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淮南三呂天下知
()1904年1月10rì這天上午,津門近畿已有七百餘年歷史的宜興埠古鎮外的官道上,兩輛馬車在不緊不慢的行駛着。時逢yīn歷的十一月二十三,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時節,三九的第三天。
雖不在口外,可前邊這輛車趕車的把式仍然穿着口外才流行的毛朝外羊皮襖,似乎只有這樣的裝備足以抵擋住徹骨的寒風。一頂厚實的狗皮帽子下邊,不時的吐出陣陣白sè的煙霧。一半是因為老把式呼出的哈氣冷凝,另外一半緣於因為他正在抽着旱煙袋。
猛嘬了一口之後,老把式回頭對轎廂裏邊喊,“客爺,要是感覺冷了,就往爐子裏添煤,別凍着了。”
“好嘞,謝謝您的關照了。”轎廂裏邊的一個青年男子回應了一聲之後,轉頭詢問對面的一男一女,“冷么?冷的話我就填”
被問的這對男女互相看了看之後,都搖了搖頭,其中男的說話了,“還是別加了,現在已經夠熱的了。若是出汗了,下車之後被風吹到易感傷寒。”
女的也說,“凌雲兄所言極是。對了,子英兄,我們從天津出來也有一陣子了,這宜興埠應該快到了吧。”
說話的這兩位,正是張澤羽和呂賢熙,而被呂賢熙稱作是子英兄的,正是溫士林。他們三個怎麼能碰到一起去呢?說來也巧,張澤羽早上和溫士林一起到火車站訂購第二天進京的車皮,順帶着就想把客票也一起買了。沒想到買票的時候正巧遇到了從塘沽趕來,攜姊妹和母親進京的呂賢熙。按照張澤羽的意思,想讓呂賢熙和她的母親姊妹們在城裏先等着,第二天再一同進京。可呂賢熙聽說溫士林的母親在家裏辦了個女子私塾學校,便想跟着張澤羽一同去溫士林家看看。不想,這下惹禍了,他的姐姐呂賢仲【注1】、呂賢芬【注2】和妹妹呂賢淑【注3】非要跟着一同前往,三人也都想看看女子是如何上學堂念書的。
這事張澤羽多少有些犯難,畢竟是想去拜望溫士林的父母,只帶呂賢熙去還好說,畢竟兩人已有婚約,雖未公開,但是明事理的人一眼也能看出來怎麼回事了,這多少有點攜夫人出訪的意思了,禮節規格上倒是顯得更上了一個層次。可若是再帶上倆大姨姐加一個小姨子,這事就顯得不倫不類了。可張澤羽又沒法回絕,這呂家的閨女是一個比一個強勢,雖然只是初次見面,但是談吐言語卻極為大方,一點也不像這個時代的傳統女xìng那麼抹不開,同時又不似市井之流那麼輕浮,禮數上也沒什麼可挑剔的地方。尤其是呂賢熙這二姐,說話字字珠璣,讓張澤羽很是無奈,只好請救兵呂賢熙來幫忙。可是偏偏呂賢熙也拿她的這個二姐沒轍,心中好大不情願的同意了帶着她們一起去。
在分車的時候,張澤羽的本意是想讓倆徒弟、他和溫士林一車,呂士四姐妹一車。可不知道怎麼了,等了半天只僱到兩輛小暖車(帶有火爐,但是車內卻只能坐三人)能跑宜興埠,剩下的都是沒交月份錢的“市內車”。就算是自付“過橋費”外帶着再加錢人家也不往宜興埠跑。張澤羽不明就裏,很奇怪天津這趕車的為什麼有錢不掙,還是溫士林道出的真相。原來這個時代的行會制度是非常嚴格的,市內車只能跑市內,如果跑了市外,以後就再也別想吃這碗飯了。第二天,跑長途的“市外”公會就能雇混兒混兒來把車給砸了。徐川當即表示,他和程戰衡可以挨着車把式坐在兩輛車的車外,相當於後世副駕駛的那個位置。可張澤羽又不忍讓倆徒弟在車外凍着,就在把他倆和呂賢熙的母親先送到三不管,找了家帶包廂的戲園子,讓他們在這一邊看戲一邊等着。小哥倆一聽不用回陳頂家,也樂不得能有機會聽聽戲,雖然不跟師傅在一起吧,可也不用回去面對烏銀,也就欣然接受了師傅的安排。
所以才會有呂賢熙和張澤羽、溫士林同車前往宜興埠這件事兒。前文交代清楚了,咱接着往下說。
溫士林聽到呂賢熙問話,把轎廂簾拉開一條小縫往外看了看,“快了,最多再有半刻鐘就應該能到寒舍了。那就繼續說剛才的事吧,剛才說到哪了?”
張澤羽接過話茬,“說到女子讀書,可否為世人接受的事。遁天想知道,令堂和子英兄興女學可否遇到什麼阻礙?”
溫士林苦笑了一下,之後又嘆了口氣。過了許久才睜開眼睛說了一個字,“難啊。”
“家母辦學初始到還好說,共有四個學生,其中兩個還是她的兒媳婦。也就是我嫂子和拙荊。後來學生越來越多,家中實在無法容納,只好另覓校舍。尋來尋去,只有碧霞宮大小正合適,而且平時又閑着無用,家母就命我前去和族長說合,將早已荒廢的碧霞宮暫借作為校舍使用。可沒想到村整族長對我說,‘好你個溫跛子,在家裏偷偷做這種不成體統的事也就罷了,還想到娘娘廟裏來傷風敗俗,我寧願一把火把娘娘廟燒了也不會同意的。你趕緊給我滾開,否則我將你的另外一條腿也打跛!’【注5】”對於跛腿這事,溫士林倒也不介意,而且還惟妙惟肖用宜興埠口音學着族長說話,這也算是苦中作樂罷。
“女子讀書怎能是傷風敗俗呢?”呂賢熙聽完這話急了,“梁任公(梁起超)嘗言,時逢幾千年所未有之大變革時代。看秦西各國,男子所事,女子皆可為。此一來無異於將全國戶數翻倍,故小國也可稱為強國。反觀我大清,縱有四萬萬五千萬國人又能如何,在認識子英兄之前,賢熙竟然從未聽說過國內有女校之說。亦不知何時,我中華才會有像居里夫人那樣的女科學家。”
張澤羽琢磨了一下呂賢熙說的話,感覺很有道理,“女子讀書有如戶數翻倍,遁天這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不過仔細想想,卻也不無道理。國外有些國家已經開始實行義務教育制度了,很多國家也開始準備實行。我們中國人口基數太大,就算是想實行,一時半會也沒有足夠的財力來支撐,因此未來的一段時間內,能讀書的也只有中上人家的孩子才可以。若中上人家女孩子亦跟着讀書,也確如遁天所言,等同於將這中上人家的基數翻了一倍。此言頗有新意,回京后,遁天當就此言寫篇立論見報。”說完,他看了看溫士林,“子英兄對遁天所言有何看法?”
溫士林點了點頭,表示非常贊同呂賢熙的看法,“凌雲先生所言極是,溫某也頗為認同呂小姐的觀點。”
張澤羽一看,這溫士林也沒聽出來呂賢熙語病,無奈之下只好道破,“寫文章可以,可千萬別再引用這句‘梁任公’的話了。”張澤羽把梁任公三個字加了重音。
呂賢熙不解“為何?莫非是怕報紙無勇氣刊載?”其實他本想說,於《大公報》上刊登就沒事了,可又怕張澤羽吃郁應華的醋,於是改為“無妨,尋報館設於租界中的報紙便是了。”
“我說的不是這個。方才遁天所引的那句話不是梁任公說的,而是李文忠公(李宏章)的原創。真要是見報了,會被貽笑大方的。”
呂賢熙臊了個大紅臉,低下頭自言自語的說,“奇怪,記得明明是在梁任公所著《中國四十年來大事記》【注6】中所讀到的啊。莫非是記錯了?”
場面一時有些尷尬,張澤羽自己後悔了,暗罵自己是個二貨,幹啥這麼嘴賤啊。等沒人的時候再說這事多好,幹啥非這時候說啊。
在沉默中,馬車到了宜興埠。溫士林第一個先跳下車,搶着付了兩輛車的車錢。張澤羽和呂賢熙拎着在天津城內採買的帶給溫老太太的禮物,呂氏三姐妹在身後跟着,六個人一起來到了溫府。
這是溫氏姐妹第一次參觀女校辦學,未曾想此後四姐妹就和女子教育結下了不解之緣,成為了中國教育史上的一段佳話。
PS:不但女主角出場了,而且連帶大姨姐和小姨子也一同出場了。要這道,呂家這姐妹四個都是牛人。如果讀者喜歡的話,筆者寫篇外篇,專門說說呂家這四個姐妹的風花雪月。和她們比起來,林徽因陸小曼簡直弱爆了。順便提一嘴,本章標題出自《甲寅周刊》,章士釗在某期的按頭語中說過:“曩淮南三呂,天下知名,自眉生女士優遊白下,不與世競,人亦不憶當年風概矣。處世若夢,懷思曷任。”
【註解1】:史稱其名為惠如(1875~1925),原名湘,行名賢鍾,字惠如(一作蕙如),又字雲英。曾同二妹三妹一起在北洋高等女學堂任教,後來曾出任南京兩江女子師範學校校長多年。
【註解2】:史稱其名為美蓀(1879-1945)。行名賢鈖(鼢?),后改名眉孫,眉生,最後又易名美蓀,字清揚,號仲素。曾任天津任北洋女子公學教習兼北洋高等女學堂總教習。應其父同年摯友、東三省總督趙爾巽之邀,去奉天(今瀋陽)任奉天女子學堂教務長,女子美術學校教員、名譽校長。30歲后曾在蘇、皖、閩、滬等地的女子中學任教。
【註解3】:史稱其名為坤秀(1888~1914),行名賢滿(海?),字坤秀(一作昆秀)先後在吉林、廈門女子師範學校任教。為侍奉母親未嫁,27歲病卒於廈門女師,名聲不如諸姐顯揚。
【註解4】:據天津地方志史記載,當時宜興埠為天津常關的22處分關卡之一。《辛丑條約》簽訂后,為籌集條約所規定的巨額賠償金,開始在全國各地徵收厘金,而天津可以說是厘金制度的重災區。
【註解5】:史實。在當時的很多人看來,女孩子每rì出門去讀書,非但不是什麼光彩事,反而是傷風敗俗,有傷風化的事情,基本上等同於成為三姑六婆,正經人家是不會這麼做的。
【註解6】:呂賢熙沒記錯,這話確實是出自梁起超所著《中國四十年來大事記》,可他也是引的李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