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魔由心生
日頭向西方墜落,黑色的幕布罩住了整個天空。忙碌的人們停下手頭的工作,終於得到安歇。就連森林裏的魔獸,也漸漸放緩了呼吸。
突然,一聲凄厲的尖叫,劃破黑夜,繼而,此起彼伏的嚎叫如雨點般砸向安靜的村莊。
鮮血染紅了半個天空,無盡的殺戮蔓延了整個魔獸森林。
是誰,用尖利的爪牙殺出一條血路?
是誰,在萬魔群舞中昂首傲視?
他們在喊什麼?
魔王永生!魔王永生!
嘶啞的尖嘯聲嚇得倖存的人類瑟瑟發抖,就連逃離了很遠的魔獸,也紛紛加緊腳步。
魔王臨世,萬魔叩拜,血染蒼穹。
……
畫面一轉,柔軟的雲朵,溫和的霞光,光芒深處,一張溫暖如春的笑臉,若隱若現。
是誰?為何如此熟悉?
熟悉到如同認識了一萬年……
達達村外,一個環形的石屋裏,矮小的孩子靜靜地躺在石床上。整個身體散發著淡淡的紅光,忽明忽暗。臉上的表情也時而痛苦,時而安然。
突然,孩子翻身而起,赤着腳直直地站立在床上,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滑落,如淚水般,經過眼角砸落到地上。
石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嬌小的女子手執燭台出現在門口。
“做噩夢了嗎,安?”蘇珊的聲音柔柔和和,一雙褐色眸子擔憂地看着安。
“沒事!”孩子垂下頭,把臉埋在了陰影里,語調硬生生的。
蘇珊張口想要說什麼,卻被安打斷了。
“我要休息了!”安說完,一頭倒在床上,蒙上被子,將蘇珊的視線隔絕在外。
多麼討厭的眼睛,讓人誤認為自己就是全部!多麼具有欺騙性!就像夢中的那雙,總是在該死地笑着!
蘇珊沒有錯過小孩兒臉上的晦暗神色,驚訝地張大嘴巴。溫和的女子最終還是順從地退了出去,細心地關好門,將滿滿的擔憂壓在了心底。
一年多的朝夕相處,蘇珊已經把安當作了自己的孩子。在這個女子的心目中,如果說凱爾占第一位,那麼安毫無疑問是佔了第二的位置。
一直以來,安給蘇珊的印象就是聽話、懂事、堅強,她甚至都沒見安犟過一次嘴、紅過一次臉。這樣的冷聲冷氣還是頭一回。
蘇珊左思右想,結合最近安早出晚歸、半夜不見人影的異常,終於發現這小孩有點兒不對勁了。
******
剛剛吃過午飯的小木屋,熱熱鬧鬧的,傑瑞童心大起,正扯着布魯玩遊戲。
傑瑞找了幾張紙,疊成幾個四四方方的包,有大有小,扁扁的,扔到地上會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這東西在傑瑞家鄉的方言裏就叫“啪”,還有個名字,叫“元寶”。
元寶的玩法很簡單,一個人先把自己的元寶放地上,另一個人拿手裏的去打,“啪”地一聲,打翻了,就算贏了,沒翻,換另一個人來。
傑瑞兩輩子加起來也有小二十年不玩了,一開始興緻很高,可後來總輸,傑瑞就有點不樂意了。
“哎,我說,你是不是搗鬼了?”傑瑞不滿地抓過布魯的手,翻過來調過去地看,“我可警告你,這只是玩小孩子遊戲,不許用什麼‘黑色能量’之類的!”
布魯眼中帶着笑,溫柔地看着傑瑞:“沒有。”
傑瑞瞥了人一眼,把手一甩:“再來一局!”
布魯點點頭,挑了個個兒小的放在地上:“你先來。”
“誰要你讓!”傑瑞把那隻很小個兒、看上去就很好打翻的元寶彈開,從自己這邊拿了張不大不小的放平。
“快打快打!”傑瑞有點急了。
布魯優雅地翻轉手腕,往下一甩,手裏的元寶恰到好處地貼在傑瑞的元寶一邊,帶起的氣流晃晃悠悠就把傑瑞的翻了過來。
“啊——”傑瑞抓耳撓腮,“再來再來!”
布魯揉揉傑瑞的頭:“先歇會兒吧!”
“不行,我得贏回來!”傑瑞扭頭看看布魯那兒厚厚的一摞,自己這邊零散的幾個,表情怨念無比,“你說你怎麼這麼能打?”
布魯笑笑,把自己的元寶都推到傑瑞跟前:“都給你!”
“切,誰稀罕!”傑瑞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倒頭躺在布魯腿上,嘴裏嘟囔着,“竟然連這個都打不過你……”
布魯就勢把人往懷裏帶了帶,讓傑瑞像母親懷中的嬰兒那樣舒舒服服地躺着。
“我說,最近怎麼都不見你人影?”傑瑞睜開一隻眼睛,不滿地看向布魯。不過,從他的角度,也只能看到一個線條硬挺的下巴。
說起這事兒來傑瑞就化身怨婦,原來在學院還可以上上課、練練功,一天不見也不覺得什麼,現在回到達達村,滿滿的都是兩個人的回憶,傑瑞想找人敘敘吧,布魯根本不知道在哪兒。
布魯摩挲着愛人可愛的耳垂兒,輕聲道:“自己很無聊?”
“也沒有。”傑瑞甩了甩腦袋,躲開布魯的手,咕噥了句,“以後不許……”話說了半句,就沒聲了。
布魯壓低腦袋,湊到傑瑞嘴邊:“什麼?”
“沒什麼。”傑瑞閉上眼,把頭扎到布魯懷裏,不再說話。
布魯也不再追問,只是把人摟緊了些,扯開薄毯蓋在傑瑞身上。
傑瑞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就在剛才,他本想說:以後不許老跟那個拉比一起出去,更不許夜不歸宿,即使沒什麼,看着也彆扭。
然而,男人之間,真要把話挑明了,反而就沒意思了。
傑瑞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偎進布魯懷裏的時候,有雙眼睛在不遠處閃着嗜血的紅光。
安本是來找傑瑞的,昨晚的夢那麼真實,真實到如同曾經親身經歷。他不安了,迷茫了,於是他想到傑瑞了。
然而,就在看到傑瑞的那一刻,安這個人都怔住了。
夢中的畫面就這樣漸漸清晰起來——那個笑靨如春日暖陽的人,不就長着這樣的眉眼,有着這樣的笑容!
那個人是傑瑞嗎?
像又不像。
鼻子眼睛嘴巴甚至臉型看上去幾乎一模一樣,但是頭髮不同,夢中的人長發齊腰,現在的傑瑞短髮尚不及耳;夢中的人渾身散發著霞光,好似神力,而傑瑞只是普普通通的人類,會向愛人撒嬌,會像女孩子一樣耍脾氣。
安冷冷地看着傑瑞和布魯的互動,看着他們彼此信任,彼此相愛,生活得甜甜蜜蜜。沒由來的一股怒意直衝心底,險些捏碎手中的珠串。
******
傑瑞一覺醒來,布魯早已不知去向,身邊守着的人變成了安。
安並沒有注意到傑瑞已經醒了,只是出神地看着窗外,手中把玩着破碎的珠串,臉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安?”傑瑞皺皺眉,輕輕地喚了一聲。
“嗯?”安猛地驚醒過來,警惕的眼神一閃而過,然後迅速轉換成一個小孩兒該有的樣子,“傑瑞哥哥在叫我嗎?”
傑瑞點點頭:“安,你在看什麼?”
安搖搖頭,捏緊小手,顯出一副失落的樣子:“對不起,傑瑞哥哥……”
傑瑞試探着伸出手去,摸摸安的頭:“怎麼了?為什麼突然說對不起?”
安扎着頭,似乎是猶豫了一會兒,才慢慢張開小手,露出裏面的東西。
其實傑瑞早看到了,是一串烏黑的珠串,其中有幾顆珠子帶着蛛網狀的紋路。
“本來是要送給傑瑞哥哥的,但是,剛剛安不小心摔了一跤……”安抬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傑瑞,大大的眼睛裏滿是不安。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了安剛剛的表情,如果不是蘇珊姑姑之前就找過他,傑瑞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安,沒關係。你……”傑瑞撫摸着安肉鼓鼓的臉頰,臉上的擔憂怎麼也遮掩不住。
安眨眨眼睛,無辜地看着傑瑞。
那次,雨夜的災禍,傑瑞不可能忘記。那些日子,安也像這樣時好時壞,偶爾露出不符合本性的姿態。
然而,傑瑞不可能因此而害怕他,疏遠他。安越是不對勁,傑瑞的愧疚就越深。
傑瑞嘆了口氣:“安,你想起什麼了嗎?”
安聞言驀地睜大眼睛,語氣中是與年齡毫不相符的冷漠嚴肅:“你知道了?”
如此面對面,一個軟萌可愛的孩子突然變得氣勢逼人,傑瑞真的嚇到了。
“我……我能知道什麼呀!不、不是,我是說,我什麼不知道!你這個調皮鬼休想瞞我!”傑瑞訕笑着,試圖讓氣氛活躍一些,然而笑容僵在嘴角,失敗了。
當作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發生過?顯然是不可能的。
安默默地垂下眼睛,輕聲道:“我只是……想念奶奶了。”
一句話,令傑瑞百爪撓心。所有的懷疑,瞬間壓在心底。
安抬起腦袋:“傑瑞哥哥,你陪我去看奶奶好不好?”
當然,傑瑞會毫不猶豫地點頭。
******
雨後的魔獸森林,要比其他時候更加潮濕。
午後兩點,是黑暗之湖陽氣最盛的時候。散盡了霧霾的湖水閃着幽幽的光澤,斜射的陽光打在湖面上,說起來也算好看。
然而,無人欣賞。
傑瑞和安站在灌木叢後面,遠遠地注視着湖邊兩個人的一舉一動。
距離太遠,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也大致能夠看到他們的動作。只見拉比和布魯雙手交疊,額頭相觸,動作親密如同戀人。
說實話,那一刻傑瑞醋了——這就是布魯整日不見人影的原因?
傑瑞知道這並不代表什麼,他們或許是在練功,但是,生氣和傷心是在所難免的。
“對、對不起,傑瑞哥哥!”安慌忙道歉,“我只是想去看望奶奶,沒想到……”
傑瑞使勁閉了閉眼睛,疲憊地搖了搖頭。他能說什麼?明明知道他是故意的,卻還要傻傻地配合。
“回去吧!”傑瑞突然感到很累。終於要開始接受不願接受的事實。
他不再是布魯的唯一,他的安也不再是那個單純的甚至有些怯懦的孩子。
都變了,而這些變化卻是他不能阻止的。
傑瑞拖着身子一步一頓,安咬緊下唇,開始懷疑自己的做法是不是正確。
兩個人一前一後離開魔獸森林,傑瑞沒有回頭,所以沒有看到布魯後來昏死過去,臉色慘白如紙。
“傑瑞哥哥,你很喜歡布魯?”安試探性地開口。
“嗯。”傑瑞沒有猶豫,這沒什麼不好承認的。
“那……傑瑞哥哥喜歡安嗎?”
“喜歡。”
“和布魯相比呢?”
傑瑞停下來,定定地看着安的臉:“安,我對布魯的喜歡,和對你的是不一樣的。你能明白嗎?”
安咬咬下唇,抬頭直視傑瑞:“那你不能像喜歡布魯那樣喜歡我嗎?”
傑瑞搖搖頭。
安紅了眼眶:“即使他又喜歡別人了?”
傑瑞再次搖搖頭:“安,你還小。”
“你別裝傻!你上次就知道了,不是嗎?我從來不是小孩子!”
安叫聲尖利,額頭放出一道無形的黑色光線,緊緊扼住傑瑞的咽喉:“即使這樣,你還覺得我是那個小小的、只會扯着你衣角的安嗎?”
“赫赫……”傑瑞呼吸困難,臉龐漲紅,只能發出嘶啞的喘息聲,“放……放開……”
好在,安很快就停手了,血紅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傑瑞,聲音陰沉冰冷:“你真不會離開他嗎?即使他喜歡上了別人!”
“咳咳!咳咳咳!”傑瑞捂着喉嚨,一連咳嗽了好幾下,才能發出聲音,“他、他沒有喜歡別人。”
“最後一次機會!”
“我不會離開他。”
“啪——”地一聲,安徹底捏碎手中的珠串,揚長而去。
是夜,夜色深沉。
一日之內經歷了太多的傑瑞,昏昏沉沉地陷入了睡夢之中。
布魯輕柔地撫着愛人的脖頸,目光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