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和琴的傳說
夜已深。
萬籟俱寂。
‘吃了它。’
‘吃了它,你才能活過這一遭。’
‘吃了它,以後你的傷將瞬息痊癒,包括致命傷;毒與蠱,也將殺不死你。’
‘但二十歲以後,你受過的傷都會重新找上你,日夜不休地糾纏你,直到耗干你的生命!’
‘——這是你該付的代價!”
“我要你永遠記住,你是靠什麼活下來的!’
‘永遠記住,活在這張人皮底下的你,骨子裏是怎麼個惡鬼!’
‘越歸翼!我只教你這一次:恨比愛可靠。’
馬車頂上,盛年驟然睜開眼睛。
入目是兜帽下雪白厚軟的貂毛。
靜謐的深夜裏,零星傳來幾聲犬吠。
距離他閉眼才過去不到半刻鐘。
草葉漸黃,夜裏秋寒正盛。
盛年默默打個冷戰,默默裹緊了披風。他是那種對氣溫變化極度敏感的體質,夏天特別怕熱,冬天特別怕冷,春秋時節一天能穿脫外衫百來次。盛年自認已經很注意保暖,卻還總是能輕易染上風寒。可惜不管是內力還是幼年時他吃的那粒讓他活下來的東西,都管不到風寒頭上。
田純打開窗戶,從悅來客棧的三樓往下看,正巧看見無情雪骨單腿屈起坐在馬車頂上。
“無情雪骨,你也睡不着嗎?”田純問。
藏青垂珠的兜帽動了一下,表示回應。
田純消失在窗邊。不一會兒,田純抱着古琴出現在馬車前:“我也睡不着,要聽琴嗎?”
“就是想聽琴也不行,”還不等無情雪骨作答,就見田純狡黠一笑,“夜深了,大家都在睡覺,不能擾民。”
無情雪骨一個翻身旋飛,像柳枝點蘸水面一般,無聲息在田純身邊落座。無情雪骨伸腿,腳尖不知怎地點了點馬屁股,那烏雲踏雪就醒了。
田純這才注意到,無情雪骨腳上的靴子,竟是一雙機關精密的玄鐵重靴。這樣一雙靴子穿在腳上,無情雪骨平時走起路來,竟然像柔軟的貓爪墊子踩在沙灘上,叫人聽不見一絲雜音!
前方,烏雲踏雪的馬頭轉過來,長睫毛下烏黑水潤的大眼睛眨巴,熟稔又哀怨地嗔了無情雪骨一眼。
這烏雲踏雪絲毫不像無情雪骨新買的馬。
它彷彿很熟悉無情雪骨這半夜把馬叫醒起來工作這慘無馬道的操作,當即噠噠走動,拉着馬車上的兩人上了街道,往城外人煙稀少的山林跑去,繞着山靜悄悄兜風。
田純開始奏琴。
像夜色,像憂愁。不拘曲譜,即興而作。
間或夾雜達達的馬蹄。
無情雪骨靜靜地聽。
他的生辰在夏季最為炎熱的三伏天,二十歲生辰已經過去了三四個月。
‘二十歲以後,你受過的傷都會重新找上你,日夜不休地糾纏你,直到耗干你的生命!’
兜帽下,盛年摸了摸覆在喉骨上的藏青色絲綢。
那下面是一道不堪入目的猙獰傷口。
致命的傷口。
火燒火燎的疼痛和麻癢順着喉管上下蔓延,每一次吞咽都堪稱一場酷刑。這痊癒多年的傷在半月前重新出現,全身近八成的強悍內力和殘餘藥力雙管齊下,令不斷開裂的傷口不斷癒合,岌岌可危地維持在不致於令他立即沒命的狀態,卻導致他暫時成了個啞巴。
還好還好。
至少喉嚨不會漏風。
不然……盛年想像了下他喝牛乳時,牛乳從喉嚨里呲出來的畫面。
盛年默默地、安詳地閉上了眼。
樂聲悠悠。
田純彈累了,就停下手,靠着馬車,看這茫茫夜色。
無情雪骨一直都很沉默,他是個體貼的旅伴,完美的傾聽者,介於冷漠的陌路人和心靈相通的知音之間,只要她不說話,無情雪骨也永遠不會主動問她。
“無情雪骨,你應當知道我不是個純粹的琴女,你為什麼還願意帶我同行?”
田純本不該問。
但許是夜色使人感性,許是她還存着曾經的執拗,不願做個為了所謂的目的、為了功成名就而全然腐化的江湖人,又或許,只是因為無情雪骨懂她的曲。
真是奇怪。我又希望從他身上得到什麼答案呢?田純自問。
‘我早就知道是誰派你來,把你帶在身邊,就是為了防備你。’——像是這樣?
她自認衝動之下跟上了無情雪骨,便想從無情雪骨這裏換取一個同樣真誠的答案么?
“昂——”無情雪骨叩響刀鞘。
田純隨之望去。
地面上,縱橫無序的刀氣刻畫出一行驚心動魄的狂妄字跡——
‘殺人的時候有樂聲伴奏,才更像一段浪漫的傳說。’
“…………”田純愣愣地看着那一行字。
‘我曾經也想仗劍天涯,叫萬眾頌揚,奈何筋脈細弱,不能習武。’
“哈、哈哈哈哈哈——!”田純捂住嘴巴,倏忽笑了出來。
竟是這樣的理由!
她笑得好厲害,像衝出殘損鐐銬的白鳥,彷彿已經看到自己成為那悠久傳說中一部分的未來。
不能習武又怎樣?陰謀窺伺又如何?全都一刀斬之,琴音破之!
只是想想,都暢快已極!
田純的胸膛湧現久違的熱意。
這才是江湖兒女該做的夢。
田純的夢,少女田純求而不得的幻夢。
現在觸手可及的夢!
天邊熹微。
馬車在悅來客棧門前停下。
袁紫霞躍上馬車,狐疑地看他們:“好你們兩個,昨天夜裏不會只有我在睡覺吧?”
田純回以一個純然又神秘的笑靨。
無情雪骨翻身旋飛,在馬車頂部翾然落座。
白眉蒼鷹甩落滿翅膀露水,在馬背上昂揚挺胸。
就算走了個白玉京,三個人再加上他的麻薯圓子,加起來的陣營也只增不減。
哼。朝秦暮楚、見異思遷、身在漢營心在曹的鷹!
品種為白眉蒼鷹,現役職業馬夫,大名麻薯圓子,某種意義上能跟白玉京斗個旗鼓相當的鷹:“……?”
大早上起來駕車的白眉蒼鷹彷彿聽到臨時主人心中的腹誹,鷹首窣窣轉動,在馬背上警惕地四顧。
車輪轆轆,馬車向南駛去。
原野蒼茫,錚錚琴音從車廂一路流瀉,間或加入幾道昂揚刀鳴,濺起層雲疊響。
一輛馬車,一把琴,一泓刀,以這高曠的天地作它們的舞台。
新的傳言長出四雙翅膀,飛在無情雪骨的馬車前頭,激起暗涌無數。
他們口口相傳:“小心琴聲!如果你聽到有琴聲從遠方傳來,其中夾雜着零星的金戈刀鳴,那就是刀魔無情雪骨的馬車到了!烏雲踏雪拉車,白眉蒼鷹駕馬,上品海南沉香木作車廂,刀槍不入的天山雪綢作門帘,藏青斗篷的無情雪骨就坐在車廂頂上!”
“逃!趕快逃!聽到琴聲就立馬逃跑!別像有些蠢貨等馬車到了眼前再跑!除非你一生問心無愧,否則別抱着愚蠢的慶幸,幻想自己不在無情雪骨殺人名單上!不、不!沒人能跑得過無情雪骨的刀,沒有人能從他的刀下逃命!無情雪骨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
“知道么?無情雪骨從不在他要殺的人面前說話。”
“難道堂堂刀魔是個啞巴?”
“不!無情雪骨不屑和他要殺的人說話!因為那些人在他眼中,都已經是死人!無情雪骨不會和死人聊天,他甚至一個字、一個表情都不肯施捨給他的刀下亡魂!”
“只有琴,那馬車上的琴聲,昭示眾人無情雪骨到來的琴聲!琴是天籟音,更是替無情雪骨報死的無常!”
“琴聲?刀鳴聲?是這個嗎?真動聽啊……”
直至樂聲淡去,刀氣交織久久不散,車轍碾過的長長道路向後蜿蜒。
粉色血霧輕裊如夢。
月光灑落,照耀凌亂四散的盈盈白骨。
信鴿集翔,潔白翅膀湊成翻飛的幕布。
數個不知名的龐大勢力枝節交錯,末端細微繁多的觸角悄然活動,又無聲息暗去。瞬息之間,數不清的信息順着枝幹一節節向上流動、集合,整理成一沓沓大同小異的、名為“無情雪骨”的情報本。
其中一沓情報在塞北新鮮出爐,被恭恭敬敬送到一隻蒼老的手上。
這隻蒼老的手將情報本子帶入萬梅山莊,替山莊的主人沏了茶,遞上情報本子,站在一旁盡職隨侍,口中稱讚道:“被無情雪骨殺死的人,也算有幸了。這世間最美最亮的刀光,和世間最美最動人的音樂,都叫他們在死前一同得見。”
一隻年輕的手接過情報本。
一隻筋骨勻稱、一看就是握劍的手。
頂級劍客的手。
萬梅山莊主人,劍神——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翻閱着情報:“以登峰境之身,一刀重傷五個登峰境?”
老管家答道:“就在金國境內,昨天傍晚,七個時辰以前。”
“刀道之極。”西門吹雪評價道。
也是。
老管家暗自贊同。
大家都是登峰境,天下武林赫赫威名的人物,又不是街邊的大白菜,憑什麼他無情雪骨就能輕飄飄一刀打五個?
若只論無情雪骨的刀道造詣,連同廖廖數個至臻境乃至其上更為飄渺的境界一同算在內,恐怕天下間,也無幾人能出其右!
萬梅山莊地處西夏境內,秋風吹得格外的烈。
西門吹雪一年要出庄四次,每次都要殺死一個罪大惡極的犯人,今年正好還差一個。
西門吹雪道:“可以一戰。”
武道之路越到高處,就越是無形相聯,一通百通。他的劍道已到了瓶頸,對手久曠,不若見識一番刀道巔峰的光景。
老管家沒有意外。他把無情雪骨的情報送到莊主手上,就預料到莊主會有的抉擇。
“莊主,”老管家道,“按無情雪骨現在的行進路線,他將在三天後的下午進入大匯汴梁境內。匯帝命秉燭衛統管江湖武林,禁止私鬥殺人,汴梁城內更有傳聞已在至臻境之上的關七坐鎮,一旦發生登峰境之間的戰鬥,關七就會出手。”
老管家頓了頓:“按照您從前的習慣,需要沐浴焚香三日再啟程,但三日後無情雪骨進入汴梁,您恐怕無法與無情雪骨啟戰。”
西門吹雪沉吟三息,決定道:“沐浴焚香的時間縮短一天,我去汴梁城外等他。”
此時的無情雪骨還不知道,西門吹雪還沒有見到他,就已經為他打破了一個慣例。
而在未來,劍神和刀魔成為朋友、成為知交、成為終生摯友,他們還將為對方一次又一次,打破自己的慣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