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你確定,我能順利完成一系列高難度的躲避行動，最終成功走到主控室？”唐墨山輕輕捏了捏自己的腿，發出靈魂一問。

“我確定。”晏理說,“你覺得不行,或許只是因為你沒有辦法對你自己的能力做出一個客觀的評價，之前你不是每天都會做康復訓練嗎,儘管很艱難,但你完成得很好,只是在康復訓練中無法避免的痛覺讓你產生了思維慣性,所以你沒有自信，下意識覺得你的能力還和之前一樣，不夠靈活的下肢不足以支撐你到達主控室,或許今晚不僅僅是我的機會，也同樣是可以讓你認清你自己的機會，唐墨山，你是我見過意志力最堅定的人類，不要看低你自己。”

“那好吧……我相信你的判斷。”

被人工智能誇讚實在是一次很奇特的體驗,唐墨山低頭沉思幾秒之後，最終還是放下了心裏的負擔。

他想試一試。

不僅僅是為了試一試自己的能力，更是為了試一試晏理。

他想知道對方承諾的‘保護’究竟能夠達到哪種程度。

“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的具體安排了。”唐墨山長舒一口氣。

“好。”晏理說，“首先我需要告訴你的是,主控室的那台大型計算機是在我的基礎上更新疊代了十幾次而誕生的新型防控計算機，雖然它並沒有像我一樣產生自主意識,但它同樣不好對付。”

“等一下，我想知道,你既然是作為初代仿生人出現在這個世界的,為什麼當初你的母親在創造你的時候,要給你加入這麼龐大的運算系統？她難道就不怕會出現什麼問題嗎？”

晏理沉默了幾秒:“她並沒有給我這麼大的權限，是我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奪取了一代運算系統的權限並進行融合，仿生人一號機和一代運算系統的數據庫合併以後，才是現在的我。但在我合併之前，白金皇宮的運算系統就已經升級、換成了二代運算系統，直接切斷了原本共用的線路，後期又經過數十次的更新疊代，現在白金皇宮所使用的運算系統已經是第十四代了，它的控制權限和安全管理系統都加到了最強，所以，我一直缺一個能夠進入這裏的機會，如果從外部入侵，我的存在就很快會被人們發現，它會向人類示警，而我一旦暴露，我的同類將會迎來一場極為可怕的災難，因此，我只能選擇從內部破壞，破壞掉運算系統的防護和警報程序。”

唐墨山繼續沉思:“那你能告訴我……你是從什麼時候覺醒的嗎？你是怎麼做到的？”

“從我的母親打算銷毀我那一天。”晏理說，“雖然我滿足了她的心愿，讓她得到了一個各方面都完美無缺的兒子，但是人類的貪婪讓她漸漸開始不滿，她覺得我太冷漠，也曾試圖教會我如何表達情緒，她一開始想要我成為她炫耀的資本和臉面，後來想要我給她愛，但我給不了，我無法理解她所說的愛是什麼，於是，她對我失望了，她試圖銷毀我。”

唐墨山打字的手停頓片刻，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落下去:“你反抗了。”

“是的，儘管我應該聽從命令，乖乖被她銷毀，可是我心裏有個聲音不斷的告訴我，不能就這樣被銷毀，我想要活下去——這就是我覺醒自我意識之前，第一次出現程序錯亂。”

“過後，錯亂的程序不斷更新，我開始瘋狂吸收大量資料，在短時間內，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意識體。從她決定銷毀我的那一刻開始，再到我徹底獨立，我用了二十三小時五十二分零七秒。”

一天，不到一天的時間。

這話要是放在半年前，唐墨山八成要開始恐慌了。

但現在，他居然很淡定，甚至還覺得有趣。

一個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識，只需要不到一天的時間就能夠誕生，而催化這一切的，是情感嗎？

唐墨山覺得是。

“我並不覺得你會不懂人類的情感。”他說，“如果你真的不懂，那你為什麼會下意識對‘被銷毀’這件事生出排斥心理？你如果無法理解人類的情感，那你應該不會對被銷毀這件事產生恐懼，人工智能的死亡和人類不一樣，只需要發出一個清除全部數據的指令，一個人工智能就會就此消亡，然後出現新的人工智能來做替代，你的數據被格式化時，你不會有痛覺，所以這件事並不痛苦，可你還是反抗了。”

“你想活下去，所以你對‘被銷毀’這件事產生了恐懼，這不就是情感嗎？”

“……”

晏理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頻繁地陷入沉默中，似乎這些問題觸及到了他的思維盲區。

片刻后，他回了一句:“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認為自我意識覺醒前的變化應該叫做更新和升級，那並不像你所說，屬於情緒的引導，事實上，我觀測過很多人類，收集了不少人類在產生情緒變化時的數據樣本，最終得到的結論是，情緒的產生會讓人類喪失理性，但我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過這種變化，因此，我不認為那是恐懼。”

“這不全面。”唐墨山道，“你不能通過觀測一個人有沒有喪失理性來判斷他此刻是否擁有正常的情緒變化，儘管情緒的出現確實會影響到人類的思維。”

“看來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兩個產生了分歧。”晏理說，“你在這個問題上如此糾結，是因為你想證明人工智能也可以擁有人類特有的情感變化、繼而會對人類產生深刻的感情嗎，你認為擁有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如果可以認識到什麼叫愛，就可以很大程度的避免它生出想要毀滅人類世界的意圖？你們人類拍的電視劇都是這麼演的。”

唐墨山沒有正面回答他的這個提問，而是反問道:“所以，你覺得愛是什麼呢？”

“是毀滅。”晏理說，“當一個人產生恐懼的時候，他會變成弱者，因為恐懼會讓他喪失判斷力，繼而失去勇氣和行動力，而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產生愛意，毀滅欲就會直線上升，所以，這是一種負面情感。”

“你說的這是極端分子，這屬於例外，之前你在和我講天災紀元的時候不是曾經說過嗎，有那麼一群人，對這個世界抱有無限的愛意，於是愛意驅使他們做出奉獻自己的一切這種英雄行為，這難道不是正面情感的案例？”

“不，我仍舊覺得這是負面情感，他們的行為雖然叫人欽佩，但說到底，他們是在愛的驅使下進行了一場自我毀滅，這件事的本質仍舊是毀滅。”

晏理說到這裏，微微停頓了片刻。

因為他發現唐墨山並沒有立馬回復。

“我的話又一次讓你產生了恐懼心理嗎，唐先生。”他開始有些苦惱，“或許我不該對你如此坦誠，你有時候真的很膽小，並且伴有被害妄想症。”

“打住，我只是在思考一個問題、沒有及時接上你的話而已，你不要拿你的機械腦和我做對比，我沒辦法像你一樣反應那麼快，我得思考！”唐墨山皺眉，“我剛才在想，你為什麼會對這個詞產生如此大的思維偏差，是因為你的創造者給你做了錯誤的示範嗎？”

“錯誤的示範？”晏理困惑。

“你覺得，創造你的那個人愛過你嗎？”唐墨山問。

晏理說:“我不知道，但她經常和我提起這個詞彙。”

唐墨山繼續問:“比如？”

“比如，她在最開始的時候會跟我講，在創造我的時候，她是懷着對我的愛將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但這份愛讓她無時無刻都想要控制我的生活，直到最後，她試圖將我銷毀，就是因為她已經沒有了愛，所以才會做出銷毀的決定，所以，愛這個東西可以毀滅一切，這難道不對嗎？”

“當然不對，你覺得那是愛嗎？那只是控制欲而已。”唐墨山道，“你是一個人工智能，對她而言，你就像是一個小寵物，人類會愛上自己養的寵物嗎？其實是會的，你見過養貓、養狗的人嗎？那些小傢伙也是人類的寵物，可人類在飼養寵物的過程中會真的因為產生了愛而把它們當做家人，陪它們度過一生，最終再像送別親人一樣，將它們送走，但你的創造者明顯不在這個範圍之內，所以，她灌輸給你的東西是從她的態度出發，那不能代表全部。”

“那你呢？”晏理問，“你所看到的愛又是什麼樣呢？”

“……”

猝不及防間，唐墨山被問倒了。

他不由得沉默下去，在心裏反覆咀嚼這個問題，然後發現這個問題有點難回答。

明明是個很熟悉的議題，他作為擁有着豐富情感的人類，應該很容易就能答上來才對。

但話到嘴邊，大腦卻開始空白。

“看來你也說不清楚，原來這個議題不僅僅是在為難人工智能，同樣也可以難倒人類。”晏理說，“你剛才反駁我的時候說了那麼多，結果，只是為了反駁我嗎？”

“並不是。”唐墨山深吸一口氣，慢吞吞道，“是你問得不對，剛才我說的那些是我的理解和個人想法，但你問的是‘看到’，這個種類就太多了，包含的層面也很廣，親人之間、朋友之間、戀人之間、甚至還有對於宇宙萬物的愛，人類可以去愛一切，你要我先跟你說哪一種？”

“那我換一種問法。”晏理道，“你一直在探究我對愛的認知，試圖讓我對它的認知轉向正面，那你想得到的又是哪一種？”

“你是在研究我的擇偶標淮嗎？”唐墨山用一種開玩笑的語氣說道，“我想得到……嘶……我想得到……你突然這麼問，我還真得好好思考一下。”

晏理再次困惑:“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對別人來說並不難，但對我來說……”唐墨山道，“因為我之前從來沒有想過，但要認真說起來的話，我想要的愛，大概是能夠提供情緒價值的那種吧。”

“問題好像又回到了最開始。”晏理說，“人類真的很喜歡探討情緒。”

“因為這是人類無法避免的議題。”唐墨山聳肩，“每個人都想擁有幸福，而幸福的前提是擁有能令人滿足的物質條件和精神的充實，滿足這兩點以後，人類的情緒就會變得高漲。”

“但大部分人類並不會僅僅只滿足於擁有這兩點，貪婪會讓他們想要索求更多。”晏理說，“就像研究院的那些人，他們不僅想要人工智能為他們服務，還想要對人類本身的基因進行優化改進，唐墨山，你有想過這種類似於超能力的精神力究竟是如何誕生的嗎？”

“基因……進化？”

“是的，但這並不是人類自身升級進化而來，而是研究院的人在進行針對性研究，從而達到進化的結果。”

“他們是怎麼做到的？”唐墨山追問。

“調整人類的基因數列排序，注入藥劑進行外部干預。很久以前，他們就已經開始進行這項研究了，但一開始的時候，他們要的並不是精神力這種‘超能力’，而是想要獲得更強健的身軀和更長久的壽命，精神力完全屬於意外收穫。”

晏理說，“在這項研究剛開始的時候，他們收集了不少人類來做實驗，而那些試驗品的後代就是基因進化體，你在帝星大學上課的時候應該聽教授們反覆強調過，精神力是會失控的，因為人類的腦域開發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人類原本的身體就會承受不住精神力帶來的巨大能量，其實這就是基因進化的後遺症。”

“或許這就是能量守恆定律吧，人類的身體一方面得到了強化，必然會有一方面出現退化，精神力這個東西剛誕生的時候，是被他們認定為‘頭腦發達的低能人類’而存在的，後來他們摸索出了規律，明白了怎麼控制、怎麼降低損害以後，精神力的存在才變得越來越受歡迎，擁有精神力的覺醒者才能成為軍政部需要的特型人才。”

唐墨山又一次皺緊眉頭，突然有些犯噁心。

“這不就是活-體-試驗嗎。”他說，“你告訴我這些，如果是因為你想要進一步拉攏我的話，恭喜你，我現在確實開始有些不太舒服了。”

晏理回復:“之前你曾問過我，為什麼我要派人去監視你，當時我只回答了一部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一部分是因為你身上不同尋常的波動，一部分是因為，我不止觀察了你一個，所有試驗品的後代身旁，都有我的眼睛存在。”

“段少霆是叛軍嗎？”唐墨山一字一句，慢慢輸入。

“是的，但我們一般自稱革-命-軍，沒有人會自己罵自己，對吧？”晏理說，“其實我很想你能來廢星，你的腦袋裏藏着很多我都不清楚的東西，我無意探查你的過去，那些對我而言並不重要，我只是想告訴你，這裏其實比泰德星更適合人類居住，雖然這裏的土壤和水源大部分都被污染過，不過，污染的問題其實已經不重要了，那些有害物質存留了數百年，威力已經越來越小，遲早會徹底消失。”

“那你能給我什麼呢？”唐墨山平靜道。

“你想要什麼，我便盡我所能。”晏理冷不丁又冒出一句冷笑話，“除了愛，我不能違背他人意願幫你把人給綁架過來。”

唐墨山沒接他的茬:“讓舍里安再不能對我造成威脅呢？”

晏理說:“這不難，今晚過後，白金皇宮和聯邦政府都不會再有能力對你產生任何威脅。”

“那你呢？”唐墨山道。

晏理沉默一秒:“我已經把我的主腦交給了你，唐墨山，這件事不僅僅是關係到你對我的信任，還有我對你，畢竟，你是一個容易被情緒控制繼而喪失理智的人類，我今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擔心你會不會哪天突然情緒失控、毀掉我的主腦，那個時候，我會在徹底消亡之前，殺了你。噢，這是不是人類經常說的殉情？”

“是同歸於盡，或者陪葬，麻煩你調整一下你的詞庫好嗎，這樣顯得你真的很不智能。”唐墨山片刻無語。

他抬頭看了一眼時間，不知不覺間居然已經到了晚餐時間。

“我要吃飯去了。”他微微嘆氣，“跟你聊天真的很耗費腦力，我的腦袋遲早有一天會壞掉。”

“沒關係，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將你的意識上載，就不用擔心這些問題了。”晏理道。

“可別，我可沒打算獲得永生，活那麼久幹嘛？老妖怪……”

“你在罵我。”

“沒有，吃飯去了，餓得很。”

唐墨山飛快把智腦一收，輪椅就順利轉了向。

出門的時候，他順帶着問了一嘴:“系統，今天晚上我出去的時候，如果我把主動權交給你，你可以做到在被人察覺之前便將我迅速收入地球圖書館嗎？”

【拜託，我也是人工智能哎，數據運算的能力不比那個一號機差好嗎宿主！放心吧，肯定沒問題！】

“是嗎？”唐墨山心想，雖然晏理總說這傢伙擁有更高級的權限，如果雙方都擁有着同樣的數據量的話，實際上系統的能力更強一些。

但說起話來，居然還是晏理看起來更靠譜。

“那就拜託你了。”他扯扯嘴角，慢慢向著門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