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養一隻萬人嫌崽崽
“某種意義上”。
總部傳來的資料上,這幾個字斜體加粗,挺明顯。
“因為我們只有單一視角劇情,而且還不全。”系統解釋,“原生反派的成因很複雜……會走上最終那條路,未必只是因為一件事、一個人。”
資料的作用,僅僅只是作為參考,讓任務者完成任務,遠不足以囊括一段人生。
這話很好理解,穆瑜點了點頭,按下信息接收的確認鍵。
……
在燕隼五歲那年,余牧受他父母雇傭,做了他的老師。
負責教授燕隼表演課程。
——這算是比較好聽、比較冠冕堂皇的說法。
更直白刺骨的要求,是“負責引導燕隼在鏡頭前適應角色,成為一個合理的、令所有人厭惡的、不配活下去的人”。
余牧本身就是個活着浪費空氣的爛人。他是個編劇,寫過不少相當精彩的劇本,一度也頗有名氣,被評價過天賦異稟、前途無量。
可惜進了那個圈子不久,余牧就把持不住自己,叫浮華場的熱鬧沖昏了頭腦,一頭扎在了紙醉金迷里。
在被燕隼的父母暗中雇傭之前,余牧已經把自己折騰廢了。他早已寫不出什麼正經東西,除了一張還算唬人的光鮮皮囊,內里早糟爛成一團敗絮,行事荒唐百無禁忌,為了錢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即使是像余牧這種人,在拿到錢的時候,也對着這個堪稱離譜的要求,難得的愣了足足有半分鐘。
僱人把自己兒子教成合理的萬人嫌?
多大仇?
直接嫌不就完了嗎?
只不過,滿打滿算也就是這半分鐘,這些多餘的話余牧也絕不會問。
人家僱主錢給的到位,要求簡單明確,又有能力把這場交易掩飾得天衣無縫,不會叫任何人發現。
更重要的是,這是筆長線的生意,只要沒有意外,會一直持續到燕隼成年的那一天——以對方給出的價格和條件,余牧就是扒着燕隼吸上十三年血,也足夠他舒舒服服過日子了。
半分鐘后,余牧緩過神,賠着笑飛快簽下合同,把錢揣進口袋裏,做了燕隼的“老師”。
……
余牧把這份工作完成得相當好。
這是個天生要活在鏡頭關注下的孩子。余牧也是後來才知道,雇他的是燕隼的養父母。至於親生的爹媽,聽說是欠人家燕家親兒子一條命,所以把剛生下的兒子賠給了人家。
這事叫外人看了,其實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
燕隼的親生父母都只是平凡的工薪階層,家世普通、天賦平平。反倒是養父母,家境優渥,夫妻兩人的知名度都很高。
燕父年輕時是知名的滑冰運動員,斬獲的獎牌無數,退役后也是精英級別的教練。燕母是暢銷書作家,寫過一系列育兒心得叢書,幾乎每家書店都能看到。
燕家還有一個親生的兒子,叫燕溪,比燕隼大了四歲。燕溪從小就跟着父親學習滑冰,聽說全盤繼承了父親的天賦,早早出了不少成績。
不論緣由,能被送到這麼好的家庭養大,怎麼聽都是種天上掉餡餅的幸運。
余牧對這些事不關心。
他只管拿錢辦事,硬是在這種叫誰來看都要誇一聲好的家庭氛圍里,教出了一個天生情感淡漠缺失、性情極端不穩定、有着叫人不安的攻擊性的……怪物。
五歲那年,燕隼弄傷了哥哥的腳,害得燕溪瘸了大半年,最終還是過不去那道心理關,徹底放棄了滑冰。
七歲那年,燕隼毀掉了母親整本書的文稿,卡在出版社最關鍵的印刷流程間隙,直接讓之前的宣傳造勢全打了水漂,害得燕母不得不親自出面向讀者道歉。
這樣的
事屢見不鮮,直到十四歲那年,燕隼在冰場外的休息室被抓住,又曝光了一樁更惡劣的真相。
作為久負盛名的滑冰教練,燕父的訓練一向極端嚴苛,有撐不住心態崩了、徹底練不下去的,被迫退役,從隊員到家長原本也沒想那麼多。
可誰也沒想到,真正毀掉那些原本前途無量的少年的,竟然是幽靈一樣在場邊徘徊,負責平整冰場的燕隼。
是燕隼偷了燕父平時的訓練手冊,偽造了燕父的筆跡和簽名。
這些年的樁樁件件,燕隼似乎天生就有殘忍的本能,不允許任何搶奪父母對自己關注的人好過——但也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毀掉燕溪的手段太生硬了,做得實在太過明顯。
於是,他在暗地裏修改了燕父留下的訓練計劃,偽造了燕父的錄音,惡意引導那些少年隊員玩命加練,甚至盲目去練那些根本就做不出的動作。
燕父平日的威壓太盛,那些小隊員就算對訓練安排有疑惑,也不敢主動去問。於是只好埋頭苦練,最終活生生練崩掉,有幾個甚至留下了終身的後遺症。
這件事的影響實在太過惡劣,燕父引咎辭職,又因為無法面對那些無辜受害的年輕隊員,徹底隱退,不再過問任何與滑冰相關的事情。
……
燕隼的存在,就像是一棵樹上早已蛀朽的側枝。
不需要你去特意描述,這根枝條有多差勁、多不堪。
歪歪扭扭死氣沉沉,沒有嫩芽,沒有葉片發出來,經冬過夏,沒有雀鳥會在上面棲落。
放任不管,遲早有一天,上面蛀蝕的痕迹會蔓延開,牽連着其他枝幹一同爛掉。
修剪掉這樣的側枝,或許是“人”這種生物不需引導的本能。
余牧這筆錢沒能拿滿十三年。
燕隼被燕溪帶人圍堵,跑到結冰的湖面上,被徹底圍了個結實。
跟着燕溪來的,是當初被練廢了的那群少年。
前途盡毀的仇沒那麼好咽,很難說燕溪帶人來堵燕隼的時候,那些少年的家長是怎麼想的、究竟有沒有阻攔……總之,余牧得到消息已經是第二天。
冰面碎了,燕隼沒能上來,留在了那片湖底。
收到這條消息的時候,余牧懶洋洋躺在用燕家人給的錢買的豪華沙發上,正在編下一次的劇本。
頭天晚上,燕隼其實還來了余牧家,就坐在余牧對面的沙發里。
那時候的燕隼還是活着的。
少年低着頭,額前的碎發垂下來,眼瞳漆黑,下瞼綴着顆淚痣。
蒼白手指交攏,瘦得能輕易看出蝴蝶骨。
“我。”他對余牧說,“沒有。”
燕隼的咬字破碎,他像是很難掌握正常人的交流方法,隔了半晌,才又低聲斷斷續續說:“那些,做……”
“你沒做那些事,都是假的。”余牧頭也不抬地擺手,“老師知道,你是好孩子……”
余牧當然知道燕隼沒做那些事。
他知道燕隼沒做上面的任何一件事。
那些都是劇本,根據僱主要求量身定製的劇本。
別的不說,就上一個劇本,余牧自己都清楚編得有多喪良心——偽造錄音?偽造燕教練的筆跡?他都怕有人往細里調查,跟燕隼要什麼證據。
什麼證據也給不出來。
燕隼生下來就先天不足,腦內負責語言文字那一塊乾脆沒發育起來。做別的事一點問題沒有,思維完全正常,聽也聽得懂,唯獨說話寫字,多少年下來都不利索。
這也是余牧敢當他面編劇本,燕家人也從沒特意做戲,這麼多年下來,沒有任何人怕燕隼辯解的原因。
燕隼說不清楚、也寫不出來。
不論心裏存着多
少事,也變不成哪怕一句流暢的話。
只能咽回去,淌過喉嚨肺腑,日日夜夜蛀蝕己身。
余牧寫累了,把手裏的半成品劇本扔到一旁,站起身,打開冰箱拿了罐可樂。
“找我有什麼用呢?替你解釋?”余牧問。
余牧當然不可能替燕隼解釋。
燕隼是受害者,余牧就是加害者和主謀。
余牧是燕隼的老師,是和燕隼相處最多的人,所以能編出最合理的劇本,把所有髒水都精準地潑在一個孩子的頭上。
燕隼似乎也並沒有抱着這種不切實際的期待,只是依舊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指尖,張了張口。
聲音太低,余牧沒聽清:“什麼?”
燕隼又重複了一遍。
……在他重複到第十二遍的時候,磕磕絆絆的發音終於變得清晰。
燕隼在模仿余牧剛才的發音和語調。
他自己沒有流暢開口的能力,所以他來套余牧的話,然後照着原樣學下來。
“……沒做那些事。”
“沒做那些事,都是假的。”
“沒做那些事,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假的。”
燕隼的手裏握着支錄音筆。
余牧心頭一懸,背後沒來由滲出白毛汗,一動不動盯住燕隼,伸手去夠電話。
余牧給燕家人打了電話。
他以為燕隼會阻止他,會來搶他的電話,可燕隼沒有。
——哪怕是余牧什麼都顧不上,磕磕巴巴一口氣說了不少該說不該說的,燕隼都沒有半點反應。
燕隼只是坐在那,漆黑的瞳孔木然冷寂,像一潭不起波瀾的死水,偏偏又很乖似的垂着頭。
小孩子一樣乖乖坐着,雙手放在膝上,翻來覆去認真練習着一句話。
那天的最後,燕隼被趕來的燕父帶回了家。
十四歲的少年被扯得踉蹌,依然回頭看向余牧,無聲流暢地做了幾個字的口型。
第二天,燕隼死在了那片冰湖裏。
他反覆練習的那句話,到最後也沒來得及說出來。
……
余牧以為這就是燕隼的結局。
所有人都以為,這就是燕隼的結局。
這樣過了十年。
十年的風平浪靜,當初的那些事早已湮沒在時間的角落,因為無人過問,所以日趨模糊。
燕家人仍然過得順風順水。
在母親的引導和幫助下,燕溪也成了頗有名氣的新銳作家。
燕父早已退出冰壇,但聲望和人脈都在,轉而成立了一家冰雪體育用品公司,效益蒸蒸日上。
許家人在悲痛了那麼幾年後,也逐漸走出了當初的陰影。因為燕家給出的巨額賠償,許家那個小兒子一路念着最好的學校,畢業後事業有成,走上了和父母完全不同的人生軌跡。
燕隼死後,所有人都活得更好了。
這不是挺好。
余牧是這麼想的。他又做了編劇,偶爾也寫書。靠着燕家的人脈,搭上了幾個不錯的出版社,還被邀請去參加一檔綜藝。
重新活得人模狗樣的余牧,還有些事不關己的僥倖得意。
多年前,他窮得身無分文,死皮賴臉去硬蹭一檔綜藝,碰巧也是在這個地方。
在綜藝里,余牧遇到了一個被其他男孩欺負、推下搖搖車,卻半個字也說不出的小啞巴。
他剛好路過,順手把那個小啞巴從地上扶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
然後被那孩子的養父母找上門,意外獲得了一份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工作……
余牧去參加了那檔綜藝。
三天後,余牧退出綜藝,不知所蹤。
這只是個開始——後來燕家的公司也出了事,燕溪的書被爆出洗稿,燕母也牽連進去,一家人聲名狼藉。
許家人畢竟太普通了,沒人特地去關注。
只知道那個小兒子不知道生了什麼怪病,似乎連字也不會寫了,不得不辭職在家休養。
小兒子受不了,哭着鬧了好幾次自殺。
再有人發現余牧的時候,他坐在輪椅里,被推着去看精神科。
推着輪椅的是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叫燕逐末,自稱是余牧老師的學生。
那是個很特殊的青年,五官有種艷麗的奪目,桃花眼下綴淚痣,明明只要稍微靈動些,就是天生風流多情的皮相。
可惜那雙眼睛空洞得不起波瀾,轉動的時候都木然,像潭死水。
人也太過瘦削了些,壓在黑色的呢絨風衣下,皮膚蒼白得能看見淡青色血管。護士把打印出來的排號遞過去,離得稍近,那隻手冷得像冰。
有人看到,余牧縮在輪椅里,目光恐懼恍惚,不停反覆地喃喃着什麼。
青年在輪椅前蹲下來,微微側頭,耐心地聽。
發現余牧說得顛三倒四不夠標準,青年就把手覆在老師的手臂上,重新教他說。
他說一句話,就停下來,等輪椅里的余牧跟着說一句。
余牧臉色慘白,他驚恐地盯着面前的青年,卻又不敢違逆對方的意思,不知道多少遍磕磕絆絆地重複。
“沒做那些事。”余牧斷斷續續地重複,“假的,都是假的。”
“老師相信,你是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