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蘆的小記
劍神西門吹雪的劍在決戰中被人徒手摺斷。
這個消息,怎麼聽都比“西門吹雪被人搶劫”讓人驚悚一百倍!
飛衣樓出的最新消息如一粒火星子點爆了整個江湖,也讓各大客棧的說書人賺得盆滿缽滿。
“感謝無情雪骨當初對我手下留情。”白玉京心有戚戚道。
陸小鳳滿腹憂慮,四條眉毛擰巴成了一團:“唉……”
西門竟然敗了?西門竟然敗得這麼輕易?無情雪骨到底什麼來歷?無情雪骨到底有多強?
還有……西門現在是否還好?
“陸小鳳,往好的地方想想,”白玉京安慰道,“西門吹雪沒有死。就如我對你說的那樣,無情雪骨這個人,他殺人有自己的原則。”
“而且這原則還很穩固,即使西門是去殺他的,無情雪骨也沒殺死西門。”陸小鳳苦笑道,“如果從前有人告訴我,我會因為一個人放了西門一命而對他心生感謝,我肯定會翻着跟斗大笑出聲。”
“那現在呢?”
“現在?”燭光照影,陸小鳳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目光隨着樓下水波一同悠悠,“現在,我雖然還沒見到無情雪骨這個人,但我已經想和他交朋友了!”
汴梁城內。
陸小鳳見到無情雪骨時,是一個秋雨後的黃昏。
暖橙的黃昏在無情雪骨藏青色的斗篷外又裹了一層,甜倒了陸小鳳的牙。
這第二眼看去,望着那淵默寂寂的背影,卻叫陸小鳳心中震動,頓時沒由來地填滿了酸澀。
街道流動,叫賣聲入耳,花香混着雨後清潤一同縈繞鼻尖,畫面徐徐上色,紛紛活動起來。陸小鳳走近,便看見無情雪骨對面是個賣冰糖葫蘆的大爺,兩人正在對峙。
“哎,這位大俠,你勸勸這位公子罷!”那大爺見走過來一個紅披風的年輕人,連忙道。
陸小鳳順勢走近:“這是怎麼了?”
無情雪骨在汴梁的街上走,看見賣冰糖葫蘆的大爺,盛年便回想起幼年。
幼時,靖北王王府的後門打開,是條極為繁華的商業街。天子皇城的昂然貴氣和江南水鄉的人間煙火融成和諧的一片,叫賣聲、呼喝聲、討價聲、歡笑聲全然化成一壺。
從後門出去,稍稍拐幾個彎兒,是條花樣繁多的小吃一條街,叫逢餐街。甘蔗、麻薯、芝麻湯圓、糖水、荷花糕、糯米糍、驢打滾兒、水晶涼粉、仙草凍、紅豆鮮肉粽子、叫花雞、脆餛飩、糖炒栗子、龍鬚酥、糖年糕……那叫一個氤氳裊裊,熱氣騰騰,甜香勾人。
逢餐街街頭守着的,是個賣冰糖葫蘆的老太太,姓房。盛年幼時嘗遍了整個臨安城的冰糖葫蘆,還是要數房老太的冰糖葫蘆做得最好。
趙旉和老九每回出宮來王府找他,他就指使兩人揣了一袋子銅板,輪流去逢餐街買零嘴,回回必有房老太的冰糖葫蘆,四根。
三人並排坐在王府院子的門檻上,一人一根冰糖葫蘆,就着晚霞你說一句我回一句,把自己的冰糖葫蘆解決了,山楂籽就吐在院子裏那棵桂樹底下,美其名曰“春天種下一把冰糖葫蘆籽兒,秋天收穫滿樹冰糖葫蘆串兒”。
至於剩下的那串冰糖葫蘆,則帶給屋裏的母親。她也很喜歡。
回憶就這麼湧現出來,於是藏青斗篷的無情雪骨腳步一頓,在冰糖葫蘆前駐了足。
盛年本也只想買串冰糖葫蘆,奈何大爺草把子上的冰糖葫蘆插得隨意潦亂,盛年見了忘不掉。忍耐一番,忍耐兩番,忍耐三番,實在忍耐不住,便想動手幫大爺把整個草把子上的冰糖葫蘆重排一遍。
偏生盛年不說話,大爺不識字,一個不達目的內心糾結難平,一個光是叫這麼個配刀斗篷客看着就心下慌張,兩人一時就這麼僵住了。
陸小鳳在邊上看了一會兒,算是看明白了。
他覺得這傳聞中冷漠無情的無情雪骨真是有趣又可愛,自告奮勇要替刀客解圍:“無情雪骨,幸會幸會!我是陸小鳳。你搶、認識白玉京和西門吹雪吧?我是他們的朋友!”
陸小鳳機智地把“搶劫”換成“認識”,替自己消去了挑釁的嫌疑,而後對大爺親切笑道:“大爺,我把你的冰糖葫蘆全買下來,連着這個草把子我也買。”
見無情雪骨取出一張銀票準備付錢,陸小鳳眉頭一跳,心說怎麼看着這麼像老管家給西門準備的銀票,一邊忙攔住無情雪骨,掏出一枚碎銀子給大爺,迭聲笑嘻嘻道:“我請客、我請客!”
街道上的人來來去去。
無情雪骨動作起來慢條斯理,覆著鱷魚皮半掌手套的手將冰糖葫蘆逐一取出,端詳一番,再小心準確地找位置插回。他每排好一根,身上的氣息就舒緩寧靜一分。陸小鳳看着看着,幾乎以為是遠在江南小樓的好友花滿樓飛到汴梁,在他面前閑適專註地插花。
陸小鳳揉了揉眼睛。
他近了觀察,才發現傳言不是空穴來風:無情雪骨果真有一雙年輕優美如二十歲的手,四五十歲般冷冽滄桑的氣質,以及百多歲老怪般深不可測的武學。
草把子上的冰糖葫蘆,已被無情雪骨一支支取出來重新排過。陸小鳳觀賞那煥然一新的草把子:一串串冰糖葫蘆錯落生長,彼此間距相等,插入草把子的傾角相等,露在外面的山楂果子長度也相等,偏生有一股別緻的精妙感。好一株盛放的的冰糖葫蘆樹!
無情雪骨拄着冰糖葫蘆的草把子,順着街道走去。
陸小鳳跟在他身後:“無情雪骨,你不吃嗎?”
無情雪骨不答。
陸小鳳摸了摸下巴,看着他劈開人流的背影,心說無情雪骨不愧是無情雪骨,就是拄着個插滿冰糖葫蘆的草把子,行動間的身影也像個拄着絳頂權杖的神秘宗師,沒人會到他跟前買冰糖葫蘆,全都紛紛向兩邊擠去,避着他走……等等。
“老爺爺,冰糖葫蘆怎麼賣呀?”紅衣小姑娘腦後掛着兩隻羊角辮,攔在無情雪骨小腿跟前,仰着腦袋眨巴黑眼睛問他。
“!”跟在無情雪骨身後的陸小鳳一個踉蹌,差點晃蕩在地上。
老爺爺?老爺爺老爺爺老爺爺???啊哈哈哈哈哈哈無情雪骨被個小姑娘叫老爺爺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陸小鳳抱着肚子,簡直要在心裏笑瘋了哈哈哈哈哈!
無情雪骨微微低頭,看向腳邊的小姑娘。
他低頭時,覆蓋面孔的藏青兜帽敞開去一些,刀魔無人得見的一部分真容向大地袒露,隱約映入腳邊小姑娘的眼底。
“啊呀!”紅衣小姑娘頓時後退一步,又飛一般上前抱住了無情雪骨的小腿,仰着臉蛋兒紅着臉頰,眼睛彎彎,露出一口殘缺的小米牙,“對不起哥哥!我不該叫老爺爺的,是哥哥!是賣糖葫蘆的好看的大哥哥!”
陸小鳳趕忙上前,蹲下問她:“有多好看有多好看?”
紅衣小姑娘警惕看他一眼,再看藏青斗篷的無情雪骨一眼,噠噠躲到對方小腿後面抱住,探出腦袋來,眼睛亮亮地比劃:“很好看很好看!”
陸小鳳故作懷疑:“我不信,能比我還好看?”
紅衣小姑娘氣呼呼望他:“哼!反正大哥哥比你好看一百倍!”
陸小鳳一聽,頓時悔得不行:“早知道剛才就該跌倒,跟着躺在地上一塊兒覷一眼!”
紅衣小姑娘笑起來,沖陸小鳳做了個鬼臉,眼前出現一根紅彤彤的冰糖葫蘆。
被一隻半掌手套的手拿着。
“大哥哥送給我啦?”
半蹲着的無情雪骨把冰糖葫蘆遞到她手裏,又指了指身側滿草把子的冰糖葫蘆。
紅衣小姑娘眼睛亮起,甜蜜蜜歡笑:“謝謝大哥哥!我這就去叫他們來!”
說罷舉着冰糖葫蘆轉身,邊跑邊喊:“你們快來!這裏有個好心的大哥哥要給我們發冰糖葫蘆!快來快來!”小孩子此起彼伏的歡呼聲近了。
而她消失在街道盡頭時,又轉身回來,脆生生地誇獎:“謝謝大哥哥!還有大哥哥,我剛才說錯啦!你比這個叔叔好看的不是一百倍,是一千倍!”
“……叔叔?我這就是叔叔了?”陸小鳳頓時被刺中心臟,可憐又虛弱地對無情雪骨道:“一根冰糖葫蘆就能讓你變好看這麼多嗎?”
藏青兜帽下方,無情雪骨無聲彎了彎嘴角。
取了一根冰糖葫蘆,遞給陸小鳳。
陸小鳳:“……!”
陸小鳳受寵若驚地接過。
無情雪骨態度平常地收了手,轉身半蹲下繼續給孩子們分發,陸小鳳看着,一時間心緒複雜翻湧,安靜下來,默默咬下一口。
誰能想像刀魔會耐心地蹲在那裏,給孩子們發冰糖葫蘆呢?
又一個夜色近了。
孩子們得了冰糖葫蘆,就漸漸散去。
茂密的冰糖葫蘆樹兒只剩下零星幾根。
“你在看什麼,無情雪骨?”陸小鳳順着無情雪骨兜帽的朝向望去,一座燈火輝煌的戲樓映入眼帘。
——燕衣戲樓。
“燕衣戲樓啊,”陸小鳳感嘆道,“天下第一花旦燕青衣就在那裏唱戲,自從半年前燕青衣名傳天下后,燕衣戲樓已成了汴梁的第一名勝。有話說‘到汴梁不到燕衣戲樓,就白來了一趟汴梁’,又有話說‘到燕衣戲樓不看燕青衣的戲,就等於沒到燕衣戲樓’……可惜,天下第一花旦燕青衣,她的戲,哪是那麼容易約到的?”
陸小鳳注意到無情雪骨的氣息變化,試探道:“無情雪骨,你想看燕青衣的戲?”
無情雪骨佇立無言。
盛年當然不是想看燕青衣的戲。
因為他就是燕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