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既相齊食不重肉
()在火車上咣當了四個半小時之後,終於到了天津。就在火車快要進站的時候,這群學生提出,下車了之後要請張澤羽吃飯。如果沒有溫士林這檔子事,他本意是想推掉的。但是見溫士林也有意一起吃飯,張澤羽只好應了下來。
“一起吃飯可以,但是必須由我來做東。你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沒有畢業,身份還是學生。我雖然不是你們的老師,但是論歲數也得我請吧。”
沒想到此言一出,張鴻浩馬上不幹了,“先生,我和士遠可都是既畢業又有差事的人了,一路之上聞先生教誨,解惑甚多,如不答謝先生一下,於心難安啊。”
“輪扉所言甚是,先生就不必推脫了。”徐文同在一旁溜縫。
“我倒是同意凌雲先生的說法,由年齡最長的人請客。”溫士林此言一出,立即遭到學生們的白眼。溫士林馬上解釋說,“你們先別急着鄙視我,我們這裏年紀最長的真就不一定是凌雲先生呢。我是同治九年庚午生人,今年三十四,過完年就三十五了。”
眾學生雖驚詫溫士林的面嫩,都三十四五的人了,看起來就跟二十剛出頭似的,可仍然不同意由他一人出錢。
“大家都別客氣了。這麼著,咱抽籤決定行不行?聽天由命。”張澤羽也不管大家都同意不同意,就用鑰匙串上的小刀把一張便簽紙裁成十五小張小紙條。“這裏算上我的兩個徒弟,一共十五個人。我在其中十四張紙上寫上‘不請’,一個寫‘請’誰抽到寫有請字的那張紙誰請客。這主意是我想出來的,我得占點便宜。要是我這倆徒弟抽到了,也是由我來請。這樣算起來,你們請客的幾率是十五分之一,而我是五分之一。這是我的底線了,沒得商量。”說完,張澤羽就開始在字條上寫字,等十五張小紙條都寫好了以後,團成小團,在手裏搖了搖,然後攤開手掌,讓眾人取字條。
“尊敬不如從命,那就依先生所言吧。我這人運氣好,肯定會抽到‘請’字的,今天這個東我做定了。”張鴻浩在張澤羽手上拿了一個小紙團。展開之後,喪氣的說,“可惜不是。”
有了他這一帶頭,眾人也都各拿了一個小紙團來打開,結果也都和張鴻浩一樣,都寫的“不請。”
“哈哈,看見沒,天意。剩下這三個裏邊無論哪個是都是我請了,今天就該着我做東。”
溫士林拱手,“好吧,今天就由先生破費了。”其餘眾人也紛紛拱手表示感謝。
火車停穩了之後,乘客們紛紛下車。出了車廂之後,張澤羽算是長了見識了,他沒想到天津的老龍頭火車站竟然是如此的寒酸,車站裏邊竟然只有一個月台,月台下下邊還只有一進一出兩條鐵路線。乘客們下了車之後,要步行走過四條鐵軌才能出站。
頭等車廂和二等車廂里出來的人到也好說,提起長衫和馬褂的前襟抬腿就能過去,三等車廂里出來的人可就慘了。此時正是寒冬時節,三等車廂沒有頂蓋不說,連車門都沒有,只在車廂兩旁用粗麻繩攔了那麼兩三道。在上車之時,張澤羽還以為那是貨車車廂呢,沒想到裏邊竟然是裝人的。經過這四個半小時徹骨寒風的侵襲,很多從三等車廂上下來的人已經站不住了,有的甚至是爬着下來的。負責清車的鐵路員工們在一旁一邊催促着,心腸好的還會伸手幫忙攙扶一下。對於這些坐三等車廂的人來說,四條鐵軌的距離竟然是那麼的遙遠。
駐足觀望了一會之後,張澤羽實在是不忍心再看了,和學生們一起出了車站。剛出了車站,他們就被一群人力車夫給包圍了,紛紛用地道的天津話詢問,“大爺,您坐車么?”
溫士林從中挑了兩輛相對來說乾淨一些的銅牌車【注1】讓給張澤羽師徒三人(一輛車能坐倆人),並且對車夫說,“哈爾濱道,起士林。”
見張澤羽要上車,程戰衡小聲的問了一嘴,“師傅,你不是不喜歡拿人當牲口使的么。”
張澤羽也小聲回了句,“一會多給錢就是了,我們不坐他的車,他一家老小可能就要餓肚子了。”
“哦。”程戰衡和徐川都上了車。兩輛車拉着師徒三人就穿過站前廣場就上了老龍頭鐵橋(萬國橋之前的平移開啟式跨橋)。張澤羽見橋面上有很多碎紅紙屑,看樣子應該是大量燃放鞭炮所遺留的產物,就問拉扯的車夫,“拉車的這位兄弟,今天這兒是辦什麼大事情了么?怎麼這麼多炮仗皮啊?”
“大爺,您還真問着了。要是再早一個時辰您就能看着了。今天是這新鐵橋剪綵的rì子。【注2】晌午的時候這地方可是沒少放鞭炮。咱們大清的地方(官員)和洋人工部局牽頭,鄉紳名流和洋人在那又是講話又是照相的,才折騰完沒多長時間。”
“哦。那看來我運氣挺好,第一次到津門就碰上新橋竣工。這橋叫什麼名啊?”
“原來這地方是座浮橋,乾隆爺賜名叫老龍頭橋。我們就管這新橋叫老龍頭鐵橋,外國人管它叫‘龐特-因特耐森瑙’,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先生您看起來像是留過洋的,您知道是什麼意思么?”
“龐特-因特耐森瑙?”張澤羽想了想,感覺這像是“Pont-international”,可他也不能確定。“好像是法語國際橋【注3】的意思。但是我不能確定。我學的外語是英語,法語只懂一點點。”
“國際橋?別說,還真可能是這意思。您看啊,橋北邊是咱大清的地界,橋南邊就是租界區了,可不就是國際橋么。先生您不用謙虛,您說的這個肯定對。”
張澤羽還想和車夫多聊兩句,車夫把車子慢慢的往下一放,不走了。“先生,到地兒了。這就是起士林洋飯館。”
張澤羽扭頭一看,旁邊還真有一家小西餐廳,門口的牌子上寫的“KisslingBader”這Bader(德語)他真不懂是什麼意思,不過這Kissling音譯成起士林到是真沒問題。看來應該是這地方沒錯了。不過這也太近了吧,從火車站出來,過了廣場再過個橋沒多遠就到了,也就七八百米的路程,用得着坐車么?想是這麼想的,但是車費還是要給的。
張澤羽從口袋裏掏出一枚小銀元交給車夫,“夠么?”
“夠了夠了,我還得找您錢呢。”
“不用找了,拉的差不多了就早點回家,多陪陪家人。”
“哎呀,多謝您了大爺。您真是好人,上天保佑您升官發財,多子多福。”
這時候徐川和程戰衡坐的那輛車也到了,張澤羽也同樣給了車夫一枚兩角的小銀元。車夫說的也是“升官發財,多子多福”的那套,看來都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
人都到齊了之後,大家一起進了這家德國小餐館。
老闆娘起士林太太非常熱情的上來和眾人打招呼,“Herzlichen-Willkommen!”第二個單詞張澤羽聽着像是英語的welcome,估計是歡迎他們的意思。他不會說德語,只是微笑着對老闆娘點了點頭。可是有會說德語的,“Danke!Wir-waren-fünfzehn-in-allen.”說話的是溫士林。
老闆娘聽了之後,給他們領到了一個由兩張小方桌拼成在一起的大方桌處問到,“Was-über-hier?”
“SEHR-GUT”溫士林伸出大拇指來。
眾人開始落座,老闆娘轉身去拿菜單。溫士林對張澤羽說,“剛才這位是老闆娘起士林太太。老闆起士林師傅是這的大廚。那邊那個傳菜的叫羅里斯。他們這館子一共就這仨人。
這位起士林師傅是當年跟着八國聯軍一起來中國的。原本就是個德國二等兵。碰巧有一次總督大人(袁士凱)要請各國外交官吃西餐。咱大清哪有會做西餐的啊,打聽來打聽去,聽說這位起士林師傅在當兵之前曾經是德國御膳房裏的廚師,就把他給請來做了一頓飯。這頓飯吃的各國的外交官非常滿意,總督大人也很滿意,就賞了起士林師傅100兩銀子。
當時這位起師傅還穿着廚師的白大褂呢,見總督大人一下子就送了100兩銀子,當時一激動,雙腳一碰,立正抬手就敬了個軍禮。他這軍姿倒是非常標準,可他穿的是一套廚子的衣服。您想啊,那反差得多強烈,當場就給總督大人和旁邊的人給笑趴下了。第二天,這件事就在津門給傳開了,而且把起師傅的手藝傳的越來越神。這起師傅也感覺當廚子比當兵掙錢容易啊,就請總督府的大公子(袁可定)幫忙說情,從部隊退伍,解甲歸田,用總督大人賞的這一百兩銀子開了這家餐廳。
您別看這館子地方不大,可生意那是好的不得了。咱們這是沒趕上飯點來,趕上飯點的時候這裏邊連個空座都沒有,想吃飯還得先排隊才行。
“哦,那看來他們家手藝不錯啊。”
此時,老闆娘拿過菜單,眾人開始點菜。張澤羽只點了一份布丁麵包當主食,剩下的他讓溫士林看着安排。溫士林點的都是起師傅拿手的招牌菜,什麼罐燜牛肉,黃油局rǔ鴿,德式牛扒,德式燒肘子之類的,張澤羽算是服了,除了紅菜湯以外,滿桌子就沒一道素菜。這幫大爺就不嫌膩?
【標題註解】:《史記·管晏列傳》:“晏嬰既相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
【註解1】:銅牌車是指在法國工部局掛牌營業的黃包車,相當於今天的正規出租車。
【註解2】:據天津志史記載,老龍口鐵橋的準確竣工開通rì期為西曆的1904年1月9號,農曆的光緒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二rì。但是有很多資料都記為1904年11月,實為誤傳。原因是轉載時沒注意中西曆法之間前後兩年重疊的那一個多月。如,原文記載為,“光緒二十九年(1904)年十一月,老龍口鐵橋竣工開通。”轉載之時就錯誤的轉載為“1904年11月,老龍頭鐵橋竣工開通。”
【註解3】:這個時代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雖然是英國,但是法國的餘威仍在,國際外交通用語言仍為法語。這就類似今天的中國正在崛起,並且在不久的未來會超越美國成為世界頂級強國,但是國際通用語言仍然會有一段時間是英語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