為草莓味棉花糖,還沉浸在“自己居然能吃”的震撼里。過了十秒鐘,這種震撼變成了“自己居然還挺好吃”。
小反派吃起東西來實在是太慢了。
事實上,小反派得到這一大團棉花糖,第一反應甚至是脫衣服,把棉花糖藏進機器貓衛衣的白色口袋裏。
穆瑜及時攔住,教了幾次,手把手領着小反派學會了揪棉花糖。
燕隼發現穆瑜不打算離開,小尾巴似的,一步不落地跟在他後面。被甜香引得實在忍不住了,就揪下來小拇指蓋那麼大點的一點棉花糖,抿着填進嘴裏,等糖絲慢慢融化乾淨。
穆瑜散了會兒步,最後撿了一膠袋榛蘑,一回頭就發現系統在自己吃自己。
一大團能把燕隼擋住的棉花糖,小雪團吃得小心又小心,每次都只捨得撕一小片,棉花糖居然還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離奇變小。
系統吃得正起勁,迎上宿主的視線:“……”
穆瑜其實也沒太想到這個發展,拎着蘑菇,沉默了一瞬:“好吃嗎?”
系統:“好,好吃。”
系統:“宿主要嘗嘗嗎?”
它還沒當過能吃的棉花糖,不清楚穆瑜是怎麼做到的,但戳在竹籤子上,蓬鬆柔軟香甜誘人……這誰忍得住。
系統起初還挺緊張,後來對着自己來了一口,不知不覺就進入了角色。不光忍不住邀請了穆瑜,還一度試圖發出訊息,盛情勾搭了不遠處一隻長得賊好看的大眼睛軟萌小白兔來嘗嘗。
反正他們系統實體化是最近研發出的功能,利用的是當前世界的元素分解、重組、合成,方法玄幻得跟鍊金術差不多。只要它宿主會做,原料根本用不着發愁。
穆瑜看了看那隻還沒拳頭大的兔子,低下頭,系好裝蘑菇的膠袋:“不了。”
燕隼跟着他,兩個人之間已經培養出一點默契,穆瑜一抬手,燕隼就主動轉過身。
穆瑜拉開燕隼背上的小背包,把那一膠袋蘑菇塞進去,又把拉鏈拉好。
燕隼背着小背包蹦了一下。
這個動作其實是穆瑜無意中的誤導。他把小機器貓倒出來的那一大堆寶貝分類收好,裝回了燕隼的背包,拉好拉鏈以後習慣性順手拎了一把。
本意是試試沉不沉,被燕隼理解成了“每次裝進新東西以後就要讓書包上下震動一次”。
小雪人穿着大了不知道多少號的外套,一隻手拿着棉花糖,揪着小背包的帶子,完成任務一樣嚴肅地原地轉圈圈起蹦。
……系統剛勾搭上的小兔子都被萌了一跟頭。
穆瑜已經提前把那個頑強倖存的袖珍鳥蛋挑出來,背包里的東西都不怕碎,也就沒急着糾正燕隼這個認知,等小傢伙非常有儀式感地蹦完,才牽起燕隼的手。
五分鐘早過了,綜藝的新環節已經開始錄製。
大概是燕父跟節目組那邊說了什麼,現場臨時加了個環節。參加節目的孩子展示才藝,根據場外打分排名來挑選食材,補上了這一段人沒到齊的等待時間。
來參加綜藝的有五組家庭,每家出一個孩子,燕隼名義上還是燕家的次子,有燕溪上去開屏,正好不用跟着摻和。
穆瑜找了個不算吵的角落,抱着小雪團坐過去,看了一會兒系統從節目組電腦里掏出來的前情回放。
綜藝叫《起跑線》,採取的是直播模式,一旦開始錄製環節就會在星網全程播放。
這種模式,也就更加凸顯了有臨場創作才能的編劇,和台本的重要性。
系統沒弄懂這個邏輯:“宿主,為什麼全程直播,還要編劇和台本?”
穆瑜今天走的路有些多,伸展右腿放鬆膝蓋,慢慢揉着,示意不遠處。
五組家庭都不是獨子,不算燕隼還有九個孩子,七個男孩兩個女孩。在拍攝間隙,男孩子被燕溪帶着,都對燕隼下過手。
即使是不組團欺負燕隼的時候,兒童候場區也鬧騰得厲害,尖叫吵鬧聲此起彼伏,搶一個玩具也能打成一團。
可現在,這些孩子的互動友好和諧,彬彬有禮、分寸感極強,半點沒有拍攝間隙的肆無忌憚。
即使綜藝本身是為了捧燕溪,剩下的那些孩子在聚光燈下,表現得也並不遜色。一號、二號家庭的兩個小姑娘聯手表演了一段冰上芭蕾,三號家庭的長子展示了相當有難度的滑雪技巧,四號家庭的次子甚至做出了栩栩如生的冰雕。
不像是檔綜藝,倒像是什麼“我是小童星”的出道現場。
穆瑜攬着燕隼,手裏玩着小雪團給他捏的小小雪團。
小傢伙大概是以為穆瑜不喜歡之前的那些東西,埋頭收集了半天的雪,攥成團之後,還在手心裏焐了半天,弄得特別圓。
穆瑜一回生二回熟,有了經驗,直接把兩個小雪團一起接過來,又把那兩隻凍得冰涼的小手塞進懷裏。
穆瑜的手相當靈巧,頎長的手指攏着那團雪,輕而易舉地讓小小雪團轉起來,在指間魔術一樣滴溜溜滑來滑去。
燕隼第一次見,蜷在穆瑜懷裏一動不動,烏黑的眼睛睜圓了,連呼吸都是輕輕的。
穆瑜給他演示了“怎麼喘氣都不會把小雪球吹掉”,小雪團才放鬆地呼了好大一口氣,攥住穆瑜的衣襟。
穆瑜陪他玩了半天,讓那個化了大半的雪球落在掌心,來回折射着太陽光:“這個世界很奇怪……”
系統拿到的資料不比他多,立刻抱起筆記本:“宿主,哪裏奇怪?”
穆瑜不急着開口,只是抬起頭,看着在冰上滑行的燕溪。
有本身就是花滑教練的燕父指導,燕溪滑得不錯,動作到位,姿勢也舒展流暢。他連續做出了幾個高難度動作,收穫了一片又一片的掌聲。
有直播就有觀眾,不過系統搜索了一圈,沒有看到彈幕和評論,只看到了不斷變化的當前分數。
分數是先總分后平均,一直在變化,說明一直有人在觀看,並給出新的打分。
燕溪拿到了最高分,離開冰場,挑了塊上等品質的三文魚。
系統留意到,燕父的臉色並不好。
燕父的視線落在燕溪身上,這種緩緩攀升的負面情緒,似乎不只是源於燕隼這邊的失控。
穆瑜倒是知道原因:“燕溪滑不出成績了。”
“為什麼?”系統錯愕,“他剛剛滑得非常好啊。”
“在這個年紀很不錯,但他的跳躍能力非常有限,等年紀大一點,想做三周跳都很困難。”
穆瑜說:“這是天賦問題,沒辦法解決。”
系統理解了一會兒,想明白了穆瑜的話。
燕溪現在也還不到十歲,這個年紀其實還不到拼天賦的時候,只要動作做到位,就能在同齡人中顯得相當優秀。
但繼續練下去,要不了多久,燕溪身體條件的限制就會凸顯出來。他現在所獲得的成績,會因為天賦的不足而迅速滑落,最終泯然眾人。
系統:“那就改行嘛。”
穆瑜手裏的那個小小雪團化沒了,他攤開手,把掌心的水痕給燕隼看。
大一點的小雪團低着頭,很嚴肅地繃著小臉,摸了摸穆瑜的手,翻出紙巾幫穆瑜一點點擦
干。
這個動作和用濕巾擦背包是一樣的,穆瑜教過他一次,他就記住了。
穆瑜說:“但燕隼跳得很好。”
系統也覺得燕隼跳得好。它頭一次見裹成圓滾滾的小雪人、還背着一個分量不輕的背包的孩子,能原地起跳蹦的那麼高,小兔子都被嚇了一跳。
系統正要回答,忽然反應過來這句話代表的含義,陷入沉默。
……但燕隼跳得很好。
余牧煞費苦心地編了那麼多劇本,總不會是燕家人好端端的,就是想要折磨燕隼,看一個孩子在無邊苦海里煎熬。
在余牧的劇本里,燕隼心胸狹窄、攻擊性強,容不下和自己搶奪父母注意力的人,也容不下比自己強的兄長。
這些特質未必就是無的放矢——又或者說,這些標籤必須甩到燕隼頭上,恰恰是因為一個有着這些特質的孩子造成的惡果,必須要有人來承擔……
在資料里,燕隼從搖搖車上被推摔下去,磕到了後腦。
他說不出自己頭痛,在後續的環節里又被燕溪強行拉上冰面,連站都只能勉強站穩,暈得什麼也看不清。
余牧抓住這個機會,讓燕溪故意裝作躲不開,編出了“燕溪被燕隼撞傷、腳腕骨折”的劇本。
大半年後,燕溪就因為過不去腳傷的心理關,放棄了滑冰。
——沒人因此而批評燕溪。
人們惋惜一個在惡意傷害下夭折的天才,同情一個被弟弟嫉妒針對的兄長,數不清的人給燕隼打了嚴厲的低分。
這樣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燕溪沒有天賦,滑不出成績了。
……
臨時補位的才藝展示環節結束,流程回到正軌,需要以家庭為單位,用孩子們找回的食材做今天的午飯。
穆瑜沒帶着燕隼去燕家那片區域,找了個背風處準備搭灶起火,正領着小雪團一起撿石頭,被節目組的副導演上來攔住。
“余編劇……打擾了。”
副導演的語氣相當拘謹客套,顯然已經從燕父那知道了些消息:“不好意思,請問接下來的環節,燕隼——燕隼方便做些才藝展示嗎?”
小雪團在穆瑜身邊有了活氣,正蹲在一旁,模仿穆瑜剛才的動作,用手指讓一小塊捏起來的雪游來游去。
短短軟軟的小手沒那麼靈活,即使學得像模像樣,雪塊也停不住,堅持了幾秒就開始往下掉。
見到生人,燕隼就埋進外套里藏起來,躲去了穆瑜的腿后。
穆瑜翻了翻手裏的石頭,挑出一塊大小形狀都合適的,塞給燕隼抱着壯膽:“才藝展示?”
“是。”副導演連忙點頭,“是為了孩子好。”
副導演解釋:“您還沒有過孩子吧?等接受過父母培訓課程就知道了,如果孩子不夠優秀,父母的評級也是會相應降低的。”他說到這,忽然打了個激靈,連忙解釋,“……我絕沒有威脅您的意思!”
大概是怕這段話被直播收錄進去,副導演頻頻回頭,結結巴巴道:“這樣,這樣也是對孩子好,他們拿到的分數越高,越有機會長大成人……”
這段話的信息量實在太大,系統被自己噎了下,咽下一大塊棉花糖:“宿主?!”
穆瑜幫它把吃完的部分變回去:“慢一點吃。”
過去的五年裏,由於幾乎沒有接受過任何引導,燕隼的常識儲備也極為有限。
如果再像系統這麼自己吃自己下去,在燕隼的認知里,大概會根深蒂固地認定“棉花糖不快點吃完就會憑空消失掉”的。
系統連忙停下嚼嚼嚼,回過神,又覺得重點似乎不是這個:“宿主,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有機會長大成人’?”
這個世界裏藏着什麼
秘密……難道還有孩子會沒機會長大?
誰來給這些孩子打分,依照什麼標準打分?
在余牧留下的劇本備份里,的確有過一句“數不清的人給燕隼打了嚴厲的低分”,難道這不是某種修辭方式,而是客觀發生的事實?
系統的棉花糖絲都彎成了問號,可它去看情緒探測儀,卻發現宿主的情緒值依舊很穩。
穆瑜似乎並沒有對副導演的話感到意外。
他只是轉過身,蹲下來扶住藏在腿后的肩膀,和燕隼的視線一平。
隔了片刻,穆瑜回過頭,看向燕隼正看着出神的冰場。
燕隼喜歡滑冰嗎?
沒有人知道。
他甚至沒來得及擁有得出答案的機會——即使在短暫又無比漫長的十四年裏,他從生到死,都被困在冰面上。
但燕隼喜歡跳,喜歡更高的地方,如果有機會,大概也會喜歡飛。
副導演的插曲不算重要,但他們離冰場很近。燕隼的確被那片冰在陽光下折射出的晶瑩碎芒吸引,藏在穆瑜的胸口,連呼吸也輕。
穆瑜摸了摸他的頭髮。
小雪團動了動,烏黑的眼睛轉過來,鏡面一樣,反射出穆瑜的影子。
“去玩。”
穆瑜說:“有我。”
他不介意燕隼能不能聽懂,只是慢慢說完這幾個字,又從系統商城買下一雙兒童用的冰鞋,隨手裝作從小背包里拿出來,幫燕隼換上。
小傢伙用行動拒絕和穆瑜的距離超過三米,繞着穆瑜滑來滑去,直到確認穆瑜坐着的地方足夠穩當、不會滑倒,才開始蹦蹦跳跳。
那是足以叫燕溪灼紅了眼的天賦。
燕隼只是看了幾眼,就能模仿燕溪的動作。不大點的小人手短腳短,搖搖晃晃憨態可掬,伴着晶瑩剔透的碎冰花跳起來,卻又輕盈自在,靈動異常。
像是會飛。
穆瑜坐在離場邊不遠的地方,被小雪團舉着棉花糖圍着繞圈圈,餘光掃見一道人影:“系統。”
系統被顛得七暈八素,機械音晃出了RAP:“宿宿宿宿~宿宿主~”
“借我一點棉花。”穆瑜說。
系統:“?”
穆瑜想了想:“糖。”
系統還沒反應過來,棉花糖已經悄無聲息地少了一小塊。
穆瑜畫了個不大不小的方框,那一小塊棉花糖在他手心一按,就變成了一片載滿了冰晶的雲。
燕溪站在樹叢后。
他盯着冰場上的影子,瞳孔黑沉,幾乎維持不住父母要求的溫潤表象。
燕溪的臉色逐漸沉得可怕,他盯着燕隼的腳,徑直朝冰場走過去。
他才走了一步,肩上就忽然被驀地按住。那力道沉靜冰冷,不帶有絲毫溫度,輕而易舉就困得他動彈不得。
無形的壓力幾乎擠去他四周的全部空間,燕溪越掙扎,反而越冰寒滯悶,像是落進不見底的冰水,從骨縫裏生出冰碴。
腦海里那個瘋狂的念頭,也彷彿被一寸寸悄然凍住,稍碰一下就是針扎刺骨。
燕溪猛地後退,跌坐在地上,臉色慘白,大口急喘。
他盯着在冰上跳躍的燕隼。
“別動。”那朵雲的聲音溫和,觸感卻冰冷,“那是我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