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只有切膚之痛,才能感同身受
唐寧則和伍止聽了李景煥之言,不約而同地望了對方一眼,神色之中不乏擔憂和驚懼。
他們擔心李景煥一旦想起在涼凌國的那些過往來,會後悔回到了龜茲國,那他們昔日的籌謀便會付諸流水。
幸好拓跋繁首先反應過來,面不改色地回了句,“你患病之時也曾用過雪參,所以你覺得這股氣味熟悉也屬正常。”
洪若谷聞言附和着說,“這雪參氣味特殊得很,也難怪你對它印象深刻。”
為了引開李景煥的注意力,洪若谷試圖把話題從雪參上引開,便催促着說了句,“別說那麼多了,快幫我把布條取來吧。”
李景煥本就是隨口一問,如今見得了答案,也就不再深究當中的真偽了。
他望了望床榻上臉色蒼白得如同一張白紙一樣的拓跋繁,馬上閉了口,依言從藥箱中取來潔凈的布條,遞給了洪若谷。
洪若谷手腳麻利地幫拓跋繁把左手臂的傷口用布條纏了一重又一重,直到所有的布條都用盡了,方才罷休。
眼看就連拓跋繁這般硬朗的漢子,在包紮傷口時也禁不住抿緊了雙唇,額上更是佈滿了細密的汗珠,便知道他承受着多大的痛楚。
但他硬是一聲不吭的,即使下唇已經被咬破,滲出星點血跡來。
洪若谷望了拓跋繁一眼,只見他雙目微閉,呼吸之聲越發沉重,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好了。”洪若谷緩緩地說道。
拓跋繁這才睜開了雙目,虛弱地對洪若谷說,“有勞了。”
洪若谷只是點了點頭,隨即轉身對站在一旁的李景煥說,“你隨我出來一趟,我這就把止血消痛的穴位都教給你,往後要是又再出現這種情況,你也知道該怎樣處理。”
拓跋繁一眼看出洪若谷想把李景煥支出去說話,生怕洪若谷會因為他傷口突然裂開一事,對李景煥說出過分的話,連忙推辭說,“我沒事的,用不着如此勞師動眾的。”
洪若谷看出拓跋繁有心維護李景煥,便饒有意味地說了句,“你放心,我知道分寸的。哪些穴位該學的還是得學,不該學的我也懶得教。”
在場所有人都聽出了洪若谷的一語雙關,也素來知道他性子怪異,一時面面相覷。
李景煥見氣氛有些不對勁,連忙打圓場說,“洪大夫願意教,那是晚輩的福分,很多人想學都沒這份福分了,說來我還應該多謝他才是。”
說罷,他走到唐寧則跟前,對他恭恭敬敬地拜了拜,“我家舅舅就拜託先生看顧一會兒,晚輩且隨洪大夫去一趟,一會兒就會回來。”
唐寧則微微頷首,“你放心吧,這裏有我和伍止,你舅舅不會有事的。”
李景煥這才放心地跟着洪若谷出去了。
一路上,兩人默然無語,直到來到一處無人的廊下,洪若谷才停住了腳步。
李景煥原已做好了被斥責的準備,但洪若谷對他伸出了手,對他說,“公子,把手給我。”
雖然李景煥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依然照做了。
只見洪若谷緩緩把李景煥左手衣袖往上卷了卷,然後在某幾處穴位按壓了幾下,一種詭異的麻痹感迅速傳來,從指尖一直到手臂的根部。
李景煥只覺得整條手臂就像在瞬間被極寒的冰塊給封住了一般。
他下意識想要活動一下五指,以緩解這種毫無徵兆的麻痹感,卻發現手指紋絲不動,根本就由不得他控制。
“洪大夫,你這是在做什麼?!”
李景煥驚恐地望向洪若谷,根本就不明白他此舉到底是何含義。
洪若谷只是一笑,並沒有正面回答李景煥的問題,反而挑釁地說了句,“這就受不了了?虧得你家舅舅還在我們跟前稱讚你是個心志堅定,堅韌不移的男子漢,看來他不過是言過其實了。”
“在老夫看來,你不過是個嬌弱怕疼的繡花枕頭罷了。”
要是洪若谷只是單純數落李景煥的不爭氣也就罷了,但如今他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在暗示李景煥不堪託付,拓跋繁此舉猶如老馬失蹄,竟把希望寄托在這麼一個嬌氣的男兒身上。
李景煥的好勝之心因洪若谷的三言兩語被激惹起來。
他並非不知道洪若谷說出這些話是在替拓跋繁感到不值,他也知道,說到底洪若谷也不過是心疼拓跋繁為他所做出的一切犧牲,才會這般說話。
所以李景煥思慮再三以後,非但沒有惱怒,反而硬氣地對洪若谷說,“雖說這麻痹的感覺並不好受,但也不是受不了。”
洪若谷見李景煥並沒有因此而示弱退縮,認為他不過是因為騎虎難下,迫於顏面只能嘴硬。
他瞥向李景煥低垂無力的手,語帶挑釁地問了句,“那你可敢再試?”
李景煥不假思索就用另一隻手扶住剛剛因為被洪若谷按壓了穴位而導致麻痹不堪的手臂,然後托着把它伸到了洪若谷跟前。
如今他終於明白為何洪若谷剛才要在眾人面前說要指教他穴位之事了,原來竟是這般的指教。
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剛剛已經硬氣了一番,如今更是沒有退縮的理由了。
於是,他緩緩地說了句,“洪大夫還有什麼穴位想要賜教,作為晚輩的虛心受教就是了,絕不會多說一句話。”
洪若谷臉上的笑意更濃,喃喃地說了句,“但願你不會後悔就好。”
說罷,他伸出右手,又在李景煥的手臂上按壓了幾個穴位。
此時的感受終於不再是如螞蟻噬咬的感覺了,而是一浪接一浪的、越發清晰的鈍痛感。
這種鈍痛感如同拍打岸邊的海浪,有節奏地一下一下地衝擊着李景煥的每一寸皮肉和骨骼,他只覺得那手臂如同被千萬個鎚子同時擊打一般,痛入心扉。
甚至有過那麼一瞬間,他動過“要是把這手臂砍掉,痛苦會不會隨之消失”的念頭。
隨着那種疼痛感越來越強烈,李景煥感覺到就像有一把生鏽的鈍刀,在自己的皮肉和骨骼之間反覆拉鋸,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從沒試過有一種疼痛像現在這般,叫他生出尋死的念頭。gsxsw.c0
只見他眉頭緊蹙,牙關緊閉,黃豆般大小的汗珠在額前滾落,把兩顳散落的髮絲盡數打濕。
不多時,經受着無邊痛楚的李景煥渾身衣衫被汗水浸透,整個人就像從水中撈出來一樣,偏偏他此時的意識最為清醒。
要不是洪若谷見他馬上就要經受不住,迅速拉過他的手,在虎口處施了針,解除了他的苦厄,只怕用不了多久,疼痛蔓延到全身,任他如鋼鐵般堅韌,也會喪失最後的尊嚴,向對方跪地求饒。
但畢竟李景煥是拓跋繁心中最重要的人,所以在這最後的一刻,洪若谷還是選擇維繫他的自尊,並沒有因為他的淺薄而肆意踐踏他的尊嚴。
目的達成的洪若谷看着癱坐在地上大口喘氣的李景煥,沒有半分憐惜,反而目無表情地丟下一句話。
“老夫只希望你永遠記住這種錐心之痛,這才是你舅舅斷臂之時所經歷的一半痛楚。”
“你也無需對老夫心存怨恨。老夫之所以這樣做,並非要懲戒你,只不過是在提醒你,做人做事不能只顧着自己快活,也得設身處地地考慮到別人的付出和犧牲。”
說罷這些話,洪若谷便轉身離開,徒留李景煥一人在原地出神。
良久,悵然若失的李景煥這才伸手撫了撫逐漸恢復知覺的手臂,一切猶如劫後餘生。
只有親身經歷這等切膚之痛,才能真正感同身受,不然,一切不過是隔靴搔癢罷了。
明白過來的李景煥緩緩地從地上站起來,心中更多的是對拓拔繁的愧疚,而非對洪若谷這等冒犯的行為的怨恨。
他只覺得內心空蕩蕩的,就像失落了什麼東西未能尋回一樣。
然而經歷了這一番感受以後,李景煥再也無法心安理得地面對拓跋繁的斷臂了。
每見拓跋繁那截空蕩蕩的衣袖,他便會想起洪若谷對他說的那些話,心中的愧疚更深更重。
拓跋繁看着這幾天李景煥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以為他不過是因為突然知曉自己的身世,一時無法接受罷了。
想着只要再多給他一些時間,他定能想個清楚明白。
果不其然,最後李景煥還是找到了拓跋繁,跟他表明想要入宮看一眼自己的生母。
雖然他對這位生母一點記憶都沒有,但他還是想見見她,彷彿見了這一面以後,過去那十八年虛度的人生才有了填充的色彩。
雖說李景煥並沒有明確回應拓跋繁當日對他的提問,但此刻他態度的轉變已經讓拓跋繁感到滿心的欣慰和愉悅。
拓跋繁覺得這是一個好的開始,起碼李景煥並沒有對他不堪的過往表示抗拒,反而願意走出這一步。
拓跋繁已經等了李景煥十八年了,也就不在乎再多等他片刻了。
離宮十八年,拓跋繁歷盡滄桑走遍了大江南北,這個向來衝動行事的男子,早就被世情磨沒了稜角和銳氣,變得堅韌和隱忍。
唯一不變的,就是他無時無刻不在惦記宮中的鄭瑢瑢。
如今他鬢邊有了白髮,細紋也爬上了額頭和眉梢,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禁軍頭領了。
更何況,他失了左臂,成了一個殘缺之人,他怕鄭瑢瑢見了以後會悔疚難過。
“如果你見着她......她要是問起我,你就說我一切安好,只是不便入宮,千萬不要告知她我如今的處境。”
拓跋繁輕抿雙唇,顯得局促不安,他猶豫片刻以後,還是補充了一句,“要是她沒有提及,你也不要多言。記住了嗎?”
由於拓跋繁一直以鄭瑢瑢的兄長自居,也從未告知他真正的姓氏,所以李景煥並不知道拓跋繁的真實身份應為他的叔父,而非舅舅。
所以當拓跋繁說出這番話時,李景煥表現出疑惑,他理所當然地回道,“舅舅是母親的兄長,這麼多年沒有見面了,想必母親定必會想念舅舅的。”
拓跋繁只是苦笑一聲,說來這這麼多年以來,雖說他每次和伍止通信,總會問及鄭瑢瑢的人情況。
但由於鄭瑢瑢是廢妃身份,雖然拓跋騫並沒有下令把她打入冷宮,但軟禁她的昭陽宮因君王不再踏足,早已成了另一處冷宮。
即使是早已代替拓跋繁擔任禁軍頭領一職的伍止,也不能輕易踏足昭陽宮的範圍。
所以這麼多年來,拓跋繁並不能完全掌握昭陽宮內的情況,他只能從伍止的信中知道鄭瑢瑢依舊活着,至於她是好是壞,是喜是憂,全然不知。
拓跋繁早就想好了,既然洪若谷不時入宮替拓跋騫治病,不妨藉著這個由頭,讓李景煥喬裝成替洪若谷拿藥箱的小廝,跟隨他一同進宮。
既然是要喬裝打扮不被人察覺,李景煥那一頭極具標誌性的捲髮便成了不得不首先處理的問題。
雖說此番來到龜茲國,並沒有帶上李珺喬當日送給李景煥的那個直發鐵夾,但拓跋繁是親眼見過李景煥使喚的,倒也可以憑着記憶重新繪出圖樣,讓工匠依葫蘆畫瓢做出一個類似的出來。
而且把捲髮拉直的手藝並不複雜,唐寧則府上也不乏心靈手巧的侍女,只要跟她們形容上一遍,她們稍加試驗以後便迅速上手了。
原本唐寧則和洪若谷還擔心讓李景煥冒充小廝入宮會被輕易發現,然而當脫胎換骨一般的李景煥站到兩人面前,他們馬上閉了口。
他們只見過李景煥頂着一頭張揚霸氣的捲髮的樣子,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不修邊幅。
卻不知道他把頭髮拉直以後,竟像換了一張皮囊,柔亮筆直的頭髮如同瀑布一般披在兩肩,使得本就稜角分明的五官更為英氣。
就連平日看不上他的侍女們暗地裏都在討論他的俊俏,只噹噹時自己看漏了眼。
雖說當日洪若谷因李景煥的猶豫不決而對他小懲大誡,但這幾天看見他為了入宮而做出的這些準備,也不由得讚歎了一句,“你如今哪裏做得了老夫的小廝,分明一副貴公子的模樣。”
說罷,他沉思片刻,轉頭讓下人取來一套粗布衣衫,讓李景煥換上。
穿上那套明顯肥大不合身的褐色衣衫,再把一頭青絲用同色髮帶簡單系起來,這才稍稍掩蓋住李景煥出眾的容貌。
然而洪若谷還嫌不夠,千叮萬囑道,“入宮的時候,你走路時稍稍俯着身子,莫要把腰身挺得那麼直,再把頭埋得低低的,大概就可以了。”
李景煥一邊聽着,一邊認真地把洪若谷的話一一記在心上。
為了以防萬一有人提問到有關醫藥方面的知識,李景煥還問洪若谷取來幾本簡淺的醫書,連夜惡補了一下。
原本李景煥還做好心理準備,那一夜肯定看不完那幾本醫書。
因為他自認為對醫術方面的知識興趣缺乏,又從未瀏覽過醫學典籍,會看得十分艱難。
但就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他對書上介紹的藥材、穴位、用針一看就懂,如有神助一般。
他看着這些似曾相識的名詞,暗道原來自己竟有這方面的天賦,要不是這次臨急抱佛腳,也不一定能發現得到。
所以當李景煥向拓跋繁報告自己天未亮就看完了這些醫學典籍時,他的神態不乏得意,就像一個期待獲得讚賞的孩子一般,急於向大人邀功。
拓跋繁卻心知肚明這根本不是什麼天賦。
這全是因為李景煥自小被醫術高明的李承恩養育,在李承恩身邊生活的十八年,李景煥早已耳語目染到各種醫藥用詞,他能輕而易舉地看懂書上的用語,根本就不足為奇。
但拓跋繁不可能對他言明個中的原委,只是言不由衷地附和了幾句,跟着洪若谷一道對他稍加讚賞。
眼看着李景煥已經準備就緒,馬上就要隨洪若谷入宮了,拓跋繁卻開始緊張起來。
他看着李景煥充滿期待的目光,一時竟不知自己這番決定是對是錯。
商人心態的唐寧則本就希望藉著這次機會,成就扶龍之功,此刻見好不容易李景煥願意走到這一步來,而拓跋繁卻猶豫起來,馬上出言勸慰拓跋繁。
“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公子已經下定決心入宮,你應該支持才是,莫要在這等重要關頭犯糊塗!”
唐寧則的話讓本還在猶豫不決的拓跋繁一下子清醒過來,他看向整裝待發的李景煥,思慮再三以後,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舅舅就在這裏等你回來,入宮以後萬事聽從伍止和洪大夫的安排,莫要魯莽行事,切記切記!”
李景煥帶着拓跋繁的囑託離開了唐寧則的府邸。
由於先行一步入宮的伍止早就安排好當日守門和巡邏的禁軍都是自己的死忠屬下,所以洪若谷和李景煥暢通無阻進入了宮門。
雖說禁軍可以是伍止安排的人,但帶領洪若谷進殿的卻是拓跋騫身邊最為信任的宮人,這就得靠洪若谷和李景煥隨機應變過去了。
眼看馬上不遠處便是拓跋騫所在的宮殿,李景煥想到裏面住着的人正是下令把他的生母軟禁、把他棄於御河的父皇時,他情不自禁心生恐懼,手心開始控住不住地冒汗。
旁邊的宮人見李景煥低垂着頭,手扶藥箱的位置一片潮濕,便好奇地問了句,“洪大夫,你這小廝好生臉生,從前竟未見過?”
洪若谷也看出了李景煥的異樣,連忙回了句,“從前那個跟我進宮的小廝染了風寒,尚未痊癒,但老夫身邊又缺不了幫忙寫藥方的人,只得把這個蠢笨的帶上了。”
那個宮人馬上瞭然於心,笑着回了句,“畢竟這娃兒第一次入宮,天威難料,這也難怪他緊張得一手是汗。還是趕緊讓他到一旁擦一下手吧,免得到時候弄濕了藥方,惹君上不快。”
宮人的話提醒了洪若谷,他也擔心李景煥見到了拓跋騫以後,會被這個目光如炬的帝王看出端倪,馬上想出了一個法子。
洪若谷突然驚叫一聲,“哎呀,瞧老夫這記性,今天明明要替君上施針,卻忘了帶施針用的針包來。這樣吧,阿煥,你且幫老夫走一趟御葯司,去借一套回來。”
由於早在入宮以前,伍止便把宮中各處的分佈圖給了李景煥,他自然知道洪若谷此舉是為了讓他有機會偷偷潛入昭陽宮,好去跟他的生母見面。
所以李景煥聞言連忙答應着,迅速轉身離去。
然而他還沒走出幾步,便聽到後面那位宮人在喊——“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