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養炸毛超凶小童星
假經紀人安排的第一份“通告”,是躺下閉眼睛,好好睡一覺。
【知識點(重點號)(重點號):原來這一行管工作叫通告。】
聞楓燃在他那個破本子上偷摸做筆記,聽到穆瑜的話,筆頭一停,有點錯愕地抬頭:“騙我的吧?”
怎麼還有這種工、通告?
也沒見哪個明星上電視睡覺啊。
穆瑜在他的床上按了兩下,不動聲色地畫出方框,把整個孤兒院唯一的一張還用破布草桿塞的“床墊”替換掉:“小老闆。”
聞楓燃腦仁滋兒哇一疼。
來了來了這人下一句肯定又要說“很了解我們這一行”。
果然,穆瑜從容收回手,扶着床沿直起身:“小老闆很了解我們這一行。”
聞楓燃:“……”
聞楓燃僵硬藏記知識點的小破本:“那,那當然了。”
“這一行需要很多業務能力,其中一項是精神面貌。”穆瑜從口袋裏拿出面小鏡子,放在他手裏,“行得正、坐得端、站得直,不能有黑眼圈。”
聞楓燃拚命想了半天反駁的證據,然後悲哀地發現,好像還真沒有。
電視上的那些大明星,一個比一個精神,臉白凈得跟畫的一樣,沒誰頂着兩個黑眼圈到處晃。
至於街邊那些廣告大畫就更是了,整面牆就一張臉,也一樣挑不出半點毛病,後街賣花布的老闆娘就是跟着那些大畫買的賊貴的小瓶小罐,聽說叫化妝品。
“……可是睡覺好浪費時間啊。”聞楓燃低着頭,聲音很小,“有這個時間,我都能出去掙幾百塊了。”
他攥着那面小鏡子,鏡子的材質很舒服,沒毛刺,摸着很圓潤,是不涼手的深灰色不鏽鋼。
鏡子裏的人看起來很差勁,眼眶通紅頭髮亂糟糟,跟狗打架搞得鼻青臉腫,還頂着兩個大黑眼圈。
他很想、他很想配合假經紀人演這場戲,他有時間不那麼忙的時候都可以陪對方演着玩兒,可他沒時間睡覺——天黑了以後,才是那個不見光的世界最活躍的時候。
穆瑜並不堅持,點了點頭:“那走吧。”
聞楓燃一愣:“去哪兒?”
“去你平時去的地方。”穆瑜看了眼腕錶,“我是你的經紀人,所以要跟着你,你去做你的事,不用管我就好。”
聞楓燃張口結舌了半天:“……不行!”
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比的就是誰更狠誰更不要命,假經紀人這個身板走進去,還不讓人當羊綁起來宰了?!
尤其這人甚至連財不露外都不知道,那麼好的手機就隨隨便便往外拿,跟人飆車賺了三萬塊,當著修車行老闆的面就把錢給他,沒看老闆眼睛都綠了……
“沒辦法,。”
假經紀人的腿上明顯帶傷,扶了下右膝:“飆車賺了三萬塊,我管的藝人還是不肯解決他的黑眼圈。”
聞楓燃:“……”
那錢是對方掙的,說實話,聞楓燃一開始想的是三七分,後來腦子冷靜下來,覺得他這輛破車什麼底細他自己知道。
這破五菱哪有那個本事,就算真能贏什麼比賽,也是開車的人技術牛逼一路帶飛,獎金當然也應該是誰開的車誰拿。
聞楓燃根本就沒把那三萬塊算入賬,他想着就乾脆不提,對方應該知道什麼意思,筒子樓的人明明都知道什麼意思。
“不用管我,我在安靜的地方等你。”穆瑜說,“今晚大概有雨,如果我的腿站不住,就去找個遮雨的房檐。”
聞楓燃:“…………”
風不怕雨不怕、天上下刀子都不屑打傘的大野狼,光是想像了一下那個場景,就被鋪天蓋地的愧疚感淹沒了。
假經紀人居然還真起身就要向外走。
系統特別喜歡這種場景,掐着小秒錶計時:“一,二,三——”
沒到三秒,大野狼耷拉着耳朵竄過來,死死叼住了作勢要走的壞大人的袖子。
聞楓燃扯着穆瑜,臉漲得通紅:“我,我睡覺——我解決這倆破黑眼圈行了吧!我這就睡!”
說睡就睡。
聞楓燃給小傻子洗頭的時候就順便洗了自己,這會兒身上是乾淨的,索性閉眼睛就往床上一倒,軲轆着扯過被子蒙在腦袋上。
……反正躺下裝一會兒睡,這個說不通又軸的經紀人應該就能不再管他,回那個楓樹林的里的房子。
兩間房一東一西隔那麼遠呢,到時候他再偷偷溜出去,對方也發現不了。
不就是解決黑眼圈嘛,他看見過花布店老闆娘往臉上抹的那個東西。
廚房還有點麵粉,看着沒啥區別,回頭他沾點水往臉上一糊,哄哄這死心眼的大人高興就完事了。
……
聞楓燃緊緊閉着眼睛,豎起耳朵聽聲音。
假經紀人合上門,回到床邊,搬過把椅子坐下來。
不慌。
這就叫高手過招。
聞楓燃猜到對方不信自己,但大野狼怎麼會這麼輕易就被識破——聞楓燃哄孤兒院的小屁孩睡覺早練得爐火純青,每次只要他裝睡,小屁孩們不一會兒就能睡成一片。
聞楓燃矇著腦袋,緊閉着眼睛一動不動,呼吸綿長均勻,任誰看了都挑不出半點毛病。
假經紀人把燈光調暗,輕輕摸了摸他的腦袋。
聞楓燃差點一個激靈沒繃住。
……高!手!過!招!
大野狼假裝翻了個身,把腦袋扎進枕頭裏,面朝著牆,夾着尾巴惡狠狠深吸氣深呼氣。
摸腦袋怎麼這麼舒服。
今天這個床睡起來怎麼也這麼舒服。
他是不是把腦子燒壞了。
有沒有腦子燒壞了,然後就把“不好受”跟“好受”搞混了的……上課講過嗎?
可惡,繼漢語拼音和數學以後,連生物也終於來制裁他了。
這日子怎麼過得這麼舒服……
微弱的不安在他的意識里打了個旋,卻還沒像往常一樣激起水花,就被更深、更強烈的疲憊覆蓋。
連“絕不能把日子過舒服、過舒服了就會爬不起來”的念頭也沒來得及出現。
今晚還真有雨。
他們這兒的雨說來就來,秋颱風凶得很,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往下砸,沒多久就聽見呼嘯着咣咣搖窗戶的風聲。
“你別……”聞楓燃的嗓子啞着,他昏昏沉沉地想,自己的腦子可能真壞了,怎麼一點都不冷,“別凍着啊,自己披着點外套,我去看看……”
他沒心思裝睡了,吃力地想要爬起來,去看一眼轟回去睡覺的孩子。
有幾個小不點怕打雷的,還有幾個住的屋子房頂沒那麼結實,說不定會漏雨。
穆瑜站起身,隔着被子按住他的肩膀:“小老闆。”
聞楓燃不知道他要說什麼,總之提前堵住:“先說好啊,我雇你來,不是干這些雜活的。”
他不知道穆瑜的出身,不知道對方是不是修車行老闆口中那個“魚攤攤主三叔家六爺爺的二外甥家小孫子”,但他不是一點都不懂。
假經紀人說話溫聲慢語、做事斯斯文文,一舉一動都透着他們這兒養不出的勁兒。那小孩才五六歲,看着也早熟沉穩、還能在冰上跳出那麼漂亮的圈。
就算是短暫落難、的確生活遇到了點不容易,對方也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遲早會離開這種地方。
能趁着這個機會,拖着人家教孤兒院裏的孩子點東西,讓他們出去也能挺胸抬頭、別被孤兒院這個出身拖累,聞楓燃就燒高香了。
聞楓燃根本沒力氣,他就知道自己不該松這一口氣,現在好了,爬都爬不起來,腦子暈得站起來房頂就晃。
是真不行了,原來人累到睜眼睛都費勁,是真能穿個衣服都連續三次差點把褲子套腦袋上。
穆瑜拿出手機:“要打視頻嗎?”
“……”聞楓燃剛好不容易套對一隻袖子:“啊?”
穆瑜把筆記本電腦留給了那些孩子,電腦上有無線網卡,可以和手機打視頻,不用出門就能互相看見。
他簡單地給聞楓燃講了原理,又操作了幾下手機,等待對面接通:“房頂也補過了,你的弟弟妹妹們都很能幹。”
聞楓燃瞪大了眼睛。
……房頂都補過了?!
他這是燒昏過去了兩個小時,還是二十六個小時但日曆忘撕了??
穆瑜也沒有辦法,取出一張聞楓燃的成績單,折成了個簡易的手機支架,把接通視頻的手機放在上面。
沒有辦法——永遠不要低估三十幾個陷入慌亂、瘋狂想要領取到工作,拚命想要幫哥哥忙的孤兒院幼崽,能夠爆發出的行動力。
這裏的孩子早早當家,其實什麼活都會做。只是聞楓燃一直對他們焦慮過頭,總害怕小孩子爬高會摔、乾重活會砸手,出門買個菜都說不定會被拐小孩的拍花子。
穆瑜和他們初次接觸,第一次分配的工作量稍有偏差,等安置好高燒昏迷的聞楓燃,房頂已經被來來回回補了三次、壓了九塊塑料布。
這會兒聞楓燃對着接通的視頻,也剛得知這件事,晴天霹靂火冒三丈:“上房!!上房多危險啊,誰叫你們上房頂的!!”
一群小黃人傻嘿嘿地笑,一堆被光映着的小臉填滿不大點的屏幕,全擠在一個被窩,熱熱鬧鬧叫“哥哥哥哥”。
庄老師讓上的。
但小黃人們都拉鉤鉤商量好了,誰問都堅決不說。
庄老師還教他們,修房頂的時候,要大孩子才能上、小孩子必須在下面牢牢把梯子抱穩,還要有人站遠一點幫忙盯着。
上去的人身上綁繩,要穿不滑的鞋子。麻繩的另一頭拴在不會倒的大楓樹上,在房頂不能跑不能跳,不論多勒也不能解開繩子。
聞楓燃哪捨得真生氣,超凶地齜牙嚇唬了小屁孩半天,被一堆小臉萌化了,抱着胳膊冷哼坐回去:“接下來三天都不理你們!”
一群小黃人根本沒聽清,他們還是第一次打視頻電話這麼神奇的東西,爭先恐後地拿臉貼貼鏡頭,高高興興喊:“哥哥哥哥哥哥!”
聞楓燃:“……”
呵,光陰似箭。
三天過完了。
#孤兒院的時間觀念#
#就這麼靈活=^=#
“下回不準了啊,萬一受傷了怎麼辦,等我病好了弄嘛。”
聞楓燃沒忍住,和一群小屁孩隔空貼貼,湊近了嘰嘰咕咕說話:“你們誰搞懂的電腦啊?”
這兒的學校能教課就不錯了,不教怎麼用電腦。聞楓燃自己掏錢去黑網吧試過,被亂七八糟的彈窗頁面當場弄蒙了。
當時的聞楓燃相當緊張,比拎着水管從街頭殺到街尾,炫翻一群混混還緊張。
大野狼抓着鼠標,一隻手指頭戳鍵盤,被耳機里炸響的“是兄弟就來砍我”震撼,當場扔下錢就跑沒了影。
……這玩意讓他砍它!!!
孤兒院的其他孩子其實也搞不懂電腦,尤其筆記本看起來比那種笨重的大電腦更金貴,被庄老師交給他們保管的時候,一雙雙髒兮兮的小手第一反應全是往衣服上拚命擦。
小黃人們你拉我我拉你,把往後躲的小傻子拖過來,七嘴八舌答:“霜天搞懂的!”
小傻子大名非常好聽,姓詹,叫霜天,是小傻子讀過書的爺爺起的,也是他那對說是去打工、一走就再沒回來的爹媽唯一給他留下的東西。
聞楓燃氣沖沖扯着小傻子去大城市找爹媽,留的地址早查無此人。最後還是修車行老闆幫忙打聽到的,那對夫妻早離婚又各自再婚,現在有了新生活。
聞楓燃自己一口一個狗蛋、二毛,卻絕不準孤兒院裏的孩子學,所有孩子都必須互相叫大名。
一大半孩子被送來就沒正經名字,聞楓燃還花了不少錢,專門請了人起,神神叨叨算金木水火土。
也不知道連生辰八字都沒有、幾點生的都不知道,命里缺錢所以叫錢多多這種算法是哪門哪派的絕學。
……總之,聞楓燃固執地相信,一個聽着就厲害、就像好人家孩子的名字,能把這群小屁孩也變成真的好人家孩子。
出去不會挨欺負,不會被看不起,能過上跟別人一樣的好日子。
但他也完全想不到,大名“詹霜天”的小傻子話都不會說,竟然能這麼快就學會用電腦:“真的啊??”
小傻子低着頭不說話,抱着腦袋搖頭,一個勁往其他孩子身後躲。
但不知道誰碰了那個按鍵,屏幕一下子變了個離奇的彩虹色,又的確是他被小黃人們晃着幫忙,按照庄老師講過的操作流程,在鍵盤上用看不清的速度點了好幾下。
按完那幾下,小傻子就又鑽回其他孩子後面,只探出一點頭,盯着畫面里的聞楓燃。
電話要電話費,打視頻一定也要錢。
早早懂事的孩子們其實非常克制,沒聊太久,乖乖按照楓燃哥說的躺進被窩。
小黃人們打着哈欠,一個抱一個暖暖和和躺好,揮着手說了晚安。
負責看守筆記本電腦的孩子拿着塊最軟最乾淨的布,謹慎地擦乾淨所有指紋,擦得一點灰都沒有才合上,雙手舉着端端正正放回桌面。
……
另一邊,聞楓燃還在激動地扯着穆瑜,問小傻子是不是真學會了弄電腦。
坐在一旁翻看聞楓燃那些嶄新課本的穆瑜,聞聲合上書,迎上扯着嗓子喊“真噠真噠”的血紅大野狼鋥亮的眼睛。
他點了點頭,認真給出回答:“你的弟弟妹妹們都很聰明。”
聞楓燃差點蹦下來打一套拳,但他真沒力氣了,身子一歪差點就從床上掉下去,被穆瑜扶住:“他們被你養得很好。”
大野狼的尾巴高高翹起來,得意的不行,故意清嗓子:“啊,是,是嗎。”
呵!
當!然!是!
穆瑜把課本放回去,扶着桌沿起身,幫聞楓燃躺回去。
聞楓燃發誓假經紀人剛才一定又笑他了,偏偏這人居然不回答,急得一個勁兒揪被角:“是嗎是嗎是嗎。”
穆瑜幫他把被子蓋好:“是嗎?”
大野狼頂着兩個黑眼圈瞪着眼睛磨牙,憋了半天,自己氣哄哄面壁去了。
穆瑜笑出來,隔着被子,在他背上輕拍:“是啊。”
聞楓燃的脊背一僵。
“月光光,照地堂。”穆瑜問,“是這麼唱嗎?”
做影帝的,不論自己願意不願意,都會被開發出不少附加技能。
比如“用配音不給評獎我們還是學一下這門語言”。
再比如“來都來了這個片尾曲再請歌手唱是不是有點太虧了啊”。
穆瑜試了兩句,發現當初的調子和發音並沒忘太多,就慢慢唱下去,聲音很輕。
拍在被子上的力道也很輕。
一下一下,和着外面喧囂的風雨聲,像是個孤兒院裏的孩子都做過的夢。
不敢碰的夢,阿嬤抱着一下一下慢慢晃,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乖乖訓落床。
“我也住過孤兒院。”穆瑜溫聲說,“要是看到你的弟弟妹妹,一定很羨慕。”
大野狼都快藏在被子裏哭成球了,粗聲粗氣,毫不留情戳穿:“怎麼會,你一看就在好人家長大。”
“要是那幫小屁孩也能長成你這樣,那我做夢都能樂醒了。”聞楓燃悶聲嘟囔,“但也不好……要長成你這麼好,肯定吃了特別多苦吧。”
聞楓燃說到底還是不捨得弟弟妹妹們吃苦:“當普通人也很好,就那種,每天上班,回家,有熱乎飯。”
他忍不住留穆瑜:“你是不是很累啊?很辛苦的話,就留下吧,不要回大城市去了。”
“不行,你有小孩,你要掙錢供小孩。”
“你是不是說要給他開家長會來着?你先顧你那邊,有時間就過來,你放心,我不扣你錢。”
“記得帶包子過去啊,大毛每天帶二毛去買,我叫他們帶你和你家小孩的份了。”
聞楓燃自己帶着哭腔念叨:“我是不是話太多了啊?”
穆瑜靜靜地聽,笑着揉了揉那一腦袋被汗沁軟了的紅毛,假裝沒有發現有些大野狼正咬着被角暴風哭泣:“是啊。”
血紅冷酷大野狼:“………………”
這個“是啊”是回答哪一句的啊!!
他話真的太多了嗎!!!
哭成球的大野狼不理人了,把被子刨了個坑,抱着枕頭鑽進去,冷酷地聽着終於開始說話的假經紀人給他念“通告”。
他是不會再一句說話的,就算通告要他每天都睡覺、每天都不準跟小黃人們貼貼,他也一定、絕對、發誓——
聞楓燃一把掀開哭濕了一大片的被子:“不是為什麼我還得上學啊?!!”
他不是輟學了嗎?!
“小老闆。”穆瑜合上記事本,“我給你弟弟聯繫了學校,對面同意接受,但條件是有人陪讀。”
聞楓燃瞪圓了眼睛,剩下的話全卡在喉嚨里。
他當然知道穆瑜說的“你弟弟”是誰。
有書讀了……小傻子能去上學了。
小傻子甚至還能學會搞電腦,這樣將來就算他不在了,小傻子一個人也能活下去。
這個條件的誘惑力太大了,聞楓燃說不出半個拒絕的字,他張了幾次嘴,垂在身側的手無力攥握了幾次,才又低聲問:“多少錢?”
“多少錢?要全天陪讀嗎?”聞楓燃艱難地問。
“沒有……沒有別的意思,我太想讓他上學了。”他這會兒像個被生活壓得喘不上氣的成年人,不自覺地彎下肩膀,低着頭,“我是,我是說,我們——”
一隻手落在他后腰上,輕輕按了下。
聞楓燃下意識就跟着坐直。
“小老闆。”穆瑜打開他的通告夾,翻到第一頁,“我們——”
“行得正坐得端睡覺沒有黑眼圈!”聞楓燃打了個激靈,下意識脫口背誦,“我坐直了!”
穆瑜輕咳一聲,把通告夾合上,放在一旁。
大野狼炸毛氣哭:“你又笑了吧!剛才肯定又笑了吧!”
穆瑜點了點頭,他想起個有點熟悉的場景,一時沒能忍住:“以後也要做到。”
“你在提正當的要求,九年義務教育,沒有人能阻止你們上學。”穆瑜溫聲說,“把背挺直,你一個人保護這些孩子,把他們養得這麼好,這是很多大人也做不到的事。”
聞楓燃總算聽着了這一句,後背挺得比標槍還直,耳朵發燙,翹着尾巴低聲反駁:“我本來就是大人嘛。”
穆瑜取出一份入學邀請,放在床邊,胡嚕了兩下大人的後背。
大野狼乖乖抱着膝蓋任擼,下巴抵在胳膊上,抬着頭小聲問:“那要多少錢啊?我得一直陪着嗎?我時間不夠的話讓別人陪行嗎?”
“不需要一直陪同,每天上午的文化課一起上,剩下的時間,會有專門的老師照顧。”
穆瑜換回記事本,翻了一頁:“但必須是你。那所學校是私立初中,他們看上了你的潛力。”
聞楓燃剛因為前半段鬆了口氣:“……我的什麼東西?”
“潛力。”穆瑜又翻過一頁,“他們建校不久,需要一些知名校友提升宣傳效果。聽說你將來要成為大明星,想提前投資。”
聞楓燃:“……”那這是不是提得有點稍微太前了。
再說他是編的啊!他哪是什麼大明星,他連經紀人都是雇的!
就算答應了假經紀人演戲,那也是演的!就是哄這個說不通的大人高興,他哪有這個本事——
“小老闆。”穆瑜說,“沒有退路了。”
聞楓燃有點頭暈:“這,這麼悲壯嗎。”
“今天下午,我辦理了你的轉學手續。這部分可以聯繫對方撤銷,只是浪費了三個小時的時間。”穆瑜的聲音依舊平靜溫和,“不算什麼,我的腿不疼,沒有累到走不動路。”
聞楓燃:“……”
他遲早要因為這個詭計多端的壞大人愧疚而死。
“你……你那時候墨——”聞楓燃硬是把“墨跡”兩個字咽了回去,“默、默默地忙了半天,是幫我辦轉學了啊?”
他小聲說:“我以為是輟學呢,其實不用麻煩的,我自己也不想讀了。”
直到這會兒,聞楓燃才隱約反應過來,對方為什麼在校務處耽擱了那麼久、又在接下來說“有些手續要辦”。
“嚴格來說,九年義務教育沒有真正的輟學流程。”
穆瑜給他解釋:“那所學校拒絕保留你的學籍,嚴格來說,這是可以舉報的,但我們的合同只到下午三點,我無法在三點前完成舉報流程,也不認為那所學校適合你就讀。最快捷的解決方案,是把你的學籍以轉學流程掛靠到私立初中,根據《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小老闆?”
大野狼:@
穆瑜想了想:“我可以長話短說嗎?”
聞楓燃快哭了:“……你還能長話短說啊!”
穆瑜:“我給你辦了轉學。”
聞楓燃生硬地點了兩下頭,躺在床上,注視天花板。
“在你發燒的時候,學校恰巧來電話聯繫,那邊了解了具體情況,願意額外接收你弟弟入學。”
穆瑜給他分析:“兩條路,一條是我們去承認,你做不了大明星,讓他們收回對你弟弟的入學邀請。”
聞楓燃:“!!!”
他扒拉過穆瑜手裏的那份入學邀請,藏在懷裏,死活不肯鬆手:“我就是,就是隨便問一下啊……另一條路呢?”
“另一條路是堅持一下,辛苦一些,當兩年明星,讓他們把你弟弟教出來。”
穆瑜說:“那裏有專業的特殊教育老師。你弟弟在電腦方面很有天賦,有合適的教育環境,他會學得非常快。”
聞楓燃覺得自己簡直是在做夢,重重掐了自己一下,疼得齜牙咧嘴,笑容藏都藏不住地往外冒:“這,這樣啊?”
他這會兒再看懷裏的入學邀請,越看越不捨得撒手,稀罕得翻來覆去一個勁兒研究,又去看宣傳頁上那些照片。
照片上的學校真好看。
窗戶亮堂堂的,桌子一看就沒有倒刺不掛衣服。
老師看着就又溫柔又有耐心。
這食堂飯菜估計不比大包子差了。
雖然不知道這個冤大頭學校是怎麼想的……但道理是這個道理,只要他從現在開始,真鉚足了勁兒跟假經紀人一起當明星,就符合對面的要求。
只要他能活出個樣子,他弟弟就能去上學。
說不定會長成巨牛逼的電腦小天才——前街買盜版碟的老闆就說了!這種孩子有幾率是天才,還給他推薦過電影,叫《雨人》。
那個破盜版碟都磨花了,還敢要他三十,一看就是故意宰他。可聞楓燃還是忍不住買了,抱着等爸媽等到天黑的小傻子熬夜一起看,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
詹家他爺爺就腦子特別聰明,是那個年代少有的大學生。他就說小傻子不是真傻,就是腦筋轉不過來,那群不識貨的還不信。
聞楓燃清了清喉嚨,沉穩地把入學邀請放下,挺着肩膀坐直:“那個……我基本考慮得差不多了,就是,學費——”
“減免,有生活補助。”穆瑜說,“如果你成了大明星,要給他們錄一個宣傳片。”
聞楓燃雙手握住假經紀人的胳膊:“我死也要當上大明星。”
穆瑜輕咳一聲。
血紅大野狼臊的滿臉通紅,咣當一聲仰在床上惡狠狠蹬腿:“笑嘛笑嘛!還忍什麼想笑就笑今天就算天王老子來了我也要當大明星!從今天起我就是未來最火的大明星!!”
“好。”穆瑜摸摸未來大明星的頭髮,“不要想那些。”
他的聲音很輕,很溫和:“不要想着死,要想未來。”
聞楓燃踩空氣的兩條腿不着痕迹地一頓,翻了個身趴在枕頭上,揪了揪枕巾洗出的毛邊:“知道啦,隨口說的。”
“辛苦了。”
外面風雨漸歇,穆瑜用被子把未來大明星蓋上,站起身:“我知道很累。”
驕傲的血紅大野狼梗着脖:“呵。”
穆瑜說:“明天早上——”
“你把車開走,你不是說要開家長會嗎?”大野狼搶着說,“我騎自行車。”
穆瑜提醒他:“路有些遠,蹬自行車要兩個小時。”
聞楓燃:“……”
穆瑜友好地提建議:“要電動小三輪嗎?”
那勢必不可能。
聞楓燃的底線是他蹬自行車載他弟殺進校門,絕不可能騎三輪去:“小意思,我蹬得動。”
穆瑜笑了笑:“我晚上來接你們放學。”
聞楓燃剛想跟假經紀人商量,能不能第一天讓他陪他弟全天,能不能晚上開車來幫忙撐撐場面——第一天就行。
他喉嚨跟着熱了下,咬着枕頭硬咽下去,粗聲粗氣:“知道啦知道啦,還不快去睡,一會兒又要下雨了。”
大野狼扯過一張紙龍飛鳳舞刷刷刷,舉起來:我要凶了啊。=皿=
寫作“我要凶了啊”,讀作“我要哭了啊。”
丟死人了,這假經紀人絕對有點拍花子的本事在身上。
“小老闆。”穆瑜溫聲說,“晚安,做個好夢。”
大野狼趴在床上一動不動,像是已經睡著了,呼吸不太穩,偶爾攙着小聲有點急的咳嗽。
門鎖咔噠一聲,輕輕合攏。
大野狼呲溜一聲竄下床,攥着袖子胡亂抹了抹臉,拿過那份入學邀請,扭亮枱燈,來來回回又看了起碼八百遍。
他捏着入學邀請滿屋亂轉,藏了十幾個地方都不保險,最後乾脆塞在枕頭底下。
聞楓燃像是猜到了門口有人,熟練地打開門,把坐在石頭上的小傻子拉進來,抱着一下一下地胡嚕腦袋。
“哥不捨得死了。”聞楓燃抱着他晃,“不捨得了,打拳打死翻車摔死都太虧了。”
“完了,小傻子,哥沒有保險金留給你了,不能讓你吃一輩子包子了。”
有個聽不懂話、講不通道理的大人,不由分說地要扯着他演一場戲——這倒沒什麼問題,他也不是擠不出時間來哄那個他很喜歡的大人。
問題是,他現在有點兒當真了,他甚至真的在考慮,要是黑拳賽影響當大明星,就先不打了吧。
他去工地給人家跑腿幫忙,去棋牌室也行,反正就是累點兒,掙得錢少點。
他好想看着孤兒院的孩子好好長大。
太想了,想到他自己的什麼都可以不要,他可以繼續壓榨自己,到榨乾為止。
“哥只能勉為其難地陪你上學了。”
聞楓燃低頭問:“你好好長大,長大讓哥看,好不好?”
小傻子緊緊抱着他,把藏在懷裏的一紙包肉餡小心翼翼拿出來,捏着一個往他嘴裏送。
聞楓燃又哭又笑,他吃了一個冷透了的肉餡,咽的太急了,嗆得直咳嗽。
“做個好夢。”聞楓燃學假經紀人的話,哄小傻子睡覺,“做個好夢,睡覺,做個好夢。”
還做夢。
……已經是場他做都不敢做的白日夢了。
/
翌日一早。
小黃人們都早早就去學校了,手拉着手出大院的時候輕手輕腳,一點都沒驚動楓燃哥。
輕手輕腳過頭了。
聞楓燃這麼多年來頭一次睡死過去,差一點就睡過了頭。
聽見鬧鐘響,聞楓燃幾乎是一個翻身蹦起來,挖出被窩裏的小傻子,火速刷牙洗臉換衣服,去箱子裏翻出了準備了好幾年的書包。
衣服是最乾淨、最整潔的一套。
書包也是專門買的布,托花布店的老闆娘踩縫紉機做的。
自行車也是聞楓燃的寶貝,一點銹都沒有,擦得鋥光瓦亮,鏈子都是專門上的好油。
聞楓燃緊急趕到包子鋪買了三個大肉包,全給小傻子塞書包里。一路狂蹬自行車,遇上誰問都大聲喊着回答,嘿呀沒什麼急事就是送我弟弟去上學。
他弟弟要去上學了!!!
小傻子!往後!有學上了!!
包子鋪老闆娘有點擔心:“可別是騙人拐小孩的,你打聽好了不?”
“不能!他們讓陪讀,我也去。”
聞楓燃特別篤定:“要真是騙子我扭頭就跑。”
修車行老闆不信:“扯淡!哪個學校能收你那個弟弟啊,錢多燒的想做公益了?!”
“萬一就有人錢多燒的呢?”
聞楓燃這回不生氣了,咧着嘴熊他:“我要掙那麼多錢,我也去搞個學校,專門收上不起學的學生。”
修車行老闆一宿沒睡着,想起從自己這拼出來的五菱宏光居然能贏三萬塊的事就糟心,頂着“當初但凡留了張改裝圖紙”的不散陰雲暴跳如雷:“你還想掙那麼多錢!做夢呢!把我排氣管錢還我!!”
“等我掙了錢就還你,我這幾天先不去打拳了!”聞楓燃歇了兩口氣,又開始玩命蹬自行車,“下午我去城東工地砌磚掙錢去!”
修車行老闆皺了皺眉,他其實一直不贊同聞楓燃小小年紀就這麼不要命地幹活……可各人有各命。
誰活着都不容易,在他們這種地方,實在沒有那麼多能替別人操的閑心。
尤其這小子都窮瘋了,居然還一身不知道哪來的骨氣,不該自己掙的錢就不要,愣得不像筒子樓里出來的人。
要修車行老闆說,那個斯斯文文叫“庄衍”的都說把獎金給車主了,就該先把錢收下——然後要麼踹了對方自己開車,自己去贏那三萬塊。
要麼想辦法把人扣下。
甭管用威脅還是什麼辦法,逼着搖錢樹繼續把命豁出去,繼續給他們掙錢……那群人的規矩一直都是這樣的。
……一直都是這樣的。
修車行老闆的胸口倏地一沉,狠狠掐滅了煙,那點不知道從哪生出來的、忍不住替這小子高興的心思像是驟然潑了盆冰水。
幾個魁梧的身影攔在聞楓燃的自行車前。
大片紋身,有人拎着鐵棍,有人的光頭上有寸許長的疤。
和這幾個人比起來,聞楓燃這個十三歲的小屁孩,單薄得真像個高高興興蹬着自行車要去上學的學生。
“幾位幾位。”修車行老闆訕笑着過去,點頭哈腰地挨個散煙,“你看看你看看,小孩子不懂事瞎喊,吵着了吧?”
修車行老闆踹了聞楓燃一腳:“還不快點說對不起!等什麼呢?”
聞楓燃死死攥着自行車的車把。
他看着眼前的幾個人——都是黑拳賽那邊的人,也有武館的拳手。
他昨天沒去比賽。
他太高興了,把這事高興忘了。
小傻子還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聞楓燃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這兒和他們起衝突,更不能在這裏挨打……可假經紀人跟他說,不要把背彎下來。
不要彎下來,要行得正站得直。
聞楓燃僵在原地,他聽着自己劇烈的心跳聲,飄在天上得意忘形的心臟重重被拽下來,然後——
——然後被一隻手接住。
那隻手從五菱宏光的車窗里探出來,輕拍了下他的肩膀,遞給他一顆糖。
一顆糖、一塊石頭和一張糖紙。
副駕駛那個漂亮到極點的小孩正在解寶寶專用安全帶。
“小老闆。”穆瑜沖他笑笑,溫聲說,“我來送保健品,要我順路送你上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