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山風近草曛(2)

第32章 山風近草曛(2)

這張臉化成灰她都認得。

這是……桓聽。

十二三歲,尚未出山名揚天下的桓聽。

他這時,仍舊是一身白衣,卻不比後世霜寒清冷的萬重雪嶺,倨傲抬眉,恣肆的都是風發意氣。

如此說來,謝蘭亭目光移向對面。

他是陳階青,未來的天帝?

她一陣錯愕,又覺得有些事情早有端倪。

大凡父母給孩子取名,都會寄託一些美好的寓意。

桓聽的“聽”是中土古音中的聖人,衛玉溫的“玉溫”是君子如玉,一笑傾溫。

謝蘭亭的“蘭亭”、殷若羽的“羽”、周碧落的“碧落”、沈汐的“汐”,也都是十分美好的意象。

她只遇到過兩個例外。

一是謝忱的字,夕玦。

玦,同“決”,夕玦就是此夕如玦,殘缺離別的明月。

還有一個就是陳階青。

陳階青這個名字,若聯繫他的出身,可以理解成,階前井底,青色苔蘚,一夜雨後暗痕生。

青苔為人所憎惡,永遠不受歡迎。

就如他的存在一般,世人都希望他尚未來到這個世界上,就先已死去。

然而,身份雖然弄清楚了,謝蘭亭心頭堆積的疑問卻更多。

陳階青一代天帝,何以會不明不白地死在仙金瀑下?

身前這個孩子又為何並非凰血?

他既然成長於橫溝罪人巷,暗無天日,怎能修出後來那種光明傲岸、斷絕一個時代的劍道?

謝蘭亭坐在那裏,一陣胡亂琢磨,忽而意識到了一樁大好事。

她既然進了陳階青的記憶,或許有機會見到許多錯過的人。

比如,她的老師謝相。

陳階青緊緊攥住同伴毛絨小熊,他傷得很重,神智也有些不清,迷濛中地看見小熊低頭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以為她嚇壞了。

“小熊,不要怕”,他呢喃道。

“我不怕”,蘭亭小熊拍拍他後背,爪子上的毛毛很快被染得血糊糊的,“我們已經安全了。”

不管眼前這個年少的桓聽到底是何來路,有一點可以確定,他絕不會害陳階青。

陳階青倚着一塊巨岩,竭力不滑下去,感覺有一支箭刺破了肺葉,呼吸都變得斷斷續續,無比困難。

他全身要害幾乎都中了箭,看起來幾乎是個血人。

但更嚴重的傷勢,則來自於強行催生劍骨的反噬,靈力在他體內橫衝直撞,動蕩不安,將每一處筋脈都摧毀,隨時將生機滅絕。

小熊掏出一塊手帕,試圖幫他把血擦乾淨,可是鮮血越流越多,怎麼也止不住。

她始終沒放棄,直到某一個時刻,陳階青強行聚攏了一點氣力,將小熊抓起來,放在自己身後。

“不可……不戒備”,他斷斷續續道。

皇子們一陣切切譏嘲,覺得陳階青對空氣說話,簡直得了失心瘋。

唯有少年桓聽,略微訝異地看過來,挑了下眉。

“你是哪裏來的賤民,見了孤王敢不下跪?”三皇子先前丟了面子,惱火不已,想在他身上找回來,“來人,松風,給我把這廝……”

老僕松風卻立刻勸阻道:“公子不可。”

他眼光洞徹,看出眼前這少年,是一位極其年幼的天聖境高手,背後必然站着一方大勢力:“小友是何人,今日為何干涉我綏國宮廷內政?”

對方一上來,便扣了一頂“干涉內政”的罪名,桓聽卻不為所動,只冷冷道:“爾等來倚帝山區鬧事,卻不知我是何人?”

老僕的臉色頓時變了,充滿忌憚,脫口而出道:“你是……絕

無可能!我們非有意冒犯,此地距離倚帝山尚有百里,並不屬於山區境內。”

此次出獵的地方,距離倚帝山甚遠,即便一路往這個方向追擊過來,他亦是暗中特別為主子留意,不曾越界分毫。

“是么?”桓聽玩味地一笑。

忽而抬手,玉簫一擲而出,凌厲如飛梭流火,劃破天際,刺入層雲深處消失不見。

片刻后,一百裡外,傳來一陣地動山搖的轟然巨響。

一條驚天裂縫在地上綻開,無數的山石、樹木、塵沙,一齊從此墜入,從此兩邊涇渭分明,形成了一道橫斷的分界線。

“如今,便是了。”

桓聽坐在樹梢上,輕輕擦拭着飛回的玉簫,看也不看一群神色慘變的天潢貴胄:“滾吧。”

他態度如此狂妄,老僕卻破天荒地未曾作色,而是衣袖一揮,將三皇子等人捲住,一下子後退往回飛:“告辭。”

三皇子心中恚怒,還想大罵,卻被他立即施法封住了嘴。

等徹底出了這片山,他終於鬆了口氣。

三皇子這時解了法術,臉色卻已徹底陰寒下來:“松風,孤給你一次解釋的機會。區區一個天聖境初期,而你卻是天聖境巔峰,這等差距,若天壤之別,你還能不敵他不成?”

“他是倚帝山的人”,老僕松風面色凝重道,“倚帝山上的三垣帝脈,每一脈都有一位至尊坐鎮,倘若在這裏動手,後果難料。”

三皇子想起那種「打了小的,來了老的」的場景,頓時一陣膽寒:“這、這……”

三個至尊,只怕拿十萬兵馬來填,也未必能拿下吧。

“公子不必太過擔心”,見狀,松風安慰道,“三垣帝脈不得干涉當今皇朝事,這是他們的祖錮之誓。他有意規避因果,並不會對你出手。”

桓聽趕走了不速之客,握着玉簫微微沉吟。

很快,他像一朵柔軟的雲,從樹梢輕靈地拂了下來,站在遍體鱗傷的孩子面前:“喂,你還能走么?”

陳階青充滿警覺地看着他,在毛絨小熊悄悄從邊上探出一個頭,打算也觀察一下桓聽的時候,又伸手將小熊按了回去。

謝蘭亭:“……”

陳階青這個動作牽扯到傷口,難免一陣鑽心的劇痛,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桓聽看出些端倪,輕輕吹奏了兩個音節,他身上死去活來的疼痛就減輕了很多。

“你傷得很重,我暫時封了你的四識”,他用玉簫敲了敲掌心,“也罷,我先帶你回山吧。”

陳階青自知若得不到救治,等流盡了血,自己必死無疑。

他一言不發,算是默認了。

隨着簫聲召喚,一隻雪雕疾馳而下,十分親昵地拱了拱桓聽的手,帶來了今天送給公子的禮物。

那禮物五彩斑斕,看起來細細長長,鮮艷奪目。

謝蘭亭一開始以為是一朵花,然而定睛一看,卻發現是一條蛇。

啊啊啊是一條蛇!

一條正在吐信子的蛇!

毛絨小熊瞬間駭得炸開了一條縫,毛毛全都飛出去,漫天飛得像蒲公英。

她趕緊跳來跳去,手忙腳亂把自己的毛收集回來。

桓聽的表情一瞬間十分精彩,忍了又忍,終是沒忍住將那條蛇甩了出去。

“謝謝”,他委婉道,“心意到就好,這種禮物下次就不必送了。”

雪雕頓時耷拉下來,十分委屈,飛過去背起陳階青。

這時,蘭亭小熊也將毛毛們全都收回來,放進口袋,準備等空下來,自己修補一下。

她見那邊要出發,立刻爬到陳階青肩上,準備搭一次順風車,不對,順風雕。

桓聽白衣灑落,流動着明

亮的日光:“抓好。”

“哦哦,我會的”,小熊隨口應道,忽然猛地一僵,“啊,你能看見我?”

陳階青也霍然抬頭看向他:“你也能看見我的小熊?”

桓聽揚眉,打量着這隻小熊:“當然。”

小熊長相好可愛,毛絨絨,軟綿綿,圓乎乎,脖子上戴着一枚漂亮的金色小鈴鐺,還有一塊玉。

小熊的眼睛看起來極其清湛有神,好像取了兩塊明凈的寶石,鑲嵌入很多星星。

桓聽用玉簫上的穗子蹭了蹭小熊的額頭,氣得小熊跳起來,向他揮拳示威:“我瞧剛才那些人的反應,似乎你的小熊很是奇特,目前只有你我二人能看見。”

陳階青皺眉,思索着其中緣故。

“可能是因為他們資質駑鈍吧”,桓聽一臉理所當然道,“我呢,當然是個天才。而你呢,雖然被毀了劍骨,但也算半個天才,所以只有我們能看見。”

謝蘭亭:“……”

桓思憂,想不到你小時候還很自戀啊。

她看着眼前這個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的白衣少年,試圖找出和日後那個一心北伐、降而復叛的太傅大人的相似之處。

哪怕只有一絲一毫,她也決定要用小熊之拳,把桓聽揍一頓。

然而,沒有,全然沒有。

這個少年桓聽,高傲且澄澈,像是浩蕩春風吹開了深雪的堅冰,在旭日下融化后,夾進了蓬勃生髮的新春鶯語、萬山桃木,汩汩流動着無限生機。

不過,也就在這時,她弄清楚了到底為什麼桓聽能看見她。

當然不是因為那個玩笑般的「天才」。

而是因為,陳階青這段記憶,或者說,春蚍蝶放出的陳階青這一段執念,在仙金瀑下沖刷三十年猶不滅的追光願望,另一個主角就是桓聽。

想到這裏,毛絨小熊忽然一陣摩拳擦掌。

兩輩子到現在,桓聽的背叛一直讓她如鯁在喉。

雖不至於耿耿於懷吧,但確實心裏有氣。

她自認為待桓聽不薄,他最後卻為了復陳階青的國,還了他一場萬靈焚身。

哼,小熊使勁瞪着桓聽,眼睛睜得大大的,她倒要看看陳階青到底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

陳階青一路上都沒有放鬆,始終將小熊捏得緊緊的,竭力睜着眼觀察周圍。

縱然他傷得奄奄一息,也一直咬着舌尖,掐着掌心,清醒地堅持到了倚帝山。

十六顆飛箭穿身而過,有一顆最靠近心臟要害,傷痕最為可怖,卻是他唯一能碰到的一支小箭。

他就這樣慢慢地,手指伸進鮮血淋漓的傷口,一點一點把那枚小箭摳了出來,攥在掌心,在刻骨的劇痛中握住了桓聽的手。

如果不對,他就可以第一時間刺中他。

桓聽感覺這個孩子在微微發抖,就低頭笑道:“莫擔心,有山上人救治,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他看起來驕傲明亮,像是初春四月的璀璨日光,笑容中帶着純粹的善意,很容易被人感知。

陳階青沉默,抓緊了自己的小熊,另一隻手,慢慢鬆懈了握着那支小箭的力道。

倚帝山外,結界重重,一重水月鏡花,二重霧迷桃源,三重碧落黃泉,如此層層疊加,任何非山中人擅自闖入,都會在陣內被困到死。

九重封鎖,每一重都出自歷朝歷代不同的至尊手筆。

桓聽把小熊提溜過來,伸手覆在小熊眼前:“不要看。”

蘭亭小熊大怒:“你幹嘛非針對我?你怎麼不捂陳階青的眼睛?才見第一次,差別待遇就如此明顯了?”

桓聽無奈,指了指旁邊道:“我已經讓他昏睡過去了。”

小熊扒開他的手,到旁邊瞅了瞅

,確定陳階青是暫時昏睡,而不是出了什麼問題之後,就在雪雕頭上坐定,抬起爪爪,自己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小熊,不可以從指縫中偷看”,桓聽悠悠道。

“你這傢伙不要太過分,我作為一隻毛絨小熊,哪裏有指縫這種構造!”小熊衝著他齜牙咧嘴。

“……”好像是這樣的。

進山後,眼前景色迅速變幻,無數蒼古的梧桐木通天徹地,如潮如浪,一眼望不到頭。

許多雲巔的府邸被古木托舉在天穹之上,日月之側,浮雲繚繞,長川拱衛,散落如星辰,獨仰萬古光輝。

謝蘭亭驚訝地發現,倚帝山名義上不過是一座平平無奇的山,但即便是她闖入這個地方,也沒有把握全身而退。

許多道強大的氣息隱沒在林梢之間,她感知了一下,有不少天聖,宗師,亦不乏至尊級高手坐鎮。

他們不曾刻意釋放威壓,但桓聽仍是在小熊和陳階青頭頂一拍,為他們擋住了那些氣機,然後指揮雪雕,一路跨越青山和碧海,飛升入雲中。

謝蘭亭低頭苦思冥想,琢磨着這倚帝山到底是什麼來路。

雪雕馱着一人一熊等在門口,桓聽自己進入了雲闕府邸:“阿父。”

裏面很快飄出了激烈的爭吵聲。

“三垣帝脈不得涉及當朝之事,這是祖訓”,桓父說,“這孩子是綏國帝室之後,你在哪裏找到他的,就得給他原樣放回去。”

“祖宗之法就是用來打破的”,桓聽氣憤道,“他快要死了,難道你要我見死不救嗎?”

桓父看了門外的陳階青一眼,眸中一絲憐憫稍縱即逝:“我們救不了他。”

陳階青這時已醒過來,昏昏沉沉地聽着裏面的語聲,坐對滿山流雲,聽他們的爭執,心裏卻意外地很平靜。

“小熊”,他說,“我就要死了。”

蘭亭小熊爬到雪雕頭頂上,與他目光對視,揮了揮拳頭:“胡說,你才不會死呢,他們一定會救你的。”

無論有多少波折,最後的結局終究是他成了一代天帝。

他一定能活下去。

然而,相比小熊的自信滿滿,陳階青很明顯與她想得不是一回事:“沒關係,你不用安慰我,我一出生,就知道自己是該死的。”

本以為臨死前,能有一抹來自家人的溫暖慰藉,但終究只是虛無泡影。

只可惜,還未能為娘親報仇。

小熊將爪爪搭在他的手背上,不管是她,還是他,手中都盈滿了鮮血。

他看起來好難過,蘭亭小熊明知他不會出事,還是在一股莫名情緒的驅使下,脫口而出道:“不要這樣,我也是你的家人。”

陳階青訝然地望着她,緩緩地笑了。

“謝謝你……”他慢慢躺下,望着高天一望無際的流雲,意識慢慢渙散。

他在死前,得到了一個家人,還有另一個今天剛遇見的陌生人,執着地想要救他,簡直像在做夢一樣。

室內,桓聽執着地說:“我已經將他帶回來了,若不救他,我會道心蒙塵。”

桓父實在是被他纏得沒有辦法,只好鬆口了:“反正你還沒有及冠,誓言應當尚未生效……他的劍骨是沒辦法重生了,但命可以保住,去讓阿儼把法子教給你,你來救他。等他能動了,立刻灌好忘川水送下山去,不準耽擱。”

桓聽走出來,立刻大驚:“他怎麼快沒氣了?阿儼,葯呢,快拿來!”

三垣帝脈的另一脈,很快送來了一粒可以暫時吊住性命生機的丹藥。

三日後,陳階青醒來,一睜眼,就對上了毛蘭亭熊大大的眼睛:“你醒了。”

陳階青似是沒想到,自己還能有重新睜眼的一日,和小熊面面相覷

,一時有些愣怔。

“咳咳”,小熊給他倒了一杯水,見他動不了,就推了推他的頭,示意他快點喝水。

她臉色帶着一種古怪的同情,陳階青艱難地將水一點點印下,奇道:“怎麼了?”

“那傢伙把自己關在裏面研究醫術工具”,小熊抬起爪爪,一指書房內,“架勢……很可怕。”

桓聽看了三天阿儼給他的醫學手札,認為自己已經入門了,決定硬着頭皮上陣:“我也是第一次動手,你忍一忍。”

陳階青看着他挽起衣袖,一根長針在視線中緩緩逼近,不禁冒出冷汗。

“咳,還是讓小熊來吧”,他咳嗽着說。

“……”桓聽頓時感覺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他難以置信道,“她連手指縫都沒有,你讓她施針?”

陳階青依舊滿臉抗拒。

桓聽忍無可忍,一聲簫音將他定在了原地,深吸一口氣,刺入了銀針。

疼。

疼得死去活來。

首先是拔箭,一下一下,也不知道桓聽到底碰到了靈脈什麼地方,彷彿一瞬被徹底地萬箭穿心,又扔進萬重岩漿里炙烤,在投入玄冰里生生窒息。

那種極致的疼痛無法用任何意志力來抵禦,一瞬間,所有思維都渙散了,在極端的飄渺中,陳階青看到了很多過去的事。

他一直看不見顏色,記憶中也是這樣。

“你生來就有罪,是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所有人都這樣說。

他很努力地想要過好這一生,去聽課,去練武,去救樹上一隻孱弱的貓,去給阿母的葯中夾雜一支新鮮抽芽的小花。

一個人的出生沒得選,可是成為什麼樣內在的人,終究是可以自己拿主意的。

然而,這份樂觀就是個笑話,被一次又一次踐踏。他每一次升起一份微渺的希望,覺得明天可能會更好,就會被新長出的荊棘划傷到體無完膚。

他有時希望自己是一朵雲,可以無拘無束地飄走,隨風東西,一了不了。

看不到色彩的日子,每一刻都是黯淡無光的長夜。所有人都希望他去死,只要引頸一快,就不必再受折磨。

他在深淵裏凝視自己,已經快放棄了,要堅持不住了,渴盼着能變得和那些人一樣,麻木不仁,只知道逆來順受,行屍走肉般地抽離了靈魂,來抵禦痛苦。

可是為什麼,還會有人在深淵裏,向他伸出手呢?

“我沒有罪……”

淚水滾滾而下,陳階青呢喃道。

桓聽的手微微一頓,便聽見他又說:“我只是想活下去,明亮而卑微地活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蝕骨的疼痛終於褪去。

眼前還是一片灰暗,只有上方一雙藍眼睛,溫柔關切地注視着他。

桓聽的眼睛很澄澈,於是,被這雙眸子一折射,這世界便也有了顏色,有了光和熱。

他最先看見的,是他眸底碧色的梧桐樹,然後是山間的青翠,銀針的光滑,玉簫的素白,還有少年一身若雪的白衣。

毛絨小熊從旁邊擠了過來,小熊是焦糖色的,甜甜的,像是一塊融化的奶油。

“怎麼樣”,小熊美滋滋地轉了個圈,“你現在看到了,我長得一點也不嚇人。”

陳階青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很可愛。”

桓聽施完針,隨口道:“你我都喜歡穿白衣,看起來很有緣呢。”

才不是。

陳階青在心裏輕輕地說,他的衣服只是因為明黃、朱紅被洗了太多太多次,才褪變成了白色。

但他很喜歡有緣這個詞,便默不作聲,點了點頭。

“好”,桓聽推開窗,“那你就先在這裏住着。”

他掠上窗外一株參天的梧桐樹,吹了一首靈動飄逸的簫曲,飛鳥穿林而至,停棲在他的肩上,諦聽着流連不去。

在這溫柔的一曲中,有春暖花開,萬物生髮。

“這首曲子,叫《鳳棲梧》。”

窗外一朵白色的雲飄了進來,蘭亭小熊覺得這朵雲很像棉花糖,就溜過去,試圖抓一片塞進嘴。

她甚至還慷慨地分了一半給陳階青。

“這個不能吃”,桓聽舉起玉簫壓住了小熊的爪爪,又回頭把陳階青的手拍掉,“你傷得有點重,等一下問問阿儼,你可以吃什麼吧。”

到嘴的食物沒了,陳階青生氣又錯愕地看着他,瞪大眼,彷彿下一秒就要撲上去咬他一口。

還是個小孩子呢,桓聽無奈,在他掌心放了一顆小鳳凰形狀的火焰糖:“只有這個了。”

鳳凰的形狀一經咀嚼,就噴薄而出,絢爛的尾羽照亮了夜空。

過了很久,小少年被輕輕拽了一下衣袖。

陳階青用一種輕細但堅定的語調,小聲說:“謝謝……小哥哥。”

當時的桓聽或許沒有聽明白,但來自許多年後,旁觀這一段故事的謝蘭亭卻聽懂了。

他在說,“謝謝你來願意來到我的世界,成為我的光。”

陳階青被安排繼續休息,桓聽則帶着毛絨小熊,去見他的朋友、同為三垣帝脈的阿儼,詢問一些治病注意事項。

一路上,他都在和謝蘭亭分享,這個朋友是如何如何的內向,必須要加以注意。

“他從來不見生人的,不過你是一隻小熊,應當沒關係。”

謝蘭亭一聽,頓時想到了她的一個朋友,南華尊施儼。

他是仙洲十佳話里,那位醉卧貓叢的道長,也是青霄營醫師沈汐的師尊。

沒想到,天底下還有第二位那麼社恐的人。

室內,有一名和桓聽一般大的少年,正垂着頭在一大堆藥材中忙忙碌碌,挑挑揀揀。

房間裏堆滿了他的醫學宗卷,機械,和藥材,堆到了天花板,又因為太重而驀地滾落,將沉迷於其中的人驚醒。

他聽見腳步聲,熟練地從一堆書下面打開了地道暗門,跳進去準備跑路,卻被桓聽飛身上前,一把扣住了手腕:“阿儼,是我。”

少年渾身毛都炸起來了,舉起一本書擋着臉,掩住白凈臉頰上爬滿的緋紅:“小……小師弟,你有話快說。”

桓聽溫聲道:“我只是想來問問,你上次給我的那個治病方法,是否有什麼注意事項?”

對方一提到專業事,終於稍稍鎮定,細聲細氣地將要點一一告訴他。

桓聽仔細記下,一邊轉頭叮囑毛絨小熊:“你也一起聽。”

小熊點點頭:“好呀。”

少年聽到第二道說話的聲音,震驚地放下擋臉的書本,抬頭看去,正好對上了一雙漆黑如星辰的眸子。

“走開!”

這一下可不得了,他發出了一聲類似長毛生物被踩到尾巴的慘叫,整個人跳起來,縮到了柱子後面。

桓聽:“……”

謝蘭亭:“……”

她覺得有些好笑,但根本笑不出來。

便是方才這一打照面,她便確定了,眼前這個阿儼,就是日後她的好友施儼。

桓聽的出身是怎麼回事她不清楚,但施儼作為她的摯友之一,她卻很清楚對方的來路。

三垣帝脈。

她曾邀請施儼成為青霄營外援,不必勉強和人打交道,只需偶爾幫一幫忙。

施儼顯然不擅長拒絕人,但這件事,確實又是非拒絕不可的。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當最後終於說出“不可”二字的時候,滿頭大汗,整個

人都快昏過去了,謝蘭亭也替他長出了一口氣。

當時,施儼向她解釋了原因:“在數千年前的一個時代,仙洲有四國鼎立,彼此交兵不相上下。後來未免生靈塗炭,也可能是忽然對稱王稱霸失去了興趣,有三國的帝王相約歸隱,讓位於梁,從此梁朝就一統了天下,梁滅后又是陽,陽亡後為靖,天下幾度分分合合,直到九百六十年前,陳氏先祖滅靖建綏。而我們三垣帝脈,就是當年歸隱的那三支帝室。”

謝蘭亭恍然大悟。

施儼又道:“三垣帝脈在歸隱時,帶走了帝王州的故土,放在一大片梧桐高木之上,以保留氣運,從此英傑齊出,至尊不絕,不必受外界的王朝興衰所干擾。即便外界換了一個天地,我們也可以萬古長青。”

謝蘭亭嘖了一聲:“竟等有這好事?”

天下無不亡之國,就算是一統天下的帝族,也只能興盛一段時間而已。

而三垣帝脈,卻能不朽於世。

“當然是要付出代價的”,施儼淡淡說。

見她目露疑惑,他便娓娓道來:“作為交換,我們三垣帝脈的人背負祖錮之誓,不得干涉當朝的國家興衰,違者天地共棄,再無活路——所以我不能加入青霄營。”

天地共棄,必死無疑。

謝蘭亭想着當時的談話,對比今日,終於明白為何桓聽會說,“這是我家不要了的天下”。

既然如此,他後來何以成為綏國的太傅?

他到底付出了什麼代價,或者說,陳階青又為他付出了什麼代價?

毛絨小熊坐在桓聽肩上,一路心事重重,連毛毛都無精打采地耷拉下來。

桓聽把小熊放到壁爐邊烤了烤,讓她自行取暖,結果小熊一直在發獃,連火焰燒到毛髮尖尖都沒發現。

“小熊,你在想什麼呢?”

小少年趕快拍滅了火苗,發現小熊爪子上被燒裂了一條縫,不覺嘆了口氣:“走,我給你補一下。”

蘭亭小熊猛地回過神來,滿臉都寫着拒絕:“什麼?你要給我補毛,那怎麼可以!”

桓聽好笑地戳了戳她:“別人看不見你,你難道要自己給自己補嗎。”

毛絨小熊更加生氣,可是也沒有辦法,只好坐在燈下,一言不發地伸出爪子,看桓聽拿出膠水、針線,對着她的爪爪一通操作。

夜色已然寂靜下來,一人一熊俱沒有說話。

謝蘭亭看着他的眼眸,一時覺得彷彿看見一片湛藍的海。

那些流轉的波光是撞翻了滿天銀河,傾瀉灑落,不偏不倚遊走在他眸中,流蕩一河星。

他就這樣,一生都做此刻的少年不好嗎,為何一定要下山到塵中去。

謝蘭亭語氣複雜:“你們三垣帝脈,倘若違背祖錮之誓,會有什麼後果?”

“會很慘”,桓聽想了想,說,“最好的結局就是死亡。若不幸的話,很可能連一死了之都不能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盡天地折磨。不過呢,這個規定其實並沒有太大影響,因為單純下山闖蕩江湖並不算違誓,即便搬到山外去住也沒什麼,只有參與政事才算——怎麼可能有人放着悠閑快活的歲月不過,去搞那些亂七八糟的王朝更迭?”

“哈哈”,他笑得很燦爛,“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有這樣的傻子吧。”

謝蘭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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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拿美強爽劇本后我君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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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山風近草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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