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流星
年渺比一開始大膽不少,經常躥進人堆里看新鮮事物入了迷,回過神驚覺手裏空蕩蕩的,連忙轉身四處張望,發現師兄就站在人群外,又放心地繼續到處玩。
夜色漸濃,街上人不減反增,他覺得有些累了,停在一座金碧輝煌的閣樓前,聽門口抱琵琶的歌女唱曲,聽了兩分鐘忽然笑起來,扭頭問:“師兄,你聽到她唱什麼了嗎?”他自顧自念了詞,“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季一粟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所以呢?”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他提高了聲音,“我有師兄,鼓瑟吹笙。”
尾音還未落,他便嘻嘻哈哈跑進了閣樓里,防止被抓到。
入門被撲面而來的馥郁香風熏得摸不着東南西北,年渺只覺滿目紅光灼灼,迷亂紛雜,耳邊皆是嬌滴滴的鶯聲燕語,一下子愣在了原地,直到有人親親熱熱挎上了他的胳膊,笑道:“小姑娘,愣着做什麼?來都來了,還不看看好東西。”
從來沒有跟陌生人貼如此之近,年渺魂都被嚇沒了,立馬抽出自己的胳膊,本能轉身去找師兄,見師兄正跟着往門裏走,飛速撲過去。
季一粟冷笑一聲,掐住他的臉:“跑?跑了又慫。”
年渺扒拉下他的手,要拽着他離開,他卻往裏面走:“進都進來了,看看。”
牽着師兄的手,年渺才踏實下來,大膽四處張望,這才發現是一個賣女子閨閣之物的地方,往來皆是女客,只有少數陪伴的男客,方才攬住他的那名女子又迎上來,略微打量二人一番,含笑道:“原來是有人陪。姑娘是自己看,還是我幫姑娘挑着?”
年渺懵懵懂懂道:“我自己看。”
一樓都是些最尋常見的玩意兒,無非是釵環首飾,胭脂水粉,偏生年渺沒見過,眼睛簡直不知道往哪兒放了,倒是季一粟掃了一圈,都沒有看上,拉着他的手要往二樓去,卻在樓梯口被人攔了下來。
攔住他們的是剛才接待的女子,目光中帶了幾分審視,臉上笑容更深:“姑娘留步。我們閣主想請姑娘幫個忙。”
年渺下意識往樓梯上看,然而只能看見來往的客人:“什麼忙呀?”
“姑娘這邊請。”女子領着二人往樓上走,“姑娘有所不知,我們尋芳閣剛剛上了些新玩意兒,想請姑娘幫忙試試妝,姑娘裝扮完,只需在樓上樓下皆小坐片刻即可。”她瞄了眼季一粟,“只要姑娘願意幫這個忙,今晚在閣內一切消費,皆由閣主承擔。”
天底下竟然還有這等好事,年渺十分高興:“那我要是把你們這裏的東西全拿了,你們閣主豈不是虧死。”
女子莞爾:“姑娘儘管拿,便是所有東西都想要,閣主也是承擔得起的。”
看來山下不止只有登徒子,好人也一樣多,年渺快快樂樂上了二樓,早有幾個年輕的侍女笑嘻嘻拉過他,對着他上下其手,七嘴八舌道:“姑娘美則美,就是太平了些。”
年渺嚇得魂飛魄散,怕被發現端倪,要往師兄身後躲,結結巴巴道:“怎麼還動手動腳呢?”
侍女們笑成一團:“當然要先換衣裳,都是女孩怕甚麼。”
年渺躊躇道:“能不換衣服嗎?”
侍女們有些為難,最後妥協:“在外面套一層罷,不然姑娘這一身屬實不合妝面。”
他手忙腳亂,自己系了一條灑金石榴裙,上身罩了同色褙子,配着淺色里衫,倒也不算突兀,又被拽到梳妝枱前,輕而易舉拆了頭髮,他忙收起被拆下來的花鈿,本能尋找季一粟,卻收到對方的傳音:“先留在這裏,我去看看。”
他只好老老實實坐着,任由別人拿着許多瓶罐在他臉上塗塗抹抹,眼睛都不敢睜,侍女們圍着他,見季一粟離開才問:“陪姑娘來的,是姑娘的郎君嗎?”
年渺的臉被塗了腮紅,粉撲撲的,聞言支支吾吾道:“是我師兄。”
侍女們鬆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年渺問:“為什麼這麼說?”
有侍女道:“觀此人樣貌平平無奇,對姑娘態度更是冷淡,毫不上心,。若是上心,姑娘試妝,他就應該在一旁等着。”她不屑地“哼”一聲,“像姑娘這樣的絕世容貌,當配更好的,此人並非良人啊。”
言語之間,將季一粟貶得一無是處,年渺頓時不高興起來,為師兄辯駁:“我師兄就是這個性子,表面看着對什麼事都不感興趣,可他是天底下對我最好的人。”
侍女道;“許多男子都是如此,自己沒有拿得出手的地方,只能一味對人好,便是唯一的優點了,等把人追到手,又換了副模樣。姑娘年紀小,要擦亮眼睛呀。”
年渺不願意再同她說話,轉過頭,眉頭緊緊攏起,一副氣鼓鼓的模樣,侍女便沒有再多言,安安靜靜為他上完妝面,還未挽發,周圍的人便已屏住呼吸,半晌才有人嘆道:“閣主的眼光果然好,再也沒有比姑娘更合適的了。”
周圍人紛紛大肆誇讚,弄得年渺不好意思起來,忘了剛才的不愉快。
在挽髮髻的時候,樓下突然傳來嘈雜之聲,似有許多人闖了進來,引發此起彼伏的尖叫,有強硬的男聲喝道:“北斗宮查案,尋芳閣內所有人都不準離開!”
此言一出,樓上樓上紛紛亂成一團,直到三樓樓梯口傳來一個清亮的女聲:“齊少主查案就查案,不許大伙兒離開是什麼道理?”
身邊侍女驚喜叫了聲“閣主”,又連忙噤聲。
年渺順着聲音望去,沒想到這麼大一個店的閣主,竟然是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在三樓居高臨下而望,從容鎮定。
同她對峙的領頭人站在二樓,聞言強勢道:“妖氣便是從你們尋芳閣里出來的,說不定就混在這群人中間,如何能放?”
年渺看熱鬧,視線順勢往下移,不想剛好跟說話的人撞到,只覺對方目光陰鷙兇狠,讓他心突突直跳,連忙扭過頭,不敢再看,對方的眼睛卻似烙鐵般印在他身上。
最開始接待他的那名女子不動聲色地擋在他面前,阻隔了那股令人不舒服的視線,年渺還沒反應過來,便覺得眼睛一花,人已身處街市之中。
他抬眼,看見季一粟就站在他面前,喜出望外,喊了聲“師兄”,又略帶委屈道:“你剛才去哪裏了?”
季一粟道:“買點東西。”
年渺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將別人說他壞話以及北斗宮中人闖入閣中之事盡數說給他聽,說著說著發現他在端詳自己的臉,伸手摸了摸:“怎麼了?不好看嗎?還是很奇怪?”
別人看他都在誇讚,然而師兄眼中毫無驚艷之意,反倒有些許不滿。
季一粟說了句“尚可”,牽過他的手:“差不多該回去了。”
年渺拖長音“啊”了一聲,不情不願道:“我感覺什麼都沒有做。”
街上的人少了一些,燈火依舊輝煌燦爛,不遠處正是尋芳閣,他有些擔憂:“那個北斗宮的人,看起來就好凶啊,會不會出事啊。”
季一粟道:“那就不是你能管到的了。”
年渺覺得有道理,師兄估計也是覺得危險,才將他帶了出來。
他在每一處攤位面前都停留磨蹭,就是不願意回去,忽而聽見人群歡呼:“流星!”
“什麼什麼?”他四處張望,“什麼是流星?”
“姑娘怎麼連流星都不曉得?”附近的攤販聞言笑起來,“就是天上的星星墜地啊,傳說是有神仙下凡轉世,因此對着流星許願,願望就一定會實現。”
墨藍的蒼穹深邃無垠,零零散散綴着為數不多的星星,年渺睜大眼睛,仰頭轉圈,轉得頭暈眼花也沒看到什麼星星墜地,只聽那攤販又道:“姑娘別找了,已經過去了,星辰墜落,是世間極為罕見之事,轉瞬即逝,有緣才能看見。”他伸了個懶腰,開始收拾攤位,“不早嘍,回家嘍。”
年渺依然固執地仰着頭四處找,直到燈火闌珊,笙歌漸散,才失望垂首:“我們回去罷。”
季一粟道:“你馬上十八歲,也可以許願。”
年渺道:“可是生辰的願望,神仙聽不見,實現不了。”說完他起了新的點子,轉憂為喜,“我們去峰頂,去最高的地方,說不定就能看見了。”
他總是這樣想起一出是一出,拉着師兄主動要回去,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畢竟師兄大部分時候都是順着他的,這樣的小要求,自然會應允。
他只覺眨眼之間,便回到逐日峰上,站在最高的峰頂。
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冰雪皚皚,皎皎月光盈盈跳入凡塵,映得雪色亦是晶瑩閃耀,黑黢黢的夜空抵擋不住朦朧銀輝,變得柔美起來。
“等到子時沒有的話,我們就回去。”年渺篤定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季一粟道:“還有不到半個時辰。”他席地而坐,明明平日總藏身於暖閣之中,此時卻絲毫不畏冰雪之寒,年渺跟着他一起坐在雪地里,靠在他肩膀上,一點點往下滑,順理成章滾進他懷裏,仰望天上的碎星明月,夜風擦肩而過,不覺凜冽,竟有幾分和軟。
年渺摸摸自己的臉,染了一手粉,這才覺得臉上糊了厚厚的東西,難受得緊:“師兄,你不喜歡嗎?人家都說好看,只有你覺得不好看。”
“不是不好看,是因為不像你。”季一粟慢慢道,“只不過是一張面具,誰戴都一樣。”
這脂粉,只會污了顏色,十分多餘。
“也是,我從鏡子裏看,根本忍不住來。”他揉着自己的臉,想把粉揉下來,嘟囔着,“怪難受的。”
季一粟將他的手撥開,自己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一手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張濕帕,開始擦拭多餘的脂粉,他乖乖閉上眼睛,任由師兄把他臉上的妝仔仔細細擦乾淨,不留一絲痕迹。
玩了一晚上,困意很快襲來,年渺眼睛開合的速度越來越慢,直到聽見季一粟說了句“睜眼”,他才猛然驚醒,有了片刻的獃滯。
蒼穹之下,遙遠天邊,無數銀白色的光束如瑩瑩雨絲滑落墜地,是一場盛大的流星雨,是他生平從未見過的震撼場面。
他顧不上想太多,立馬雙手合十,對着一顆在墜落的流星快速許願:“要和師兄這輩子都在一起。”說完又連忙改口,換了一顆流星,“不對不對,好神仙,我換一個,要和師兄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他許完願,流星雨便漸漸消失,天邊恢復寂靜,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只是做了一場夢。
“還好我許得快,不然就錯過了。”年渺沾沾自喜,“不過怎麼有那麼多流星?有很多神仙要轉世嗎?”
季一粟無情撕破他的天真:“因為是傳說,是假的。”
年渺坐直身子,氣哼哼道:“怎麼可能是假的,一定會實現的,而且還是我的生辰,兩個加在一起,一定會實現的。”他又重複一遍,重新倒回去,靠在師兄懷裏。
他才十八歲,人生不過剛剛開始,哪裏會明白,生生世世是多漫長的概念。
“沒想到真的十八歲了。”他有些傷感,“我小時候,夫人說我命中多浩劫,最多只能活十八歲,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明年的燈火。”
“說什麼傻話。”季一粟輕嗤,“都是騙子把戲,別信。”
他握住年渺的手,將一塊玉佩放在他的掌心,聲音難得溫柔:“幽曇玉,能掩人耳目,好好戴着,就沒人會發現你的真身。渺渺,別再偷偷吃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