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
沃桑公校建在距離米爾科特十幾公里之外的郊區,這裏景色秀美,地勢優良,空氣清新,實在遠比作為老牌工業城市的米爾科特宜居。
甚至也很適合作為戰略要地。
……瞧瞧這絕佳的交通位置,巧妙的學校佔位和修建。
可惜了。
埃文斯深感才能不得施展。
現在是十九世紀初,埃文斯接受完原主記憶后,發現自己穿越到了名著《簡·愛》的架空世界,他還和簡·愛的舅媽——里德太太——的兒子在同一所學校。
這個世界很奇怪,工業革命已經按照歷史進程如火如荼地展開了,但很多名人都變了,不再是他前世所熟知的名字。
也對,原著本來也是架空的。
……不過原作者夏洛蒂·勃朗特會不會出現在這個世界呢?還有那群星璀璨的文壇是否也一樣呢。
而且,有沒有可能見到馬克思和恩格斯?
嗯,埃文斯還是願意抱有着美好的願望的。
埃文斯拎着行李,風中凌亂。
沒有想到過穿越這種事會現實發生,明明上一秒他還在基地,下一秒就站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了。
但在外人看來,埃文斯簡直就是傻乎乎的一個,發獃痴望着學校這麼久了,也沒有拿起行李上馬車。
因是寄宿學校,校門口平時並沒有人,只有守門的。
前來送別埃文斯的拜亞·塞澤爾,原主的朋友,此刻打破以往沉默的作風,抿了抿唇,遞給埃文斯一封信:“這個可以幫助你們家度過困難。”
語氣同說出的話一樣,真誠正式且嚴肅。
埃文斯拋開那恍惚不切實際的虛幻感,回過神來,抬眸望向拜亞,習慣性地控制臉部肌肉做出一個禮貌的微笑。
埃文斯回以同樣的敬重:“拜亞,謝謝你!”
霎時間,埃文斯有了一種落地了的實在——就好像,他原本就是原主。
拜亞和埃文斯一樣,身着英倫學院風的統一定製校服,襯衫、領帶、針織衫加上西裝外套,看起來就很貴。
近幾年貴族們爭相模範王室的舉動,復刻了很多王室子女的穿着,一時間成為潮流。
作為一所專門招收貴族的私立中學,沃桑公校雖是後起之秀,也毫不例外地追逐起了這股服飾風尚,以此作為門面。
埃文斯家剛剛破破產,曾經代表着爵位身份的房產土地也賣掉了。現在,格林一家什麼都不是。
沃桑的負責人先前看在埃文斯家有爵位的份上,覺得他們應該有着貴族的樣子不會做出什麼欠學費的事情,故而沒有催。
誰知昨天就收到格林家破產的消息,破產也就算了,格林夫婦還得罪了一個大人物。
那個大人物,他們誰都得罪不起。
看門人被沃桑的負責人叮囑過了,不能讓埃文斯賴在這裏。
此刻看着埃文斯久久不動身,臉色就已經不大好看。
拜亞雖然沉默寡言,但很是熱心,見守門人眼神變化,便提醒了下埃文斯。
拜亞知道埃文斯這小子雖然不僅面無表情而且也不會察言觀色,但是個好人。
實話說,剛剛埃文斯笑的那一下,確實有些許驚悚。
……彷彿惡鬼附身。
埃文斯快速回憶了下原主的各種表現,沉默:好像有點崩人設。
是時候離開了。
埃文斯上了馬車,回頭揮手。
拜亞棕色的捲髮、擔憂的神情、挺拔如青松的身影漸行漸遠。
看門人貌似還鬆了口氣。
待看不見人時,埃文斯異常安靜。眼睫微垂,投下一片陰影,遮蓋了冰冷沒有情感的眼神。
學校,他當然會回來的。
他一個文科專業戶,不學點東西在這個時代怕是活不下去。這是一個現實問題。
手無意識地摩挲着這封介紹信。
埃文斯不由感嘆,拜亞確實是好朋友,就連他回家的馬車——都是拜亞給雇的。
思緒逐漸飄遠。
一朝穿越,前世的萬貫家財都成了泡影。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拼了命地賺錢,最後熬夜猝死。
悔不當初,悔不當初。
埃文斯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他從來不會如此悲痛和傷心。
他從來都沒有過情緒。
對於死亡和財富他一向看得很開。
因為他沒有感情,堪比機械人。要不然也不會成為一個完美的打工人,半夜被緊急電話call醒處理材料,達成猝死成就(×)。
啊,好心痛,好悲傷,想毀滅世界。
這什麼鬼?!
埃文斯腹誹不已,卻無法控制自己。
他臉色陰沉,手指過於用力而指尖發白,眸色越發冰冷。
汗珠大顆大顆地流過額角,劃過臉頰,沿着下頜線從下巴處滴落。
一種被掌控了的感覺。而且像是在和空氣對抗,很無力。
快傍晚的時候,馬車行駛到一家旅店,暫作休息順便:給馬喂點糧草。
馬車夫對車廂里的人問了問:“請問,先生要下車喝點水休息休息嗎?”
埃文斯:“要一杯水,謝謝。”
當馬車夫把水杯遞過去時,馬車廂帘子打開,愣了一下。
只見埃文斯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金髮,臉色黑如那最高檔的墨水,俊秀的眉眼竟顯出如同那魔鬼般駭人的神色。
夕陽的餘暉照進車廂,埃文斯一半在光中,一半在黑暗裏。
神色晦暗不明。
馬車夫手一抖,險些站不穩。
埃文斯當即撈過水杯,一飲而盡,隨即把水杯還給馬車夫。
此時埃文斯已經意識到自己的不妥,換上了社交慣用的社交面具,溫和地勾唇笑道:“謝謝。”
馬車夫仿若看見神經病,慌慌張張拿過杯子,“啊,不用謝不用謝!”
車夫像後面有狗在攆一樣跑進旅店,又磨蹭半天才出來,一上車沿就把馬車趕得飛快。
埃文斯感受到速度變化,想:古代的急行軍也不過如此了。
埃文斯不再去想這麼多東西,反而放任這個情緒在心裏奔走,甚至還有一種好奇心被滿足了的奇怪感受——原來委屈難受是這樣子的啊。
上輩子,姑且算是上輩子吧,他有着嚴重的情感感知障礙,對一切事物的共情能力都很差,甚至自己也沒有情感。
很多人都說他是一個冷心冷肺的人,說他是冷血動物,更像一個機械人。
好像也沒錯。
他從不落淚,從不因為任何事而微笑,日日面無表情,冷眼面對人生的一切悲歡離合。
可他就是沒有表情,他不懂什麼感情。
每個初見他的人一開始都對他抱有容忍的態度,覺得他孤兒出身性格孤僻一點也沒什麼。
時間一長,察覺他只有這一個表情后,便漸漸地疏遠他。
無論發生任何事,他都不哭不笑,臉部肌肉好似擺設,讓人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麼。
他在想什麼呢?他其實什麼都沒想。
他不懂為什麼考好了要開心,受誇獎了要表示喜悅,他不懂為什麼遇見悲慘的事情要傷心,受到責罰要難過。
他冷眼看着這一切的人和事。
他只是不懂,他永遠共情不了。
高中的時候,曾經看到一個同學看小說看得稀里嘩啦,紙巾一張接着一張,他不理解。
那位同學知道他的情況,一邊抹着眼淚哽咽着一邊把小說遞給他,好心道:“要不要多看看小說,你共情能力這麼差,看小說應該可以培養培養共情能力的。”
埃文斯猶豫着接下了。
那位同學亮晶晶的雙眼透着淚光和熱切,強烈安利了這本虐戀深情小說。
埃文斯好像第一次感覺到了什麼東西,但太快太亂,抓不住。
後來他知道這叫期待。
埃文斯查過,這不是病,是天生的,沒什麼辦法。
也許小說這種文學作品有用呢?
但換來的是一次次失望,他每次看完都是面無表情的。他可以很清楚小說的故事脈絡,也可以講出來給別人聽,但是他體會不到這些情感,於是也只能講述得非常有條理但毫無感情波動。
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幾個主角會相愛。
在他看來,這太難以理解了。
一開始只有那位同學的幫助,後來全班都加入了這個隊列。
大家各顯神通,給他推薦各種口味的小說。他從虐戀看到甜文,從愛情到家國大義,從爽文看到余華。
余華的《活着》都沒讓他的心有絲毫波動。
理解不了情情愛愛,理解不了情親友情,理解不了大愛,體會不來嫉妒悲憤愁苦心酸,感受不來無與倫比的爽感。
狀況並沒有改善,他反而在文科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因為缺少情感,每次閱讀理解有關情感的分析總是掉大坑,往往只能靠死記硬背行為和情感的對應,但總歸不靠譜,得分忽高忽低。
而作文只能走另外一條道路。他寫作文長於理性的分析,靠着鞭辟入裏入木三分的見解越走越遠,多次被年級當做範文展覽。
所有人都對這個神奇的發展方向嘆為觀止,只有他依然面無表情。
俗稱面癱。
那位同學也放棄了,她最後絕望地說:“小說都救不了你了啊啊啊!要不,你還是偶爾跟着別人稍微笑一笑吧,至少有一點表情。”
他開始學着不明所以地笑,學着調動臉部肌肉,在適當的時候做出適當的表情。
他其實並沒有感覺到什麼,只是不斷地觀察分析,做出相應的調整。
彷彿一個人型AI,眼裏古井無波,皮肉卻好像有着喜怒哀樂。
就這樣格格不入地觀察着世間百態,把自己的與眾不同藏起來,藏到別人看不到的地方,讓別人都以為他是一個正常的有着七情六慾的人。
然而,這輩子,原主和他居然一樣感受不到情感。
但這次,不一樣了!
以他囫圇吞棗看過那麼多本小說的經驗,穿越,不都是必備金手指的嗎?
已經很晚了,清冷冰涼的月光灑向這篇黑黢黢的森林,僅僅能夠容納一個馬車穿行其間的林中小道上周邊,不時有夜間動物忽現,晚風蕭蕭帶起一陣陣嗚咽。
埃文斯面無表情地呼喚着金手指,看着淡定無比,內心卻越來越恐懼,手差點抖成帕金森。
他也知道這股情緒來得莫名突然,沒有理由。
可是,此情此景,埃文斯的腦海里竟然浮現出一個匪夷所思的驚悚畫面——馬車夫趁着夜黑風高,殺人奪財!埃文斯自己的頭顱被砍下來,埋葬在路邊。無數亡魂從森林裏湧出來,說著要吞了他的魂魄這樣的話!
埃文斯縮了縮身子,抓緊了自己的行李箱,企圖增加安全感。
不過想想也就知道這簡直就是無稽之談!
——他!根本!一毛錢!哦不,是一法尋!都沒有!(聲嘶力竭)
貨真價實窮光蛋!
離開之前,沃桑公校就收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錢來抵學費了,可惡的是,還是不夠。
身上最值錢的,也就是這一身校服。
殊不知,在趕車的馬車夫也在瑟瑟發抖。
馬車夫:這個孩子怎麼這麼像神經病啊?!他被退學難道是因為他在學校里作惡多端?!不然沃桑公學收的學生都是貴族,怎麼會冒着風險把貴族的孩子給開除呢!怎麼辦怎麼辦?現在又這麼黑!
馬車夫越想越覺得有可能,於是不停地加速。但這已經是馬車能達到的最大速度了。
馬兒發出了一聲啼叫,埃文斯和馬車夫都驚得一抖。
——此刻的馬車夫和男主,都很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