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養一隻萬人嫌崽崽
穆瑜陪着燕隼,讓他徹底跳了個夠。
小雪團從沒這麼玩過,最後撞回穆瑜面前,臉上紅撲撲的,腦袋上頂着熱騰騰的白氣。
說是“撞”,力道其實小得連繫統都沒反應過來,又一次錯過了之前設定配合要用的心臟病卡。
燕隼很會剎車,蹦蹦跳跳飛過來,又在快到目的地的時候減速,軟綿綿的小胳膊抱住穆瑜的腿,連貼貼都是輕輕的。
節目組說燕隼沒有登記滑冰特長,但連繫統也看得出,他滑得非常好。
燕溪自幼被燕父精心培養,早早開始練習花滑基礎,參加了不少比賽,是少年盛名的天才。
燕隼沒有這種待遇,但燕父燕母從不在明面上苛責他,指導燕溪的同時,也會給他準備適齡的冰鞋護具。
至於冰面……冰面就在那,不會拒絕任何人。
燕隼會走路就會滑冰,身邊有太多東西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像個喧囂嘈雜的牢籠。
但保持平衡、在冰上滑行,只要一遍一遍地練就夠了。
因為語言障礙,燕隼的專註力、模仿能力和耐心都遠超同齡人——燕父顯然沒有發現這一點。燕母或許發現了,但由於某些原因,她選擇了不去點破這一點。
穆瑜抱起白霧繚繞的雪糰子,摸了摸他凍紅的小耳朵,掏出一頂準備好的小白棉線帽,幫燕隼仔細戴好。
燕隼被穆瑜抱着,乖乖地讓他調整。小傢伙仰着頭,黑色的短髮被帽子的邊緣壓趴下來,睫毛長而卷翹,圓眼睛烏黑乾淨,一動不動地對着穆瑜看。
穆瑜還在對齊壓住頭髮的帽檐。他稍微有一點必須把東西弄整齊的習慣,沒留意還好,一旦注意到了,就很難再忽視不管。
花了半分鐘時間,穆瑜終於對帽子的形狀堪堪滿意,收回手低下頭,恰好迎上小雪團的眼睛。
那雙眼睛其實幹凈得過了頭,過頭到甚至有些空曠,像是平坦又空無一物的空白冰場,找不到什麼情緒,只能反射出影子。
穆瑜低下頭,和懷裏的小雪團臉對臉看了一會兒,忽然把燕隼往高托上去。
小傢伙嚇得“啊”了一聲。
燕隼只是不理解語言和文字,不是不能出聲。之所以習慣性保持沉默,只是因為燕溪聽他像個小啞巴一樣“啊啊”就厭煩,會把一堆冰塊一塊一塊地塞進他嘴裏。
燕隼沒有把聲音吞回去,他發現沒有冰被塞進他的喉嚨。
那雙手溫暖乾燥,托住他的胸腹臂下,力道很柔和,穩穩把他舉高。
視野忽然前所未有的變高,向下墜的力像是一瞬間消失了,只剩下安靜的風。
燕隼慢慢睜大眼睛,低下頭,沒有疼和冷,他迎上很淡的笑意。
……
系統出去搞了一圈情報,回來就看到宿主和小反派在玩舉高高。
小反派的眼睛亮亮,鼻尖耳廓都紅了,每次被舉起來,就努力乍着胳膊撲棱撲棱,小聲地“啊啊”。
穆瑜溫聲學他“啊”,偶爾把小傢伙放下做點正事,忙完就回來,繼續舉着戳在原地一動不動張着胳膊等的小雪人表演原地起飛。
灶已經搭起來了,綠油油的野菜在開水裏燙,石板上煎着切成薄片的五花肉,金亮的油花被煎得滋滋往外冒,蘑菇湯熱乎乎地滾,一片引人吞口水的誘人香氣。
系統差點就被口水淹了:“宿主,滋啦。”
穆瑜放下燕隼,拿了兩個雞蛋磕在滾熱的石板上,攪散蛋黃,託付給小傢伙盯着:“吃不吃蒜?”
系統完全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份,愣了兩秒,激情貼地旋轉三百六十度:“吃!!!”
穆瑜笑了笑,拿過一小把處理好的小根菜。
這是燕隼找回來的野菜。這種小
根菜表面上像是草,其實鱗莖長得圓滾滾,和蒜從長相到口感都相似,又多出獨屬野菜的清香,很適合用來給刺嫩芽炒雞蛋做配菜。
燕隼抱着膝蓋,蹲成一小團,一動不動盯着石板,專註勁兒讓系統懷疑那上面有朵看不見的花。
良久,他忽然長長呼出一口氣,輕輕揪了下穆瑜的衣擺,示意雞蛋已經煎成了金黃。
穆瑜彎下腰教小傢伙擊了個掌,把煎好的五花肉加進蘑菇湯,藉著煎出的油下拍碎的野蒜。
兩道菜一起做,穆瑜依然遊刃有餘,還顧得上空出只手,把繞着自己轉的小尾巴從亂蹦的油花里摘出來。另一邊不停,抄熟的刺嫩芽和煎好的雞蛋一起加進來。
嫩綠間點綴金黃,滋啦一聲,香味瞬間侵略性極強地擴散開。
不遠處的幾個家庭都在用現有食材煮火鍋。這種吃法原則上來說無功無過,完全能入口。但節目組只提供最基礎的佐料和鍋碗勺筷,清水加鹽煮出來的東西,水準也很難比“入口”再高多少。
穆瑜已經帶着燕隼折騰了半天,隔壁的家長們從頭到尾目擊野餐現場,總歸還能剋制得住。
隔壁小孩一個接一個,按不住地梗脖子探頭,沒完沒了往這邊看,已經快要饞哭了。
穆瑜給小雪團套上圍兜,一大一小坐下來,暖暖和和挨在一塊兒,一人一份刺嫩芽煎雞蛋,以及一整鍋熱騰騰香噴噴的五花肉燉蘑菇。
……好好一頓飯,吃得幾家歡喜幾家愁。
系統探望了一圈沒滋沒味啃水煮菜的五家人,高高興興回來,沒心沒肺炫蘑菇湯:“宿主,宿主。”
它才想起來問:“燕隼沒有參加才藝展示環節,我們是哪裏來的五花肉?”
穆瑜只是喜歡做飯,對吃飯的興趣不大,這會兒已經結束了進食活動,正靠着棵樹擺弄一小塊木頭。
聽到系統的問題,穆瑜就停下動作,揚了下手裏快做好的小飛俠勳章。
圓咕隆咚的一個小球,長着兩隻軟乎乎的小翅膀。
穆瑜的右手裏握着把刻刀,看起來只不過是隨手有一下沒一下地削,那一對小翅膀卻分明活靈活現,邊緣都修得平整光滑。
“蹦出來的。”穆瑜最後修了兩刀,屈膝撐起身,“頒獎。”
小雪團不懂“頒獎”是什麼,但顯然非常喜歡這個長翅膀的小球,牢牢攥在手裏,警惕地向四處張望。
相處到現在,燕隼已經能初步理解穆瑜的態度。在對方眼裏看到了“沒關係”,就攥着小木頭鑽進樹林,躲到一棵樹后,悶頭脫起了衣服。
系統往那邊一掃描,小傢伙攥着長翅膀的小木頭,果然是要往機器貓衛衣的白色兜兜里藏。
大號外套被他抱在懷裏,不捨得和其他衣服一樣往地上放,再要低頭掀口袋,動作就變得格外艱難。
邊藏還邊保持絕對警惕,忽然直起脖子四處張望的架勢,跟個過冬囤堅果的小花栗鼠一樣。
這一次,穆瑜沒去打擾,只是調整了那一片區域的溫度。
五花肉的確是燕隼蹦出來的。
只不過,既沒通過節目組,也沒有對外直播。
燕隼在冰上玩的時候,副導演還沒來得及回去取攝像機。等對方扛着設備氣喘吁吁跑回來,穆瑜已經舉着小雪團玩了半天,一起鑽木取火去了。
沒有觀眾,燕隼卻依然拿到了分數,不算高,但也絕不低。
剛好夠換一小塊五花肉。
系統剛弄清所謂的“打分”是怎麼一回事,正往外掏情報,聞言有些愣怔:“燕隼從哪裏拿到的分數?”
“技術動作分。”穆瑜說,“不論是什麼樣的規則,都繞不過這部分邏輯。”
他不急着走,依舊站在原地,等着重新
穿好衣服的燕隼跑回來。
小傢伙跑得太快了,站定時還有一點喘,胸口一起一伏,手裏緊緊捏着一摞樹葉。
察覺到穆瑜的目光,那張小臉就開始泛紅,往外套寬大的領口裏藏進去。
穆瑜收到了一摞樹葉的回禮。
不是一摞普通的樹葉,是一摞大小、形狀都相當完美的樹葉。
每一片都沒有瑕疵,連最小的蟲眼也找不見,要一個人蹲在叢林深處的落葉堆里翻好久。
穆瑜接過樹葉,蹲下來:“謝謝。”
燕隼聽不懂,睜大眼睛,攥着袖口的手指泛白,緊張地看着他。
穆瑜把樹葉仔細收好,摸了摸小傢伙的頭髮,牽住燕隼的手。
一大一小踩着落葉慢悠悠走,穿過林間的斑駁日影,一起去節目組準備的住處。
……
回去的路上,穆瑜接過系統的筆記本,簡單給它講了燕隼拿到的分數。
所謂的“技術動作分”,是花樣滑冰這個項目自帶的、無法繞過的基礎規則。
要解釋其實也很簡單——直播所能得到的打分是主觀分數。
專業技能的表現感染力強、觀賞性好,能得到的分就高。
天賦如果實在不足,能做到彬彬有禮舉止文雅,有不俗的談吐,同樣能給人留下好印象。
如果都不行,在相處中表現得穩重得體,懂得關照其他人,也有機會落個不錯的眼緣。
總歸,不論“打分”的目的是什麼,就像穆瑜過去參加過的各類綜藝,想要拿到高分或是高票數,其實規律都大差不差。
……但同時,也有一些項目,是存在無法被忽略和抹除的另一類分數的。
例如叫燕溪盯死燕隼,難以自控地生出惡念,日日夜夜恨不得毀掉對方的花滑。
點冰跳起來,能轉三周就是能轉三周,就是比只能轉兩圈就掉下來的厲害。
同樣的跳躍,落地能流暢銜接下個動作,就是比落地后摔倒能得到的分數高。
能做出難度更高的動作,同樣的動作能完成得更好,就意味着更厲害。
無所謂觀眾不觀眾,這是最簡單的道理。
如果燕隼在五歲的時候,能跳出其他五歲的孩子跳不出的高度、能做出其他同齡人都做不出的動作,那麼他就是能拿到分數。
這就好比寫一篇文章,眾口難調,評判好壞優劣,多少要取決於閱讀者的口味和喜好——但寫數學題就不一樣,加減乘除數字明確,標準答案就在那裏。只要能算正確的結果,就能得分。
而花樣滑冰這項運動,“有標準答案”的部分,又偏偏佔了相當大的比重。
“我教了他幾個動作,他的底子很好,學得很快。”
穆瑜問:“許家人為什麼不帶他去別處學花滑?”
這個問題的跳躍性有些大,系統加載了幾秒鐘,才聯繫上因果關係。
燕隼的養父母選擇了庇護燕溪,雇傭余牧這個三流編劇來遮掩燕溪的惡念和暴行,姑且可以理解為他們並不把燕隼當自己的孩子。
但燕隼的親生父母,在這十四年間,竟然也沒有對孩子的境遇做出任何干涉。
但凡他們在某一個節點,選擇把燕隼領回去,送去別的地方學花滑,甚至只是領回去做一個普通的孩子,結果或許都會完全不同。
“因為……”系統回答,“他們善良。”
穆瑜牽着燕隼,停在節目組新騰出的一間小院子前。
他翻出副導演給的鑰匙,打開院門:“他們善良?”
系統也是剛偷的情報,回來以後就忙着乾飯,還沒來得及整理:“燕溪那個直播間的評論是這麼說的……宿主,給。”
《起跑線》這檔綜藝採取直播模式,除了公放版,每個家庭也有自己的直播間,可以觀看前幾期的錄像。
穆瑜帶着燕隼在冰上玩的時候,系統去挖了燕溪那邊的歷史資料,又順藤摸瓜,找到了不少有關燕隼這兩對父母的內詳。
……從降生起,燕隼就捲入了一場人禍。
“他們這裏用培育艙養孩子。”系統說,“正常情況下,營養配比科學,流程已經很完善。”
但再完善的流程,也難免發生意外。
某次操作中,工作人員出現失誤,把兩個新生兒放進了同一個培育艙,再察覺到出錯已經是半個月後。
養料、氧氣的輸送統一都是定量供應,一份定額養不活兩個嬰兒。
等到發現的時候,培育艙內的一個孩子已經死亡,另一個也因為嚴重營養不良,明顯發育遲緩。
一場悲劇,給兩個家庭帶來了抹不去的創傷。
“燕隼就是那個活下來的孩子。”
系統說:“他的身體比同齡人弱,腦發育受損,語言障礙,也是因為這個。”
燕隼的親生父母只是普通的工薪階層,被告知自己的孩子活了下來、另一個孩子卻因此夭折,幾乎難以置信。
這對善良的夫妻滿懷愧疚,不敢去見另外一對承受喪子之痛的父母,甚至主動讓出了自己的孩子。
就這樣,燕隼被帶到了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家,得到了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名字。
燕隼似乎成了兩家人的孩子,又像是沒有了家。
兩年後,許家又有了一個孩子,叫許思成,是燕隼血緣上的弟弟。
在余牧的視角里,其實有一些和許家父母有關的部分,按照關鍵詞檢索,大概能找出那麼十幾個片段。
為了攢錢供許思成讀書,許母其實來燕家做過一段時間工,負責照顧燕溪的生活起居。
家長里短的事不給外人看,用不着編劇本,余牧樂得清閑,趴在樓梯上看熱鬧。
燕溪當著許母的面折磨燕隼。
燕家這位大少爺,在鏡頭前裝得溫文爾雅、文質彬彬,其實年紀愈長愈扭曲,做下的事沒有半點罪惡感恐懼心,劣跡斑斑不知悔改。
這是種完全病態的人格障礙,本該早做干涉,可在燕家人和余牧的遮掩下,那些髒水就全被潑到了燕隼的頭上。
燕隼向許母求救,他渾身是傷,用手在喉嚨上比劃,又指燕溪的房間。
許母給他上藥,眼淚掉個不停,卻用手捂住他的嘴。
燕隼的手扼在自己喉嚨上,看着許母,緩緩收緊。
許母哭得肝腸寸斷,抱着燕隼,低聲告訴他,這是我們欠他家的,你害死了他的弟弟。
【真善良。】
余牧在素材本上寫,這個女人到現在還認為,燕溪折磨燕隼,是因為無法釋懷弟弟的夭折。
這個女人認為,自己的兒子,應當為自己對他人擅自抱有的愧疚,一輩子贖罪。
【原來有這樣冷血,這樣自私的善良。】
余牧有了靈感。
他發現,原來有許母和許父插手,可以讓事情變得簡單許多。
比如燕隼想要揭發燕溪——當然,燕隼不會說話,所以這種揭發其實也起不到什麼實質性效果,但總歸是有些麻煩。
有了許母,就會有人主動捂住燕隼的嘴,讓他忍一忍,以後就會好。
許母總是覺得,燕溪年紀還輕,容易衝動,等長大了就會好。
比如燕隼不知道用什麼辦法逃出去,帶着一身被虐打的痕迹,申請社會保護的時候,就可以讓許父去頂這個鍋。
許母抱着許思成哭,許家缺了頂樑柱就少了一大半收入,許思成在學校被人戳脊樑
骨,看燕隼的眼神都透着恨意。
反覆幾次之後,燕隼就乖多了。
……
穆瑜沒繼續看這些東西。
他陪小雪團玩飛飛,小傢伙有點玩上了癮,背包都顧不上放,握着拳先後退幾步,再奔着穆瑜衝過來。
穆瑜穩穩噹噹把人接住。
背着小背包的小企鵝忽然被舉高高,立刻張開胳膊,撲棱撲棱配合著飛。
小傢伙高興地小聲“啊、啊”喊,因為從沒這麼高興過,連笑也不會,嗆得一個勁咳嗽。
系統自己在意識海里翻。
最後一個片段,余牧沒親眼看見,是聽人說的。
聽人說,燕隼被燕溪按進冰水裏,死死扯着對方一起往下沉,情況危急,誰也扯不開。
聽人說,是許母哭着接過竹竿,胡亂打了燕隼的手一下,又慌忙去救燕溪。
很輕的一下。
燕隼就鬆開手。
那孩子沒掙扎,沉進冰水裏,再也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