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廟堂之力
祁樂十二年夏
正乾殿皇家賭局三日後辰時
一行十二人的車隊運送着一具金絲楠木靈柩,自東洺國都金陽北口緩緩向北而行,所有人皆是一襲墨黑長裳,顯得腰間和手肘的白色孝帶格外顯眼。
打頭的引魂幡是豪華的六塵白幡,即便是二品正官也未必能用此幡,中間掛着名諱“標梅世故顯妣葉門周氏靈俞引魂幡”,兩邊飄帶卻未按通用寫法,而是用了靈棚的聯語:“鵑啼五夜凄風冷,鶴唳三更苦雨寒”,只在飄帶的最上寫了剪凹處,寫了常見的靈童接引等字樣,每行四十九步,便聽引頭的道士搖鈴呼喊,“蓮花朵朵開,魂歸故土來”。
(作者按:東洺王朝金絲楠木為一品以上官員才可使用,名諱中“標梅”原意為女子出嫁之期,正妻可用此標註,“世”則是指故人為六十歲以下,此名諱的意思是葉家正妻周靈俞,因打的是白幡,即表明亡者是有子嗣的)
祁樂帝在北門城牆上的城樓二層默默的看着葉信帶着他的愛妻魂歸故里,身後跪伏着四名起侍婢女,東洺王朝並沒有太監這類人,帝王的起居事項均由從小跟隨的起侍婢女照看,婢女是不能進正殿的,故也逃過了三日前的劫難。
在祁樂帝右側垂首的卻是司宇丞相領頭的當朝權傾朝野的東洺三公:司宇丞相、宗青太尉、馮劫御史大夫及四位東洺大將軍中的常渠大將軍
祁樂帝看着葉信一行人在眼中逐漸消失,輕嘆道,“常大將軍,看到了嗎?那就是孤八年後的敵人,今天,孤讓他以金絲楠木靈柩,希望孤若日後戰死,你們能用比這好一點的讓孤不腐運回金陽葬於御嶺”。
常大將軍卻是離都城最近,所以接到軍令,星夜急回都城,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聽得一怔,隨即單膝跪地喊道,“臣未死,何須吾皇親征,臣未死,誰能傷吾皇分毫?!”
“他,天下第一劍葉信,三日前闖我正乾殿,十二衛為孤戰死,他逼上殿台刺孤於殿上,司宇丞相雖是文臣,卻在生死之間,舌燦蓮花,遲滯了他的殺意,孤也允諾讓出了四寧,今日,孤才得見幾位肱股之臣”。
常大將軍聽得滿臉駭人之色,三公除司宇丞相外,皆是驚駭失色。祁樂帝卻不以為意,輕嘆道,“孤的御禁皇衛乃是先皇留下的頂尖侍衛,卻讓他在我金陽皇宮如入無人之地,十三進的皇宮毫無預警,貼身十二衛乃是我朝武功最盛的死士,用的全都是死招,卻都沒有在他劍下走過十回合也未傷他分毫,天下第一劍,確不是買來的。”
“皇上!臣護衛不力,萬死,請皇上允我單騎追出,一刻間,必讓陛下收回四寧,平復正乾殿之辱!”常渠嘶聲吶喊道。常渠五十二歲便升任東洺大將軍,歷經大小百十餘戰,固守金陽西面之敵,從未有失,勇謀皆有,但此時聽得祁樂帝受此羞辱,實在羞憤難當。
“你要去斬殺一個送她妻子回家的鰥夫嗎?”祁樂帝嘆息着問道。
“那我正好送他們團聚!”常渠此刻再也忍不住,跳將起來就往樓下沖,祁樂帝卻絲毫沒有阻攔的意思。司宇丞相見狀大驚,顧不得體面,六十多歲的老頭撲將過去,堪堪抱住常渠大腿,就在地上喊道,“大將軍不可魯莽!難道要吾皇做那背信棄義之人嗎!!”。
祁樂帝卻根本不理會,由得兩人拉扯,起身冷冷的說了句,“回宮議事”。四位婢女起得身來亦步亦趨的跟着祁樂帝往萃英殿去了。
萃英殿是偏殿,
通常是下朝之後,祁樂帝單獨和重要臣工討論政事的地方。皇帝的一位貼身婢女站在偏殿門口並無入內手勢,三公及常大將軍只得在門口候着。
東洺朝是個等級森嚴的社會,階層躍遷基本是不可能的事,從婢女便可窺一斑,所有朝臣包括稍具規模的商賈與客人的會面,均是婢女履行通傳,待客等日常職責,不同的是,主僕之間的對話或與客人的對話都只用手勢完成。這一來是為了防止婢女出言索賄或惡意刁難,同時也防止如皇帝身邊的婢女這樣的貼身人干擾朝堂之事。
婢女是可以自由買賣的,但有品階的官家或商賈使用卻有嚴格的訓誡,更有“妻妾切忌艷妝,奴僕勿用俊美”之說。當然皇家內院的各宮殿奴婢卻至少是上乘之姿。宮殿奴婢統歸內務府管轄,受皇后封,此時祁樂帝還未接鳳,故內務府關鍵事務還是由祁樂帝定奪。三公雖總領朝政,但對內務府的事務不得有絲毫介入,否則東洺律可至極刑。
三公和常大將軍在門口焦躁了快有半個時辰,來回踱步,心中甚是驚慌,想這祁樂帝十一歲才親理朝政,之前一直由皇太后輔政,也不知祁樂帝用了何種法子,逼退皇太后,但這東洺朝卻還並未完全屬於他,四大將軍皆是先皇親封,加上常年征戰,軍中威望已至巔峰,刀口舔血的將士可只認自己的上級,哪管這剛剛親政的天子,三公也各自有着自己的門人子弟,朝政之事多是互相妥協的交換之舉,剛剛北門樓上的一場大戲,如若司宇丞相不攔,恐不知如何收場。
聽得司宇丞相來時路上對正乾殿發生之事的一番描述,幾人好像再次認識了這個陰冷的少年天子,此刻更是不知會發生何事自己又當如何應對,惴惴不安之際,偏殿門口的婢女快步走了過來,行了一個據守禮,做了個入內的手勢。
幾人顧不得剛才的各懷鬼胎,快步跟隨婢女進得殿內。
“吾皇久安!”幾人紛紛雙膝跪下行禮,包括常大將軍,東洺朝文臣均行雙膝跪禮,然軍禮卻是單膝,有說法是軍中刀兵之地為防有人偷襲,為了方便反擊,故只單膝跪地,然這時常大將軍心內諸多思緒,卻也直挺挺的雙膝跪了下來。
祁樂帝卻直勾勾的看着常大將軍的跪姿,問道,“常大將軍這雙膝之禮,可是有說法?”
常大將軍聞言才覺失態,結結巴巴的回道,“沒...沒有..臣...臣....臣就是覺得惶恐,覺得失職,沒能護...得皇上周..周全”。
“皇宮護衛可是你常大將軍管轄..”。
“臣....怎敢管轄皇衛,皇上說笑了”。
“那你失職一說,從何而來?”
“臣...臣...也有失職..”
“你並未丟一寸山河,何談失職,這麼看來,倒是孤失職了。”
四人這下可被嚇得不輕,這割地的罪責也不知該歸到誰頭上,支支吾吾不敢應答,司宇丞相本在殿外想死諫此事,畢竟聖旨並未下發,還能想辦法圓回,此時卻根本半句不敢提起。
“孤想知道一件事,不知幾位能否分憂?”
幾人簡直像突然找到熱鍋出口的螞蟻,異口同聲山呼“但請吾皇示下!”
“葉信的夫人是怎麼死在孤的金陽國都的?”
司宇丞相這三日早已明察暗訪,但離奇的是,但凡跟此事相關之人,除被葉信屠戮的黔首衛之外,卻無半點消息。
東洺朝官文中稱百姓為黔首,負責國都民間治安的便稱為黔首衛,黔首衛總計三百四十七人,四方(都城的四個方向)各八十五人,受四名指揮使統領,三名副尉分別總理治安、民事、及街市,每日四方發生的事均由指揮使整理落印送至總守尉封印后歸檔,只有金陽州府可調閱檔案,其他部門並無權限。
但金陽州府和總守尉皆無此案卷,三日之前葉信闖宮之時,提及黔首衛不作為,自己也深知皇城腳下這群吃乾飯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也就隨口認了缺失以安撫葉信,但事後一查卻毫無頭緒,此時聽得皇上問起,金陽州府又是自己所轄,頓時汗如雨下,只得唯唯諾諾的答道,“此事臣查無案卷,正勒令四方把近月余的所有案宗統統複查一遍,有了結果,立刻回稟皇上。”
“好,一個月夠嗎?”祁樂帝問道。
“夠..臣..臣儘力。”司宇丞相深知這無頭公案難以排查,但也不敢再說什麼。
“常大將軍近日可不要離都城太遠,孤還需要將軍護佑啊。”
“臣即刻調兵至四門紮營,誓死護衛皇上!”終於找了個表忠心又能辦到的差事,常渠便恢復了昔日的神采,大聲喊道。
“哈哈,常大將軍國之棟樑啊!”祁樂帝年少卻又故意學着成年人的笑法,讓常大將軍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這威恩難測的天子。
但祁樂帝也不以為意,又接着對馮劫御史大夫說道,“馮大夫可否也給孤分個憂,監察之責不可忘,四寧交割在即,你與宗青太尉共同釐清四寧之事,宗青太尉年事已高,出不得遠門,由你做個主,擬定方案,至那四寧,親自與葉信交割,官員願意回都的,迎回,百姓願意入籍的,歡迎,軍戶由宗青太尉發信安置,孤只願給那葉信一座空城,人、物、技、工就看兩位的帷幄之策了,近來都城治安不太好,宗青太尉得多加留意才是。”
“臣領旨!”兩老山呼。
之前與祁樂帝恩見,他均是垂詢商議,從未像今日一般連細枝末節均處處點到,兩人不禁開始思慮這背後的變化。
祁樂帝看上去神采煥發的說道,“退!”。
出去的路,四人雖一路同行,但卻默不作聲,誰也不願意把此時的心境與他人交換,從這一刻起,這四大家族的命運也將發生巨大的變化。
出得正陽門,司宇丞相匆匆向其他三人告辭,直奔金陽州府而去,府台尹氏得知皇上要繼續查的消息早已把黔首總守尉和三名副尉招至府中,一見司宇丞相入得府來,即刻迎上去剛要哭訴辦案不易,“丞”字剛出口,便被司宇丞相一個乾脆利落的閉嘴手勢堵了回去。
一口茶飲過,司宇丞相沉吟無語,心中雖早有所想,但無法也不敢證實,便出言讓總守尉查詢三十日內進都城的名冊,交叉對照都城戶籍,尋找可疑之處。
金陽都城乃天子之地,管理極為嚴格,城內所有人員戶籍均有詳實記錄,凡入城者,不但須有地方官引和沿路的勘驗官印,還必須有落地接受人員的薦函,入城之後住所主家還需派奴婢把薦函和官引一併送至治安副尉處比照留存。如與入城不符,便可認為有刺殺嫌疑,東洺律可至極刑,如有嚴重後果的,甚至會產生株連之罪。
這樣的制度,極其清楚的把每家每戶的實時情況均記錄在案,一旦出現重大問題,甚至可以追溯到地方官開出的官引上去。而日積月累,城內戶籍就是一部極為龐大的東洺史,有心者甚至可以通過此戶籍總檔推知天下事。
然而除了城門黔首衛回憶得出當日確有周靈俞及四名丫鬟持四寧官引入城至周氏府中,再無其他線索,周氏雖是江湖名門但前朝已然沒落,若不是周靈俞嫁入懷劍山恐這周氏祖宅都不保,這座在都城不過三人留守的空宅在周靈俞入城的同一天便遭變故,周靈俞的屍身是在周氏空宅中與另外兩名黔首衛一起被發現的,死因經三個資深仵作驗過,均為極細小的利器貫穿心脈致死,線索到此就斷了。
也因黔首衛的屍身出現在周宅中,才致葉信殺至北門黔首衛,本門堂內二十七人均被葉信頃刻斬殺,當時葉信逼問或發現了什麼,這些死人也無法回答了。
翻閱戶籍是極其繁複又細緻的工作,三十多個具備翻閱權限的衛長反覆比對了六個時辰也沒有發現異常,司宇丞相只得徹底斷了把此案歸為外來作案的念頭,而這案,肯定是不能再查了,只得起身長嘆一聲,默默走至州府湖邊,此時早已入夜,司宇丞相緩緩回身盯着府台尹氏說,“夜深了,我看今晚西門應該會有事,讓大家睡個好覺吧”。也不待尹氏回話,便自顧自的走出了府台。
西門是都城內三教九流聚集之地,也有不少受過刑事之人,都城皆是達官貴人,日常所需盛巨,在一片富麗堂皇之下,便是這西門人的血淚堆砌出的王朝盛景。
西門又分前西后西,以西汀河為界,前西是各地遭災后聚集到都城留下的窮苦百姓,操着百種鄉音,日子過得清苦但也得以為繼,因沒有其他三城的諸多規矩,也有不少江湖人樂於在前西購置宅院,金陽州府也怕這些江湖人在其他三城和貴人們起了衝突,之後更是設立宅屋買賣之法,只有西門的宅屋可自由售賣,周氏祖宅便置在此地。
后西卻是整個都城藏污納垢之所,裏面多是此生都無希望的人,只有幹活的時候,才能出入西汀河,一旦有出無回,整個西汀河都會遭殃,所以在後西生活的人,但凡出門,都會默認留下親屬,而孤身的人,也會想盡辦法在後西內找個依靠。
府台聽得司宇丞相這般說話,心內打起了鼓,如果去后西拉人頂罪,多得是有武功卻被剪舌之人,重刑之後畫押即可,但怕是得把黔首衛守河的一起拉走,偏偏不巧的是,那日值守的兩名守衛卻是新納的側室的侄子,平日因西汀河差事清閑最為便宜,便做個順手人情,沒想到撞到這事。
如果去前西拉人,風險卻要高得多,能有武功身手的至少得去找江湖人的家宅硬啃,少不得要多廢刀兵。
東洺朝地方均由各個大家族組成,雖天子一統,但真要落實朝政,也需藉助這些地方家族勢力,家族之間通婚,是擴張實力也是自保的重要手段,那側室不但是群釗府台(東洺第五大州)的表妹,姿色也着實美艷,尹氏思來想去,-決意還是找個江湖人的霉頭,便叫來總守尉,命其在前西尋找一戶武林人家,需要使得暗器。
總守尉本就姓尹,當差這麼多年,更是了解這都城中一旦風雨欲來時,黔首衛必要的做事之法,一刻間便擬定了一戶人家。
“尹大人,我看便是這姜須城來的蘇氏人家乾的,此家主名蘇晉,其實是個雞鳴狗盜之輩,擅使暗器,兩年前賣了姜須城的祖產,舉家遷入金陽都城,卻一直沒有在城內做個營生,想必祖產的錢花得差不多了,便打起了前西這些空宅的主意,沒想到周夫人恰巧這時回宅,撞破了他正在搜刮錢銀,故起了殺機,我的下屬也是聽了周夫人呼救,被這賊子一併殺害!”
尹守衛這一番空口白話,聽得尹府台都想稱一聲你小子真是個人才。
面上卻還是問道,“宅內有多少人?”。
尹總尉明白這人選府台已經滿意,只是怕抓捕過程中不安穩,便說道,“宅內登記總計二十三人,其中十名女眷,我親自帶隊,必將其一舉擒獲”。
尹大人卻還不放心的問道,“詳查戶籍,莫不要有在外的漏網之魚。”
“大人放心,遷來之時已與姜須府台對過戶籍,沒有在原籍或外嫁的,可一網打盡。”
“那好,我府親兵借你兩隊,你再帶六十黔首衛,切不可大意,捉拿之後,即刻下獄嚴審。”
“領命!”
短短三言兩語,蘇家即將迎來滅頂之災。
廟堂之力,可轉天地,可滅螻蟻。
江湖之遠,卻逃不開廟堂心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