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汴都守城將領換了,山匪組成的雜亂軍成了城門下的死魂,正規軍接管汴都,城門依然緊閉。
穆大林在城門不遠處守了一日,城門自始至終沒有打開的跡象,他踩着月色回到山洞,告知長公主汴都城門守將的變化。
他能從這些細微變化里知曉皇位之爭暫時結束,登上皇位的皇子有武將支持,皇位穩固,現在正在清算汴都站錯位的世家百官。長公主什麼都聽不出來,只問一個問題,守城的將領刀上有沒有紅繩?
長公主的眼睫毛和瞳孔都因為緊張和害怕在不停地顫抖,等到穆七林點頭,她的眼睛倏然燦爛,興奮地猛親嬋嬋。
小皇孫背着手,一身的穩重,“我早知道父王只在家笨,出了家門還是很厲害的。”
長公主連連點頭。她給哥哥擋箭是沒過腦子的事情,不算冒險。從公主府跑出來跟着穆伯伯走才是她第一次冒險,也是唯一的一次了。她惜命,沒有百分百的安全,她不去為難自己。母妃說像她這樣身處高位被偏寵又不喜歡想事情的人,簡簡單單地活着才是好事。
母妃去世前教了她很多長壽久安的明謀,現在她的情況是母妃說的“萬一你哥哥當了皇帝,而你又傻人傻福地沒有死在皇位爭奪中”,她不用管什麼陽謀和陰謀,只要抱緊哥哥的大腿,怎麼開心怎麼來。
小皇孫:“我們去找父王吧。”
長公主堅定地搖頭,“不,哥哥剛搶到皇位,事兒多,危險多,我們等哥哥忙完了事情來接我們。”
小皇孫也不想走,昨天嬋嬋會翻身了,他的功勞,今天他能一個人吃一整隻烤雞腿。他還計劃着教嬋嬋爬,他和嬋嬋爹說好了,他教會嬋嬋爬,嬋嬋爹也給他做一個威風凜凜的虎頭板凳。
父王的手只會寫字,幹啥啥不行,別說虎頭板凳了,父王連砍樹都不會。每次看見嬋嬋爹幹活,他都擔心父王落魄后怎麼養活家。現在父王當了皇帝,有個正事干,他可以少操一份心了。
小皇孫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家裏一窩笨瓜瓜,只有一個聰明蛋,他的壓力很大。
汴都壓抑的死寂在第三日被慘叫哭嚎聲打破,武皇十年前從母妃手裏接管的黑錦衛蒙面提刀走出了皇宮,他們拿着武皇頒發的二十道弒殺命令,以血清洗汴都的污泥。
血腥氣被關在汴都內,城門緊緊地關着,外面無從知曉朝廷翻天動地的巨變。有許多的世家豪族以商隊做掩護來探聽汴都的形勢,被守城將士刀上滴滴落地的血嚇得說不出一句話。
兮娘遠遠看了一眼,嗤笑一聲。這些世家豪族讀盡了聖賢書,披着一層偽善的虱子袈裟,做着世上最殘忍冷血的事情。以耕讀治世立身的仁善世家早已被他們蠶食殆盡。
柳娘拍拍兮娘的手背,兮娘擦掉臉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落下來的淚。每次看見這些裝模作樣的世家子弟,被她刻意壓下來的疼就會浮出來。那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大火,她老爹只救出了她,整個李家都慘死在南營三大世家的覬覦下。
南營三大世家也來了,他們穿着其他世家的衣服,自以為瞞天過海。她認得他們每一張臉,化成灰也忘不掉,這是舅舅抱着她一張一張記下來的,每一張都是李家上上下下兩百七十二條命的仇恨。
老爹讓她忘記,蚍蜉難撼大樹,無聲無息消失的商隊和小家小戶太多了,李家只是其中一個,她還小,不能找死。
她現在不是小姑娘了,她仍不會貿然出手,她還有小女兒。家裏的人都活夠了,命里爬滿了毒蟲,死就死了,死前大仇得報也是痛快。她的小女兒是乾淨的,笑起來是甜的。全家的小命脈,她要好好地守住,不能有一點不好。
心裏裝滿了女兒,眼神里的仇恨被壓下,重歸清亮堅韌。兮娘低頭看手上的悅女琴,猛然抽出刀,劈斷無用的琴板和雕飾。悅女琴已沒有了最初的模樣。
柳娘笑道:“這樣也好,以後這把琴就是咱們嬋嬋的琴了。”長公主和小皇孫的救命之恩,足夠月兒起步。
穆月靜靜地看着娘懷裏的悅女琴,眼中空白無波。除了妹妹,已經沒有什麼能引起他心緒的波動。
兮娘已經見過了兒子瘋癲狂亂的眼神,她知道這般寂靜無物的眼神是兒子壓抑自己后的偽裝。指甲狠狠地掐了一把手心,陰暗的毒蟲再次退回巢穴。兮娘低頭抱起小女兒,輕輕撥弄一下悅女琴,再把琴和小女兒一同放他懷裏,“加了三根弦,下午再讓你爹雕刻上咱們嬋嬋最喜歡的小白兔和靈芝,這把琴是咱們嬋嬋的琴。”
趴在哥哥懷裏的小嬰兒看見琴,興奮地踢着小胖腳嗷嗚。
嬋嬋興奮的嗷嗚聲把長公主和小皇孫引了過來,好奇地看着穆月懷裏的琴。
穆七林也走了過來,取走琴,修整柳娘為了區別悅女琴而臨時添加的三根琴弦,又刻上七隻抱着靈芝玩耍的小白兔。
穆月隨手撥彈,音色已讓人無法聯想到悅女琴。
陽光暖烘烘,柔軟的草席從熊洞一直延伸至千年老樹下,小皇孫一身涼爽的短袖短褲,凝着小眉頭,嚴肅認真地教小嬰兒學爬,他重複操作了上千回,滿身的汗,臉上卻沒有一絲不耐煩。他是讀過書的聰明崽,他能看得出來,嬋嬋總是爬不動不是父王那樣的,父王是天生的笨瓜瓜,嬋嬋是身體不好力氣不夠。
小皇孫擦擦汗,歇一歇,給嬋嬋喂一口水,自己喝一口水,抬頭找姑姑和嬋嬋哥哥。
穆月踩着亂石,輕巧地攀到了樹上,摘下熟透的果實,輕盈無聲地落地,笑着送給長公主。
長公主直溜溜地看着他,臉蛋紅撲撲,心跳亂了。以前的穆月美則美,卻像父皇擺放在庫房裏的稀世貢品,她不討厭亦不喜歡。現在穆月的美突然變了,變成了母妃送給她的花種,一夜間萌芽盛開,她喜歡到了心坎上。
長公主背手,袖籠里的手指扭纏。
穆月眨下眼睛,湊近她的臉蛋,粲然一笑,“你不要嗎?”
長公主哪裏還有腦子去回答,她被美色迷暈乎了,傻獃獃地看着穆月。
穆月晃一晃手,歪頭,“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小皇孫背着手,滿心滄桑地走過來。他姑姑還能怎樣,女大不中留了唄。熟練地捂住姑姑的眼睛,再拍拍姑姑的背,清清嗓子,大聲:“回魂了。”
長公主緩緩眨下眼睛,絞着袖口扭捏了一下,聲音又嬌又軟地問穆月:“你可以送給我一個小兔子荷包嗎?”
穆月慢悠悠地搖了下頭,“我只給妹妹綉小兔子。”
ka——
bong——
長公主聽見了自己心碎的聲音,眼睛迅速佈滿水花。
自己的姑姑自己心疼,小皇孫急慌慌地拽穆月的袖子,“所有的小兔子荷包都是嬋嬋的,我姑姑通情達理,不搶。你可以給我姑姑綉一個小老虎荷包,我姑姑屬虎。你快答應下來啊。”
穆月輕輕嘆了口氣,彎腰抱起妹妹,從妹妹的小肚兜里掏出小手絹給長公主,“公主可知荷包不可以隨便送人?”
長公主哽咽:“我知道,我只要你送的。”
穆月認真看着她的眼睛,“你確定?以後可不能後悔了。”
長公主想了想,堅定地搖頭:“不後悔。”
穆月眉開眼笑,輕輕揉下她的頭。
毒蛇悄悄爬入了花叢,盤在了最嬌貴的牡丹下,伺機而動。
汴都的血腥氣瀰漫了五個月,武皇御駕親征邊疆,士氣大振,短短兩個月邊疆大捷。班師回朝途中,武皇一路砍頭,一路提拔,快刀斬亂麻的盛世雛態初現。
長達十個月沒有見妹妹和兒子,武皇循着妹妹留下的標記找過來,坐在膘肥體壯的大馬上揉了一下眼睛,又揉了一下眼睛。
前面那個大紅臉、獸皮衣、狂野爬樹的姑娘是他嬌滴滴的妹妹?
那個蹲在樹下抱着比他個頭還大的大羊腿啃的小胖墩是他那虛弱的兒子?
不是!一定不是!他們除了臉有一點點像,哪裏都不像!
武皇假裝沒有看見他們,繼續帶隊向前。
“哥哥!”
“父王!”
一個野人和一個胖墩沖向了他,武皇的眼神里全是對現實的拒絕。他剛經受了近衛是叛徒的打擊,不想再受其他的打擊了。
長公主掛到了哥哥的背上,小胖墩撲到了父王的腿上,又靈活地爬到父王的懷裏,摟着父王的脖子親昵蹭臉。
武皇:身心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