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風燈寒夜

第2章 風燈寒夜

萬靈之河中傳來了一絲銳利的波動:“奸賊受死!”

就在劍鋒刺入身體的一刻,謝蘭亭眼神陡然清明起來,一揚手,那柄劍便在掌心化為齏粉,灰飛煙滅。

幻像被扼住咽喉,面容扭曲,厲聲質問她為什麼能掙脫。

“哥哥才不會這樣”,謝蘭亭拂袖將它的臉抹滅,如同看着什麼低入塵埃里的髒東西似的,只一瞥,就轉開了眼,“弗論何時,他的劍鋒永遠也不會指向我。”

即使舉世背離,恨之如狂,謝忱也一定是與她並肩而立的那一個。

錚。

長劍出鞘。

岑寂綻出一道利如寒秋的劍芒,極快也極冷。

這一劍直貫中宵,通天徹地,引得雷霆電光飛降而下,急奔若游龍,縱橫當空,在長河之間來回呼嘯飄飛,成千上萬的亡靈倒在了劍下。

剩下的咆哮着,向旁邊閃躲,退入無限黑暗深處。

謝蘭亭沒有再追,只是抓起一隻惡靈塞進劍里。

滅魂淵陣法再度合攏,沉寂無聲。

路走到盡頭,離開萬靈之河,便快要到離泱城外了。

深淵之下,幾乎感覺不到時間流逝的痕迹,只有終古如年的沉默。

在這沉默中,謝蘭亭遲疑地想着心事。

她從來一往無前,幾次遲疑都是因為那個人。

她握了握頸間的傳音涼玉,觸手清寒如雪,卻因為長時間貼着皮膚,猶帶一絲餘溫,讓她忍不住想起謝忱將這塊玉掛到她頸邊時,微微含笑的樣子。

謝家如今只剩他們兩人,她每次出征,看到這塊玉,都知道,哥哥就在家裏等着她回來。

“哥哥。”

彷彿猶豫了有百年之久,她終於輸入了靈力。

那邊雖然亮起,卻一直沒說話,只傳來了筆尖掠過玉簡的輕擦聲。

祈國與綏地有時差,又正值深冬極夜,每日有十個時辰是黑夜。

謝忱深夜仍在筆耕不輟,伏案批改公文。

過了好久,他徐徐道:“挽之。”

聲音清雅閑適,猶自含笑,蔓延開一紙潑墨山水,風月和煙霞便在這山水之間氤氳浮動。

謝蘭亭指尖在玉環邊上不住地摩挲,緊張道:“哥哥,我……我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

“可曾受傷?”謝忱立即問。

她眨了眨眼:“現在還沒有。未來的話……也盡量不受傷吧。”

“那便好”,謝忱拂衣起身,剪去桌前的燈花,“總歸還有辦法彌補的。你且說與我聽聽。”

“我早有應對之法了”,謝蘭亭垂眸。

等殺了桓聽,上輩子的一切災厄,都能迎刃而解。

她將心一橫,坦白道:“殷若羽將大軍拖在了寒雲道,我已經來到了滅魂淵,從這裏暗渡,三日內必能攻破離泱。”

死一般的沉寂。

後半夜,燭火已然燒到燭芯,明明滅滅,剪燭的人一時失神,忘了移開手,火焰躥上指尖,傳來一聲嗶剝。

嘶,那頭輕輕吸了一口涼氣。

謝蘭亭一邊等着審判,一邊苦中作樂地想,能讓哥哥如此失態,她也算是全仙洲第一人了。

謝忱年少稱尊,位列三公,代祈天子進行攝政。

他又是一個名動天下的風流名士,雅量蕭閑,被稱作“世之儀錶”。

哪怕置身風刀霜劍之中,哪怕孤身立於萬人之上,也始終是一副從容適意之姿,如對閑雲,如觀江河。

像方才這樣震驚,幾乎是生平僅見了。

良久,謝忱微慍道:“你真是……”

這次出征,因為不想讓謝蘭亭出征在外受到掣肘,他乾脆讓她持節鉞,同天子,一切

皆無需請示,可自行決斷。

既然能報來,想必計劃已經完成了大半。

謝蘭亭心頭一跳,正要解釋兩句,忽聽見謝忱輕輕嘆息一聲,似乎瞬間放棄了詰難,轉而擔憂起了她的處境。

“此戰你究竟有幾分把握?糧草軍需還充足嗎?綏宮的暗棋可用上了?不如我傳訊,令衿城太守蕭王從後方糧道切上,與你互相策應……”

“哪用得着如此大費周章”,謝蘭亭瀟洒一揮手,“兵貴神速,我就帶了五百人,以及五天的糧食。”

“……”謝忱幾乎被她氣笑了,“你是打算攻下離泱城再行補給?”

“自是如此”,她揚起下頜,傲然道,“哥哥不相信我嗎?此行定當成為一場震古爍今的戰役奇迹。就算有何變故,單憑我一人一劍,也能在千軍萬馬中來去自如,叫他們肝膽俱裂。”

“我並沒有不相信你”,那頭沉默了一會,“我知你定能書寫傳奇,只是天下事,都難免關心則亂。”

謝蘭亭一怔,關心則亂。

她又想起了謝忱上輩子的死。

“弒帝奪位,舉國南下。”

謝司徒身為天下文宗,青史千萬事。盡皆瞭然於心。有許多血淋淋的先例在前,他豈能不知,一旦正面弒帝,便要背負千秋萬載的無盡罵名。

之後的戰爭贏也罷,輸也罷,必然會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鞭撻不休。

但他還是動手了。

因為天下事,都難免關心則亂。

上輩子,直到死去,謝蘭亭都沒有真正後悔過什麼。

她信任桓聽,是因為身為一國之主將,當有容人之量。

她希望桓聽能成為她一統天下的助力,兵不血刃地收攏綏地人心,再助她南征北戰,平定四方,一統天下。

本就存了利用的心思,到頭來輸了,也只能怪自己棋差一招,怨不得旁人。

大好河山,無非自我得之,自我失之,若連輸都輸不起,那才真是連最後一絲身為霸主的骨氣也丟了。

她以為,她絕不會後悔,哥哥也是。

像他們這樣的人,身居高位,驕傲入骨,以天下為棋,以生死為賭注,早就做好了隨時葬身於烽火長夜的思想準備。

縱有遺憾,也定然是末路縱歌、落子無悔的。

可到頭來,不論是她,還是謝忱,卻都後悔了。

她死後,看着青霄營出生入死的同袍,一個個死於桓聽的亡靈大軍下,看着哥哥身陷重圍,撫琴一曲,倒在血水中橫劍自刎,看着謝家祖陵被掘,先人挫骨揚灰。

她終於後悔了。

憑什麼她的過錯,要讓千千萬萬人都付出血淚的代價?

謝忱也後悔了。

死前,他隔着滿眼的蒼涼血色,看見天穹上一輪明月,亘古如斯。

若當年,祖母死後,他沒有選擇出山入仕,而是隱姓埋名,寄情山水,是否今日,尚能與挽之一起泛舟五湖,共此一輪明月?

吧嗒,一滴淚水滴落在劍鋒上。

“挽之”,謝忱在那頭輕輕地問,“孤軍深入,非用兵之常道,你這樣急切地想要滅綏,是出於什麼考量?”

謝蘭亭從滅魂淵底一躍而上:“因為,我也想保護哥哥。”

趕了一整日的路,外面,已近黃昏。

離泱城就矗立在不遠的地方,城池雲霄金碧,城外天闕華顛,旌旗五色映着暮色的餘光,耀眼地指向蒼穹盡頭。

這座城,是綏國這座千年帝國的都城,仙洲正朔,王朝正統。

上一世,她攻下這裏,獨自入城,身前是榮光萬丈,而身後屍山血海,空無一人。

這一次,她絕不會再遺恨千古。

哥哥,我想要你好好活着”,她看着城池,一字一句地說,“我要風雷跋涉橫掃千軍,要這江山萬里頃刻易主,我還要哥哥來日見證我,加九錫,登高台,帝君禪位,四海一統,天下歸心。”

不多時,暮色降臨。

跟隨謝蘭亭一起來的士兵中,走出一個容色瑰麗的異族少年。

他瞳色深異,一藍一紫,深邃的五官半攏在斜陽中,精緻得如同白玉雕琢。

“大將軍”,他神情桀驁,眉宇自有一番高傲氣度,“我們準備趁夜去偷襲嗎?”

“非也”,謝蘭亭淡淡道,“阿涼,過來看。”

雲霓少帥陸涼打了個冷顫:“喂,別這麼叫我,我跟你可不熟!”

他到底還是沒抵過好奇心,走過去,想搞清楚她在看什麼。

此時,正站在城外的青山上,松柏蒼蒼,密林掩映之間,與離泱城隔着河遙遙相對。

謝蘭亭事先吩咐過,多攜了數十倍營帳。

“就在這裏安營紮寨”,她道,“都分散開來,待入夜,便點燈萬盞,漫山遍野,以迷惑敵人。”

陸涼瞪大眼,驚呼一聲。

“什麼?我們這統共就五百個人,還主動暴露位置,等離泱城內反應過來出兵,大家豈不是死定了?不行不行,我不跟着你混了,我得趕緊走……”

“站住”,謝蘭亭叫住他,“這是軍令。”

陸涼頓時氣得連小捲毛都豎了起來:“大將軍,你自己想找死,何必非拉上我!要是早把這事告訴我,我肯定不會來的!”

謝蘭亭一哂,覺得他現在發怒的樣子,就像個毛扎扎的刺蝟糰子。

看着居然還有點懷念。

雲霓陸氏是西荒大族,以武道立業。

西荒孤懸於仙洲十四洲之外,是一片素來無常主的爭霸之地,冥魔妖鬼眾道并行,混戰不休。

這年,陸涼十四歲,父兄皆戰死。

他無處可去,想自立又力有不逮,只得帶兵來投了青霄營,憋着一股仇恨與血氣,桀驁不馴,在戰場上比誰都瘋。

後來,他見過的死亡越多,失去的身邊人越多,就越來越鋒利沉默。

依舊滿身利刺,卻將唯一的一塊柔軟留給了謝蘭亭,上輩子,最後隨她一起赴死。

“我自有對策”,謝蘭亭靜立在如血的殘陽中,已經成竹在胸,“你等着看就好。”

小刺蝟撓了撓捲毛,一臉將信將疑。

“嗯哼,行吧,反正你們中土人都狡猾得很。”

晨昏交替之間,正值離泱城頭守軍換防。

雖然突襲的消息不曾走漏,但祈國大軍壓境,一路虎視眈眈,離泱已經滿是山雨欲來的逼仄。

數千人披堅執銳,刀光劍影連成一片,駐守在城頭,一齊向來人行禮。

“太傅大人。”

桓聽輕輕頷首,飄然掠下高台:“不必多禮。”

他檢視過城頭的防護陣法,一襲白衣飄飄,清冷如霜雪,於無數西沉隱入暮色的鐵衣盔甲之間,一眼就能看見。

身後,破碎的河山被斜陽籠罩,燃成一把衝天的烈焰,顯得這一身白衣更為單薄,卻從來屹立不倒。

那種風骨,讓人見之而心折。

遠遠地看着,謝蘭亭手指扣緊了弓弦。

上輩子,她與桓聽無數次的死敵廝殺,和有限的幾次並肩作戰中,哪怕九死一生,哪怕龍潭虎穴,桓聽一直都在最前線。

也一直都是一身白衣,未着盔甲。

謝蘭亭曾以為他是自恃修為高絕,等他投降,封作軍師后,就勸他多加防護,卻屢被婉拒。

後來才知道,桓聽只是不怕死而已。

何止是不怕死。

他是視死亡為歸宿,期盼戰死,期盼魂歸,期盼不知從何處而來的一支冷箭,可以隨時結束自己的性命。

既不懼死,在這人世間,便可以有所向披靡之勇,雖千萬人吾往矣。

“這就是桓太傅啊,還挺……”陸涼支吾了半天,終於擠出一個詞來,“還挺好看的。”

“能不好看嗎?”謝蘭亭微微冷笑,“他可是和我哥哥並稱於世的人。”

見陸涼滿臉疑惑,她便簡略解釋了兩句。

仙洲極其流行品評人物,任是絕代高手,還是文官儒士、麗色佳人,都不得不視此名望為立身之階。

姿容、修為、地位、家世、才氣、大道,如此等等,皆是品評標準。

桓聽和謝忱二人,雖氣骨迥異,卻都風華絕代,百年之間未曾誕生過這樣的仙姿。

再加上二人雖名義上不是君主,卻分別是綏、祈兩國實際的政令操控者,大權在握,視皇帝如無物。

品評者便將他們並稱,叫做,「江左獨步桓太傅,世之殊色謝司徒」。

“嘿,桓太傅既然這麼好看”,陸涼興奮地舔了舔小虎牙,“想必腦袋砍起來一定很爽吧。”

謝蘭亭勾起唇角:“放心,以後我定找個機會讓你試試。”

彷彿察覺到了什麼,城頭上,桓聽驀地駐足,朝這個方向望過來。

他有一雙清冷的霧藍色眼眸,彷彿薄暮中千尺深雪的江岸,新月冥冥,天地間都是蒼茫一色的寂寞,只一人形影獨吊,悵對關河萬古。

這一眼,近在方寸,又遠隔萬水千山。

視線穿過層疊的松林,他一眼看到了謝蘭亭,也看到了她手中若隱若現的一點箭鏃寒芒,和身後漫山遍野的軍帳燭火。

下一瞬,霍然拔劍。

哪怕敵軍領袖突然兵臨城下,而己方堪稱毫無防備,他也依舊容色沉靜,並沒有流露出一絲慌亂。

帝劍出鞘,作長虹貫空。

“謝將軍”,桓聽峭然孤立,猶如一座豐碑,“今日至此,未曾遠迎,幸會。”

謝蘭亭微微勾起唇角。

一股近乎沸騰的熱度在血液中奔涌,那是身為征伐者,知道前方將有一場惡戰,而勝利已經在望的躍躍欲試。

“太傅大人,幸會。”

上輩子的漫長光陰,十載為敵,數月為友,都在這一幕對視中破碎成灰。

這一世,他們果然還是最適合做回死敵。

迎風颯颯,她抬手,拉弓如滿月,一箭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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