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懷劍山
四寧懷劍山下
已庚日酉時大吉大利
葉信帶着愛妻的靈柩緩緩走過市井直奔四寧東面的懷劍山而去，除了天空中被道士不斷拋灑的引路錢紙之外，萬里無雲、無風、無雨，整個空氣中只有蔫了的青草味和不停襲來的熱浪。
和瘟疫般一片死寂的四寧城不同，懷劍山下人聲鼎沸，還沒靠近，就聽見幾個嗓門大的在喊着“報仇..”“殺個痛快..”之類的聲音。
遠遠看去，山下站滿了武林同盟聞訊趕來的人，山門前甚至稍大一點的樹上，都是人，各色衣服、各樣兵器、各種口音、擠擠攘攘的圍在一起，如若不知情況的人路過，恐怕以為這裏新開了一個盛大的集市。
到得近前，看到此情此景，葉信心內五味雜陳，這武林同盟其實平時與自己交往不多，此刻卻是傾巢而來，一時語塞，用力的抱拳禮打出，停在空中不知如何開口相謝。
眾人急忙圍過來還了禮，有些性子急的便大喊報仇起來，倒是排頭的現任武林盟主洪少山十分小心的向葉信問道，“葉大俠，葉夫人平時對武林眾人多有庇佑之德，此番遭此劫數，實屬老天不仁，如若葉大俠不棄告知，我武林同盟三門六堂十七派，必死力將那賊人綁來交於懷劍山處置。”
“對！請葉大俠告知！”
“請葉大俠告知！”
人群頓時開始沸騰，有些站得靠後的，不斷往前擠過來，報仇之聲不絕於耳。
武林同盟是除少林武當峨眉等上古門派，以及懷劍山這樣超脫於江湖而存在的山門之外，其餘江湖中各種大小門派自動自發組成的同盟，一是江湖中行走彼此有照應，二是生計之間也多有來往。
盟主每三年推選一次，雖然盟主對各個門派內部事務不能干預，但是公共事務卻皆由盟主定奪，這洪少山便是三門中的赤門的掌門，也是新選出的武林盟主。
赤門以使用和打造兵器見長，各類長短兵器均能打造，兩大暗器世家風雷、暗武均出自赤門，洪少山一手赤烏渾元刀使得更是難遇敵手，當選盟主之位也算實至名歸。
葉信卻是再行一禮說道，“多謝洪盟主與諸位的好意，夫人命數有定，因病致隕，怪不得他人，勞各位記掛，在下心甚難安！”
“爹爹！爹爹我娘呢！”葉信話音剛落，一個三歲大的孩童燒紅的臉蛋終於自人群中鑽出，一邊喊，一邊作勢尋找他的娘親。卻只見人群中突然飛身而起兩個曼妙身姿又直落孩童身旁。
葉信見狀大喝一聲，“你倆是怎麼看着他的，帶輕歡回去。”
“煙煙遵命！”
“裊裊遵命！”
兩個絕色少女本是隨葉夫人陪嫁而來，此刻雙目泫然欲泣，剋制着顫抖的身軀，一人一邊架着那孩童輕輕一縱便越過眾人頭頂，直向山上而去，那曼妙身姿加上絕頂身法，卻是讓在場的人均發出一聲輕嘆。
“今日得見公子，實乃幸事”。洪少山抱拳道。
“不敢，小兒葉輕歡，年紀甚小，失了禮數，還望見諒！”葉信道，“感謝各位有心前來，在下感激不盡，山上略有薄酒，若各位不棄，一定隨我上山，否則在下五內難安。”
江湖中人，有些確是為祭奠葉夫人而來，有些倒是從未上過懷劍山，此刻自然要去湊個熱鬧，而也有數人還在嘀咕猜測葉夫人死因，無論如何，皆隨着葉信上了懷劍山。
懷劍山單峰環水而立，除了連接山門的弔橋，
其餘再無上山路徑，懷劍山雖不是隱秘門派，但也很少有人上山打擾，有些欲比試的江湖新人，也僅是敲響山門的銅鐘即會有人下山。
天下第一劍的威名給這座風景秀麗的單峰增添了幾分傲視之氣，使得本不隱秘的懷劍山，多了不可輕探的色彩。
眾人懷着各異心情，隨着葉信一路上山，山間不時看到依着山勢結廬而居的場景，到得接近山頂的一處平坦之地，一幢由不同的獨木交錯搭建而成的房屋映入眼帘，雖不似山間那些茅屋普通，但也實在說不上豪華，唯一獨特的便是那一根根完整的獨木，以極為和諧的組成方式消解了獨木本身的凌亂和差異。眾人對着這天下第一劍的居所，不由得心生敬意。
屋外的空曠場地上，早已擺上長街宴，葉信卻對眾人抱拳道，“請諸位稍等片刻，我與夫人還有些話說。懷安會為大家敬上酒菜，請慢用。”隨即向大師兄葉懷安示意之後，自己逕自走到靈柩旁喃喃到，“靈俞，到家了，我知你喜歡清靜，剛剛卻打擾了你，現下讓懷安去應酬他們，我倆安靜的呆一會吧。”
說罷，在眾人注目之下，單手托着靈柩，輕輕一縱便是五丈開外，至山邊借山勢三縱之後，便至山頂消失於眾人眼中。
這等身法，端得是世間罕有，人群中不斷的發出驚嘆之聲。葉懷安卻依然一臉肅穆之色，從四寧城外到現在，從未變過。但行事上，卻依照師父的吩咐，有禮有節的和各桌陪坐、寒暄、敬酒起來。
懷劍山頂劍冢
所有懷劍山故去的人，均葬在懷劍山頂的劍冢之中，說是劍冢，不過是刻了“劍冢”二字的碑立在一片空曠之地而已，並無其他奢華裝飾。
每個冢上均插有生前用過的劍，數過去不過七八柄，懷劍山一向甚少與外界爭鬥，死亡的大多是到了大限或因病故去。
葉信安葬好夫人，一個人坐在冢前，山頂風十分劇烈，倒是減了他幾分鬱郁之情卻多了幾分憤然之意。
與普通父母之命的夫妻不同，兩人從小青梅竹馬，周靈俞十四歲便嫁入葉門，相濡以沫二十餘年，經曆數次生死，感情之深，實非言語可以安慰。
然而這悲痛之情，如若尋報復之意，只不過讓更多的人殞命，更何況如今四寧已扛在肩上，自己連悲痛的時間都沒有，便已需面對全城百姓之生死。
這仇，自己不知如何能報。思慮至此，只得深深一嘆，遠眺着四寧城，肅然無語。
“師父，他們在等您下去呢。”葉悠悠不知何時來到身後，輕輕的說道。
“這就下去，你也隨我一起吧。之後有意時，我們再來看她。”葉信深知悠悠與師娘感情最深，怕她長留此地，有損身體，便拉着他掠下山去。
長街宴戌時
“葉大俠，此番那皇帝老兒把這四寧州歸給了懷劍山，雖不知其中緣故，但只要懷劍山有葉大俠在，我等必將追隨。”洪少山舉起一杯酒向剛到的葉信說道，“我等在四寧州皆有產業，如有需要，定當相助。”。
葉信心知此番變故必是眾人來的主要原因之一，但也並不以為意，抱拳回到，“在下感謝各位今日到來，也知了各位心意，日後懷劍山怕是少不得要麻煩諸位了。
“今日是在下夫人入土之日，改日自當親自上門與各位共謀一個四寧的前程，還望各位莫嫌棄。”葉門其他人何時見過師尊如此應酬，一言一語均是江湖禮貌，毫無往日傲骨，看得不禁晃了神。
直至子時，隨着一片客套告別之聲，人群才漸漸散去。
葉信把三劍叫道屋內。
回來這麼長時間了，卻還是師徒四人第一次好好說話。
葉信嚴肅的向三人說道，“你們師娘殞命的前因後果，我不說，你等便不能再打聽，有朝一日我心裏有了定數，自會告知你們。”
“是！”三人雖有諸多不願，但看了今日師父的一言一行，自然已知此事必有諸多隱秘，當下也只能聽命而為。
“四寧城現在是何情況？”
“稟師父。”葉懷安行禮說道，“七日前金陽交割敕令文書到達，城內已亂做一團，官家看樣子沒有願意留下來的，六大家族中的宗青，尹氏均遷往都城，司宇家已做好準備但還未動身，公冶和班氏前日已遞來拜帖，說是要和您商議之後再行決定，只有東方一族毫無動靜，不知作何打算。”說完便將官家張貼的敕令呈與葉信。
這種敕令看得葉信頭大，官家用文廢話太多，開篇就是聽聞葉信如何英俊挺拔的吹捧之詞，然後就是交割的具體事宜和規則，最後的註明卻寫了，如八年後葉王負了皇恩，致百姓荒隕，東洺朝也會行收回之責。大致便是把當日之賭局做了合理化的說法。
葉信看完問道，“戶籍可有送來？”。
葉無衣立刻把官家拿來的戶籍總冊呈上道，“這次官府辦事極其快速，敕令當日便把戶籍一起送到，但我未來得及一一核對，四寧下轄七郡二十八縣，戶籍冊上總計一百二十萬零三千七百一十二人。
“目前聽說大部分的百姓都要遷往各自遷往臨近的三州，如果現在不遷，怕八年之後自己變為賤籍，所以即便一時半刻找不到謀生之法的百姓，也在找遠房親戚辦外遷。這些人看來寧可自找去吃平日裏狗官的苦，也不願意相信我懷劍山可保一方平安，不留也罷”。
葉信卻說道，“這樣也好，即便真的有了變故，你我也可專心應敵。”
葉無衣接道，“但也有經過各種渠道曲折來遞話的，多是賤籍百姓，對於他們來說，跟着懷劍山，希望至少能夠脫了這世襲的賤籍。”。
“這群賤籍百姓又能擔何重任，徒增憂慮而已。”葉懷安道。
“什麼賤籍貴籍的，還不是那些當官的使的手段，我倒想看看，懷劍山加上一群賤籍百姓，能不能幹出一番事情來，你們這選來選去的，又有什麼用！”葉悠悠氣鼓鼓的說道。三人中，或許只有她最能體會這戶籍三六九等的苦。
(東洺朝戶籍分為三等。
一等戶籍又稱貴籍，王公大臣，氏族大家，便為此籍。可考功名，可領軍，讀書通婚皆無限制，受其他戶籍的人供奉，可自由買賣土地、房屋、奴婢等。
二等戶籍便分為士、農、工、商，又稱良籍。可考功名，可領軍，讀書無限制，但不可跨籍通婚，但僅可從事本籍所規定的生產活動，且沒有屬於自己的固定資產，如土地房屋等（軍戶除外）。
士籍，在東洺朝行政體系下的三公九卿十六令里，最多可進到令的官階，四寧州府的府台是貴籍，而府台令便是由士籍擔任負責具體的行政事務。(前章中提到的左采令馮興，雖官員等級在府台之上，負責全國的礦產採集工作，但其實戶籍僅為良籍。買個房屋蓋個私宅這類的權利都需皇帝或貴籍上官進行准許。)
農籍，行土地農事，但無土地所有權，須依附於貴籍的土地進行勞作，不但承擔勞作之苦，也要繳納本應由土地所有者繳納的土地賦稅。有一種特殊的農籍，是有土地所有權的，這樣的人在戶籍中記為軍戶，軍戶在不作戰時，便勞作自家土地自給自足，打戰時的軍功便能換取更多的土地。
工籍和商籍均是行自己專業之事，如工籍便是從事工匠、建造等的專門戶籍，商籍便是行走於互市之間，進行商品買賣的專門戶籍。大部分江湖或武林之人，便屬於這兩種戶籍。
也有江湖人超脫於戶籍之外，大多都是如懷劍山之類名震一方的江湖高手，但一來人數不多，二來當地官家也沒有能力去限制他們的行動，所以只要他們不入朝堂謀功名，兩者便相安無事。
三等戶籍又稱為賤籍，其中又分奴籍、樂籍、妓籍、黔籍，墮入賤籍的多半是犯錯之人或是其後人，一旦墮入賤籍，便從人變成了財物，生死對於官家或主家來說也只是一個花錢報損的財務數字。
如果某個貴籍大家買了某個官籍（官府所有）的奴婢，只需向屬地官家交上一筆款項即可，如若是奴隸市場上的買賣（私人所有），奴隸商人獲利后也會代繳這筆費用，所以奴隸買賣是所有州府很重要的一筆財務進賬。
樂籍與妓籍區別只是限定的工作地點不同，但都逃不過以色侍人的結局。
黔籍最為特殊，一般是重犯受了黔刑（在臉上刺字或圖案）之後，變為苦役或作戰時的炮灰，無論哪一種，死亡只是早晚的問題。)
葉信看着三個名滿江湖的葉門三劍從戶籍開始爭吵到田裏的稻子應該怎麼割時，已實在不知作何反應，只能苦笑不止，懷劍山對於武林來說，是泰山北斗，要說仙風道骨英雄氣概，即便是葉悠悠，那也是當世巾幗。但要說到這治國之術，三人不說一無所知，那也略等於無。
如果再不制止，這場面，可能就要偏向更加詭異的方向了。
遂出言令道，“治國之事，不外乎人、財、物。你三人懷安老成，負責財的部分；無衣從小凄苦，最在意物，便負責物的部分；而悠悠交友最是廣闊，你就負責人的部分，明日隨我一起下山，去四寧州府做個交割吧。”
“是！”三人俯身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