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最後一份遺產
新曆200年,王亮麻辣燙
時雀和律師一人捧着一碗麻醬麵,蹲在店門口的小桌旁。入冬以後,天氣越來越冷,小店的生意也越來越好。
時雀很快把面吃完,放下筷子出神的看着店外來去匆匆的行人。一陣涼風吹過來,拂起時雀的衣角,越發顯得氣氛蕭瑟。
律師:“時雀,咱們認識有六年了吧。”
時雀“嗯”了一聲。
律師:“你最近工作那邊怎麼樣了?你們所長還沒催你轉正嗎?我記得去年開始你就收到轉正通知了。”
時雀乾脆不接話茬。
律師嘆了口氣,“哎,算了,總要你自己下定決心。不過你應該清楚,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來找你。”
看着時雀轉向自己的臉,律師試圖把話說得更加委婉一些,“這也是你哥哥給你留下的最後一筆遺產了。”
時雀皺起眉,淺棕色的眼瞳染上憂鬱,乾淨漂亮的一張臉讓人心裏不忍。
律師嘆了口氣。
他是時雀的哥哥時隼的朋友。時雀和時隼三歲的時候,他們的父母就去世了。之後的十五年,兄弟兩人相依為命。對於時雀來說,時隼亦兄亦父,辛辛苦苦把他養大。
律師是時隼的好友,原本和時雀接觸並不多。
直到時雀十八歲,時隼意外去世,他卻在時隼死亡前一刻接到了時隼發給他的遺囑。只是令人不解的是,時隼明明選擇把所有的遺產都留給時雀,但卻偏偏分了六次讓時雀領取。
從時雀的十八歲到二十四歲,六年時間,一年一次,固定時間,就像是不放心弟弟的兄長留給弟弟最後的愛護和禮物。
律師把手裏的文件放到時雀面前,“簽個字,我帶你去辦手續。二十四歲的時雀可以獨立了對吧!”
時雀低着頭沉默,甚至沒伸手接過律師遞過來的文件。
律師也不催促,只是緩緩地勸着時雀,“別難受,雖然遺產是最後的遺產,但是你哥哥對你的愛是不會消失的。”
他明白,獨立這兩個字,對於時雀來說就像是噩夢。因為當年,時隼臨出門前對時雀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哥要出去辦點事兒,十八歲的雀雀可以獨立了對吧!”
時雀說了一句“好。”,然後時隼就再也沒有回來。
官方給出的結論是遭遇天災意外死亡,連完整的屍體都沒有。
兩人對視了很久,時雀都沒有動作。最終,律師強行把手裏的把文件遞給時雀,“你看看!”
時雀翻開,然後就愣了。
車和房產?
“這能是時隼留下的?”時雀臉上平靜的表情終於出現一絲裂痕。
律師笑得十分開朗,“時隼說了,別人有的,我的弟弟也一樣要有!車,房子,還有美人,你在這一天裏全部都能擁有。”
“捐了吧!我不要。”時雀非常抗拒。
律師苦口婆心:“怎麼能不要呢?這是時隼對你的愛啊!”
時雀冷笑一聲,“是嗎?”
“十八歲,你和我說,念大學不能沒有學費,所以時隼提前在銀行給我準備了一筆錢。大學開學一個月後,我收到了銀行貸款的催債記錄,那學費是時隼用我名義借的金融小額貸。”
“十九歲,你給我一份名單,說時隼知道我為了還貸款每天辛苦打工,所以提前為我準備了幾個能夠幫助我的人。結果打電話一問,全特么是水滴籌的客戶經理。”
“二十歲,我大學畢業實習,你說時隼給我準備了新的通訊工具,打開一看,十年前的好孩子智能電話手錶,還是藍屏的。”
“二十二歲大學畢業,你和我說,時隼已經幫我準備好了一個完美的工作崗位,工作輕巧好上手,去了就拿鐵飯碗
,還是家族世襲制。我去了。結果是去全國最拉單位——歷史民俗研究所當實習生。一經錄用,不得辭職。單位所在大樓是挺寬敞,辦公室卻在半地下。時不時就回家休息。”
“那不是挺好的嗎?”律師開始心虛。
“是啊!是挺好,今天我就回家休息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時雀痛心疾首:“因為我們那倆半地下的辦公室是和人家戀家中介便宜合租的,現在冬天了,戀家的員工每周要在半地下展開一次徒手操訓練,我們就又居家辦公了!”
“你說,換成你,你還想要這些嗎?”
律師詞窮,沉默半晌,仍舊昧着良心忽悠時雀,“這次肯定是真的!”
時雀板著臉,“那你把面錢付了我就相信。”
律師偷偷看了一眼銀行卡的餘額,咬牙付了二十四塊錢的巨款。時雀勉強在文件上籤下字,和他一起辦手續。
半小時以後,時雀面無表情的看着律師推出來的一輛半新不舊的小電瓶。
“車。”律師言簡意賅。
又過了一個小時,時雀騎着小電瓶帶着律師進了一個老小區,在律師的指路下,他們把車停在了小區里最破的一棟樓旁。律師帶着時雀上了二樓。
樓道里到處都是灰塵,每走一步,地上都能看見一個清晰的鞋印。知道的是這小區年久失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舊曆大災變后留下的遺迹景點!
據說舊曆3022年,人類經歷了一場史無前例的災難。莫名其妙的天災、疾病導致了數以億計的人類死亡。等一切歸於平靜后,地球總人口減少到了只有百分之一。除了幾個像華國這樣的大國還能勉強維持運轉外,許多小國早在災難中期就陸續滅亡,成為了無人之地。
現在是新曆200年,兩百年的休養生息讓人口數目得到了足夠的增長,科技和經濟也漸漸恢復甚至還超越了“重建前”,因此現在像這樣老舊的房子,已經很少見了。更多的還是那些極具科技色彩的高樓大廈。
看着面前搖搖欲墜的鐵門,時雀面無表情的詢問律師道:“房?”
“對對對。”律師掏出一把生鏽的鑰匙遞給時雀。
時雀拿着鑰匙費勁的打開大門,門開后,迎面而來的就是超大張的時隼海報,上面的時隼不僅比v,還衝着時雀做wink,時雀沒有進門,默默地往大門右邊挪了一步,卻不小心撞到了旁邊的凳子腿。
時雀低頭,一個滿臉菊花摺子的老太太正坐在凳子上看着他,眼神充滿了懷疑和審視。
時雀轉頭看律師。
律師立刻湊到他耳邊小聲道,“應該是美女。”
時雀:……
“都齊了,你好好休息,我就走了啊哈哈。”律師乾笑一聲,快速走人。
時雀獨自站在走廊邊,和老太太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兩人誰也沒有說話,最終時雀進屋,老太太繼續坐着。
房間很小,也就不到二十平。卧室和衛生間還算寬敞,但廚房小的可憐,大約只有兩張灶台的大小,客廳更是沒有的。比起常規的一居室格局,這裏更像是廉價公寓。
興許是律師提前清理過,和老舊的走廊不同,房間很乾凈,就連被子都帶着點陽光的味道。
時雀坐在床上,看着床單上的花紋發獃。他記得這張床單,是時隼還在的時候,他們倆一起買的。
時隼比時雀大十歲,父母去世后,他們靠着領保險金熬了幾年。直到時隼十八歲后輟學打工,家裏的情況才算是好過了一些。
而這張床單,就是時隼領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后,帶着他在集市地攤上買的。
“二十塊錢呢!”時隼一開始的工資只有一千塊錢,除去房租,每個月吃飯
都很勉強,但即便這樣,時隼也要把這張床單買下來。
“這麼正的紅色,等以後咱們搬了新家用。”回家的路上,時隼抱着床單,笑眯眯的和時雀念叨。
時隼給時雀畫過很多餅。例如他要掙很多錢供時雀念大學,例如他要出人頭地、等時雀畢業以後給時雀安排最輕鬆又掙錢的工作,又例如說他以後要給時雀買車買房,讓時雀娶最漂亮的媳婦。
一瞬間,過去所有和時隼相關的記憶都清晰的湧上腦海。
大量的畫面堆積讓時雀腦袋一陣陣疼痛。他半躺在床上,腦仁突突直跳。這是過度回憶的後遺症。
時雀從小就過目不忘,堪稱人形掃描儀,他的大腦就像是裝了一台精密且存儲量沒有上限的儲存器,只要是他看見過的,哪怕只是餘光掃到的,都會牢牢的記在腦內。
就包括他剛出生時,睜開眼第一眼看見的醫生的模樣,都牢牢的記在他的腦內,只要時雀想要回憶,立刻就能回憶起來,分毫不差。
但隨之而來的缺陷,就是當時雀快速且大量的回憶過去的信息時,會引起暈眩和疼痛。時隼和他說,等他長大一些就好了。
那時候時雀以為時隼是胡說八道,可意外的是,隨着年齡的增長,他的癥狀的確好了很多。雖然暈眩和疼痛仍在,但也十分輕微。閉目養神一會就好。
或許是回憶起了過去,就連這個破敗的房子都讓時雀感覺到了溫馨。時隼走後,時雀一直住校,工作后,工資大部分都用來還當年時隼用他名義借的那筆貸款,剩下的錢,只夠租最破的小單間,還要提防房東突然漲價或者退租。
而現在不同,這是時隼留給他的家,他不用擔心再被誰趕走了。
坐了一會,時雀突然站起來,回去出租房那邊把所有的東西都打包好,一車拉回老小區。然後聯繫了房東,確定這個月結束后就退租。
這些年習慣了四處搬家,時雀的東西少之又少,因此不過兩個小時,就全部收拾妥當。
看着自己熟悉的物品一樣一樣放到該放的位置,時雀終於有了一點有家的真實感,他甚至想,就算下個月收到什麼類似房屋貸款債務催繳的電話也沒關係。不過是讓生活過得更精打細算一些罷了。
打開隨身帶着的電腦,時雀將今天剩餘的工作做完。
人類經歷那場災難后,歷史和文化傳承也受到了巨大的打擊。新曆70年民生重歸穩定之後,人們對於“重建前”也充滿了好奇和嚮往,就連大學也開展了相關專業——“重建前”歷史民俗研究系。可惜直到現在,這項工作也並沒有給人類帶來太大的改變,導致民俗專業在短暫的大熱后,就成為了冷門中的冷門。
而時雀念的就是這個專業,大學剛畢業,就因為時隼生前的舉薦就職於L市“重建前”歷史民俗研究所。
如果在過去,歷史民俗研究所當研究員的確是個非常難得的工作,但六年前,歷史民俗研究所位於帝都的總所發生意外,大量的研究員莫名死亡導致歷史民俗研究所徹底敗落。現在,除了帝都的總所還保存獨立辦公樓外,各地分所都處於經費不全岌岌可危的狀態。
就好比時雀他們所,如果不是時雀去了之後扛起了編纂民俗科普讀物的項目,現在恐怕連租辦公室的錢都沒有。
一直以來,不是沒有其他民俗相關的單位招攬過時雀,但時雀全都婉拒了。一個是因為,這是時隼給時雀安排的工作。
另外一個就是民俗研究所的規定了,舉薦入職的實習生按照國家規定,不能辭職。
趕鴨子上架的工作還妄圖他轉正,也是非常離譜。但律師卻總是很關心這件事。
時雀也明白他為什麼關心,因為當年時隼就在民俗研究所工作。
時雀拿出手機,點開歷史民
俗研究所的專用app,首頁碩大的系統提示再次映入時雀的眼帘。
“以檢測到員工符合轉正條件,請儘快參與轉正任務。”
時雀發了會呆,最終還是關上了app。當年時隼就是在參與研究所任務的路上出的意外,這麼多年過去了,時雀依然清晰的記得他接到時隼訃告的那天。
即便他明白意外災害並非人力可以扭轉,但時雀仍舊耿耿於懷。哪怕他按照時隼的安排進入了民俗研究所工作,可六年過去,他心裏依舊存着一個疙瘩。
即便不靠譜,那也是他唯一的親人,將他親手養大的兄長。
閉上眼,時雀蜷起身體躺在床上,漸漸地陷入夢中。
夜色漸漸黯淡,隨着太陽落幕,原本安靜的走廊突然熱鬧了起來。
樓下,有年青女孩甜美的嗓音響起,“哥哥怎麼才來看我?我都想你了啊!”
時雀從睡夢中驚醒,滿腦子都是嬌滴滴的撒嬌聲,再往樓下看,五個穿得花里胡哨的女孩圍着一個殺馬特雞冠頭的男的上樓。舉止十分親密。
很快,對面響起開門又關門的聲音,然後走廊里又恢復了短暫的安靜。
時雀打開門,那老太太還坐在他的門口,目光如炬的盯着樓梯口,一刻都不錯眼。看見時雀出來,快速的遞給時雀一張印刷簡陋的小卡片,卡片上印着一個身穿五彩紗衣的美女。
時雀沉默的關上門,頓時什麼都懂了。他就知道,只要是時隼留給他的,就沒有正常無瑕疵的。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對面開關門聲不斷,女孩的嬉鬧聲也沒有停止過,隱約還有大老爺們扯着脖子唱歌的聲音,玩的也是非常狂野。
時雀木着臉往耳朵里塞了倆棉球,蒙上被子繼續睡覺。
直到後半夜,時雀再一次被對門的喧鬧聲吵醒,他終於忍無可忍,掀開被子從床上坐了起來。
這他媽的根本睡不着!!!
看着牆上貼着的時隼的比v還wink海報,時雀憋了口氣,利落的穿好衣服下床開門,直奔樓下,騎着小電驢去了附近的24小時營業的喪葬一條街。
過了半小時,時雀拉着一人多高的大黑袋子回來,扔下馬上沒電的小電驢,破天荒的打了個車,直奔陵園。
到了陵園,時雀拎着大黑膠袋摸黑上山,最後站在時隼的墓前。
普通的石碑,不算寬闊的一小方墓地,但這已經是當年時雀花光了手裏所有的錢才夠買到的。
在地上鋪了張紙,時雀坐在紙上,拉過旁邊的火盆,把膠袋裡裝着的東西全都拿出來燒了。足足燒了半個多小時,天光微亮,才算燒完。
看着火盆里的火光熄滅,時雀終於鬆了口氣。他站起來,看着石碑上刻着的“歷史民俗研究所實習生時隼”幾個字吐出一口氣。
這是時隼遺囑里特意囑咐要在墓碑上刻下的內容,彷彿民俗研究所實習生的身份是莫大的榮耀。
到底是有多喜歡民俗研究所這個地方啊!時雀不知道是在問自己,還是詢問地下的時隼。
然後他拿出手機打車,準備回家。
回去的路上,律師給時雀發信息詢問,“新家感覺怎麼樣?”
時雀:“挺好的。”
律師:“我就說那房子不錯,時隼還是惦記你的。”
時雀:“我也惦記他,所以剛祭拜完。用你的名字給他燒了六十個老頭老太太。”
律師:“??”
時雀:“還有十個音響和一百張鳳凰傳奇的廣場舞合集。”
十秒鐘后,律師果然打電話過來,時雀直接掛斷拉黑一條龍,然後就靠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發獃。
即便是凌晨五點,也不缺少下了夜班歸家心切的路人。可足
足有六年的時間,時雀都沒有可以回的家。現在,他終於有了。
拿出手機,時雀打開民俗研究所的專用app。這次,他沒有猶豫,直接點開了通知轉正的信息,選擇了確定參與轉正任務的選項,然後才退出app。
時隼到最後都心心念念給他一個家,那他也索性代替時隼完成未完成的夢想。
車停在老城區,時雀踩着喧鬧聲上樓,然後他進入房間,換了衣服,帶上棉球,關燈上床蓋上被子。
這次,他可以安穩的睡覺了。
昏暗中,手機屏幕無聲亮起,推送了一條民俗研究所app的任務通知:入職任務已開始,023號研究員,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