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無師自通的說謊者
火盆里有不少寄居的妖怪把木炭嘎嘣嘎嘣嚼爛,然後從鼻孔噴出煙來把不大不小的方室給蒸得熱烘烘的。一張案幾架在床上方便當朝太相奮筆疾書,齊惇很謹慎的在麻紙上斟酌字句,而他於寂寞的衰疲之前,突然爆發了鮮活的想念。
他凝視着筆下的名諱,眼前忽閃忽閃的是西出安陽八百里的美景!那涇流之畔,巨木之下,遠有奇峰峌嵲,盤山岪岪,近有漃漻薵蓼,蔓草芳苓。(安陽,景州的治郡,魏朝的國都)
美景啊美景又何及山河一統,罷止刀兵的願景!吾的摯友啊,眼下這變亂的開端,怎麼會與你相干?
“阿耶。”門外試探性的呼喊轉瞬被雨落的聲音蓋進地底。
齊惇作為父親自然不會疏忽掉兒子正在等候着自己的回應,且估摸了時辰,手不釋筆道:“進奴快進來吧。”(進奴,齊雋的小名)
齊雋於是推門而入,室內的火苗子因而有了風的朝向。
“兒想與阿耶密語幾句,所以叫雜役們都先撤開了。”
“無妨,日後總該進奴主持家裏的。”
在父子間隨意敘話時,齊惇專註於文章直到齊雋的影子擦過群山屏風才抬頭看了看兒子。“外邊有些瓢潑,進奴是不淋着雨了?”
“底下的人哪會怠慢兒呢,”齊雋別有所圖的眼神在室內亂瞟,迅速的鎖定在了那塊成人高的全用西域水晶做的鏡子上,“兒本也是瞧着阿耶這麼晚了也不歇息才來看看的。”
“哪有不歇息,就差最後一檔子事了。”齊惇到底因為兒子的關心而臉上掛着笑,在抬手想挪一挪硯台時,齊雋就已經湊到旁邊幫手了。“真把你爹當老骨頭?”他笑罵道。
齊雋隨後替齊惇拾正了靠背的墊子,再去取來原本晾在烘香竹架上的羊羔裘衣給齊惇披在肩上,才在偷瞄了紙上內容之後回話道:“陸景州與阿耶做太相一樣,打咸康六年起到今個兒昊康元年,當任足足十九年了,怕是當朝天子把你們當老骨頭才是。”
“天子哪是把我們當老骨頭,是把我們當老不死才對。”齊惇提筆濡了濡墨汁,眼裏深沉着利與害。
“兒說句不當講的,今上若無齊晉的扶持怎會被天下輕饒......”
齊惇提鉤的筆當即懸空不動道:“不當講就不要講,那個節骨眼上,你偏偏是在先帝身邊的。”
“兒知錯了。”齊雋故意把口風漏出去又及時收緊風口,話鋒一轉道:“阿耶為何給陸景州去信?”
“唉,常人皆誤會景州此舉正是趁關北反旗未舉之時襲殺晉氏之圖,實則不然。”齊惇空自惆悵了剎那且把筆桿暫放白玉筆山,手拉齊雋的衣袖讓他坐在床邊道:“衛毓所忌者正是大將軍,而天子虎口拔牙賭的就是大將軍不意就此顛覆王室而分疆裂土。大將軍一旦抗命則投柄於衛毓,關北定然賊喊捉賊,發兵南下。”
“晉氏自大燕開國起便獨攬中台,世代享爵鄉侯之貴,世代承襲令君之位,從晉鈺至晉衎歷有四代,晉衎功業蓋主,四地咸服,阿耶憑甚覺着他不意天下大亂,問鼎中原?”齊雋為齊惇往上拽了拽被褥,莫名感知到室內有一股子焦躁氣。
“哈哈,他若想要稱帝,何時不可為之?何必等到明日而復明日。”
齊雋不經意挑了挑眉毛,似是找到什麼機會,起身去到水晶鏡前,手摸遮鏡的帷幕道:“其也文王事也。”說罷,他猛地把帷幕扯下,一時間在鏡面上匯聚了三種目光。
齊惇兀地腦袋有些脹疼,且在兒子面前隱忍着,卻還是虛弱地咳嗽了幾聲,問道:“進奴為何鑒鏡?”
“哦,兒只是在揣測陸景州時聯想到了當年將這水晶鏡贈與阿耶的人。”齊雋看着鏡子裏父親的眼睛,一次次在心裏提醒自己不能讓父親發現端倪。“自朝廷將景州乾州分治劃地之後,左氏陸氏就在關東暗爭權柄。那左氏與初氏同是魏朝傳家,怎捨得關東落入他人之手。”
“我兒是指左氏投枝於朝廷,圖謀中原自亂,而其趁勢可在關東自立?”齊惇的餘光灑在紙上,洞穿着千里之外的紛復人心。“唉,初左顏舒四傢俱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別是初氏,出計鬼怪,其宿命艱深,不能不察。”
“咳!”齊雋登然覺察屏風後邊有所騷動,旋即出聲提醒:“阿耶難道擔憂初歆還又誅了晉氏?”
齊惇搖搖頭,重新在紙上落筆。鏡面上除去突然陷入沉默的齊氏父子,還有那面群山屏風,屏風的綉紋十分華麗,便是人影照在上頭也如山峰巍巒的陰影。
而初歆假借齊雋的身形在其背後同入室內,齊雋甫一開口,他便側卧在地,且於齊雋掀起帷幕之時探頭觀鏡,藉機對視齊惇的眼睛,從而潛入他的記憶。
“阿耶落好章還是讓鷹給景州送去么。”齊雋規規矩矩的站着,緩和了才剛提防着齊惇發現異樣的眼神。
“嗯。”齊惇應了聲,齊雋就近前去把案幾搬在地上,然後服侍齊惇脫衣躺下。
“兒便走了。”
方室的燭火被一一吹熄,齊雋擇袖從火盆旁邊走過,晦明的橙光好似魑魅的烙印。初歆幾乎沒有腳步聲的按着來時的方法貼着齊雋出門,並隨手替齊雋將房門關嚴實。
齊雋若有所思的在迴廊里繞足聽雨,反讓憋着什麼話的初歆有些忐忑不安。
“家君未曾設防於你,你可曾看到什麼?”廊檐掛着的玉玲咚咚的響,齊雋的聲音滌盪着雨夜的春光。
初歆忽而反問齊雋道:“今夜本是殺人夜,怎麼不殺了?”
“殺人從來易事,不差一時半刻。”齊雋盈餘着罪惡的一雙眸子被光鮮的儀錶徹底綁架在不見日月的黑幕里。“你看到了什麼?”
“哈哈哈!”初歆面對齊雋舉重若輕的審視一下子不知所由的大笑,聽得他自己都發毛。“尊家君是何等修行,我挖空心思,也未能目睹什麼。好在齊家似也隱秘之多,不為人知,我既是不知詳細,也省去你我麻煩。”
就在他二人頭頂的一串玉鈴時而不由其身的劇烈搖晃起來,齊雋別瑣千秋在喉頭,將心中見不得光的期許付與風雨飄搖的懷抱中,霎時後續無言。
初歆知道自己應該在這個關頭主動補救點什麼,說道:“侍中便當我今夜獨自來謁見過齊相了吧,若那戴相問起,足下還請替我囫圇他一遭。”
“初校尉在這短短几個時辰里着急個什麼?”齊雋隨後煞有介事的逼問道。
“你我但因公寵而相關,到底陌路之時多,並肩之日少。”初歆感覺自己那顆作祟的心都快破膛而出了,偷咽口水道:“三日為期,我會給侍中一個答覆。”
齊雋對此不怒反笑,道:“好個初氏果然是祖傳的翻臉不認人吶。你聽好了,我不要答覆,我要你的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