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奇談 火焰絲 第一章3
“那個……還是我來拿吧……”站在巴家祖宅那湮沒在荒草里的門廳前,我再一次向醍醐提出請求。(讀者吧dz88.com)他不耐煩的從上方瞥了我一眼,終於把屏風從肩頭撤下遞過來,可是還沒完全接到手上,我已經被那意外的重量壓彎了腰——明明是漆器擺設啊,怎麼會這麼重?
“冰鰭這小子怎麼讓你來拿啊?害我浪費那麼多力氣!”醍醐嘟囔着收回屏風。
我的臉立刻紅了:“因為……因為巴家家主那個怪老頭,說我比較像他的前妻……”
“前妻?咒縛之家的媳婦,挺適合你的!”醍醐不屑的嗤笑着,可是他的笑聲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大喊打斷了:“小偷!把我們家的屏風放下來!你們兩個不要動!我要報警了!”
聽到這前後矛盾的言語,我和醍醐轉向聲音的來源之處,只見亂生的茅草和鐵葎之間掩映着一張白白胖胖的面龐,這張富態臉出現在荒宅廢園就跟上好的糯米團丟進草窠一樣不相稱,彆扭到了滑稽的程度。
聽口氣,這突然冒出來的胖傢伙應該是位巴家子弟,大約和“半張臉”的巴家家主年齡相仿。他老人家抖抖索索地扯着草藤挨到我們面前,一副又緊張又恐懼,鼓起好大勇氣強作鎮定的樣子——何至於此!我和醍醐只不過是高中生而已,有這麼可怕嗎?
“老頭子!說話客氣點!誰是小偷啊!”提醒別人注意態度的醍醐卻完全沒有自省。
面對這凶神惡煞的高個子,白胖老人雖然滿臉沁出細細的油汗,但卻表現出孤注一擲的氣概:“就是你!你拿的務相屏風是我們巴家……不,是我的東西!我就是巴家的家主!”
“你是巴家家主?”我詫異的瞪大眼睛,怎麼可能,家主明明是那個“半張臉”嘛!不談別的,僅從存在感而言兩人之間就是天壤之別——在那個蠻橫又威嚴的青癍臉老頑固面前,這個發福的軟腳蝦根本是個無所事事只會花錢的紈絝廢物。
“你才是小偷騙子!真正巴家家主我剛剛見過!他很兇的樣子,臉上還長着這……么大一塊青癍!”我不屑的說著,在自己臉上比劃着那塊癍的大小。
“臉上……青癍……”重複着這句話,血色徹底的從那張白胖面孔上褪去了,見謊言被拆穿,假冒的巴家家主露出撞上惡鬼一般的驚恐表情,埋頭直衝過來,不自量力的想搶回屏風!可他哪是反射神經一流的高中生的對手,醍醐順勢側身一閃,這冒牌貨收不住腳步,以滑稽的姿勢跌倒在地,可他還是滿嘴“小偷”,不乾不淨的亂罵個不停。
“你才是賊!叫你們賊都是客氣的,我看叫強盜、兇手更合適!”醍醐突然居高臨下的露出了凌厲的眼神,單手揚起沉重的屏風,“這就是罪證!”
強盜?兇手?無法理解這尖銳的措辭,我暗暗拉了拉醍醐的衣袖:“不要和他羅嗦,還掉屏風把冰鰭救出來要緊!”
“你們把它要給誰?那是我的東西!”假冒的巴家家主從地上撐起身體,聲嘶力竭的叫嚷着。
“誰說務相屏風是你的東西!”這一刻,從正廳堂屋裏傳出低沉而威嚴的呵斥聲,數十人份的嘈雜緊隨其後:“是我們的屏風!誰也別想搶走!”
“回來了,屏風回來了!‘那件事’可以開始了!”
“巴家有救了,我們有救了!”
又白又胖的冒牌貨頓時發出不成腔調的慘叫連連後退,冷汗涔涔而下,他當然心驚膽顫——這是真正的巴家家主和纏着他的死靈惡鬼的聲音!
可是唯獨冰鰭不見動靜,我擔心的高喊着他的名字想跑進堂屋,卻被醍醐一把拉住,他揚了揚下巴示意留神隔罩那邊,不看則已,一看我連頭髮都豎起來了——木格子上什麼時候爬了這麼多的蛇啊!說是蛇似乎不太確切,因為這些烏黑滑膩的爬行動物根本分不出頭尾也看不見眼睛。它們彼此交疊纏繞着,密密匝匝的往樑柱頂端蠕蠕而去,已經攀上天花板的則被擠得懸垂下來,長長的搖晃扭擺着,最終不堪重負的墜落,伴着類似腐爛果實摔碎的聲音四散飛濺,隨即又漸漸粘連聚攏成新的軀體,再度以窮形盡相的醜惡姿態急切的游向隔罩上方。它們一邊探出堂屋之外,從半空中向整個老宅蔓延,一邊喧嘩擾攘着:“務相屏風,給我們務相屏風……”
“這是什麼啊……”極度厭惡卻又無法移開視線,我失神的低聲自語。
“還不明白嗎,火翼?這些……就是廂房裏的傢伙們……”略帶疲憊感的熟悉語聲從幽暗的堂屋深處響起,蠢動的蛇群間,冰鰭躑躅的身影慢慢清晰起來。青癍臉的巴家家主緊隨其後,亦步亦趨的監視着他的行動,這兇狠的老人所到之處,粘呼呼的長蟲全都膽怯避讓,卻也不走遠,只是嘈吵着“屏風屏風”,若即若離的尾隨而行——這些果然是藏在廂房中的鬼物,就在離開的片刻之間,它們不僅已獲得了自由行動的形體,而且還在以驚人的速度不斷蔓延!
“冰鰭,快到這邊來!”我不敢靠過去只得放聲高喊,醍醐卻冷冷的指向堂屋地下:“老頭子,可以放開他嗎?”難怪看起來步伐踉蹌,原來黑蛇正緊緊纏住冰鰭的腳踝!彼岸世界的傢伙幾乎沒一個不喜歡燃犀的濃厚生氣,巴家家主根本想不到自己找了個多好的替身!
一看蒼白的臉色就知道冰鰭難受得要命,可他還是放不下面子:“不用你多管閑事!”
這時候還彆扭什麼!我正要責怪這傢伙不知好歹,“青癍臉”卻斜睨着不速之客醍醐冷笑起來,可能是在他身上找到了與自己相似的強橫氣質吧,老人“親切”的譏諷道:“放了他?得等你們聽我的話處置了屏風再說。”
就在這時,嚇傻了的冒牌家主突然朝着“本尊大人”,爆發出不可遏抑的哀嚎:“爺爺……原來真的是你!爺爺!”可能因為輩分的關係吧,明明兩人的歲數差不多,可他卻要叫家主爺爺。
這才注意到對方的存在,巴家家主繞過冰鰭緩步走到廳前,此刻左頰的青癍將他雙眼的神色微妙地區別開來,一半冷得讓人血液都為之凍結,而另一半則深得無法窺探:“不得了,看看這是誰來了!我說過巴家誰也不準碰務相屏風,‘那件事’任何人也不準再提,我道哪一個敢不聽話居然回來找,原來是你——阿富!”
被喚作“阿富”的冒牌貨篩糠似的抖了起來:“可是……可是爺爺,沒有務相屏風不行的!巴家……巴家已經敗了,自從不再做‘那件事’之後,巴家就敗了啊!”
“用那種方法得來的財產,不要也罷!”巴家家主拉下那張怪臉,看起來更是陰沉可怖。
“不要財產?”這句話將阿富徹底打懵了,他呆看着族祖父,嘴唇虛弱地哆嗦着,漏出不成腔調的語句:“爺爺……爺爺你當然能這麼說,因為你已經享受過了!奢侈富有的生活……你不是為了那種生活,也做了……‘那件事’嗎?”
“那件事”定是巴家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聽這幾個字,家主長青癍的那半邊臉頰驀地抽搐起來,他厲聲喝斥着“住口”,怒不可遏地逼近族孫,漆黑的盲蛇也隨之轟然騷動,以妄圖吞噬一切的貪婪之態交替躥向阿富的方向。可這精明的白胖子完全不在意這一點,反倒是被家主的怒火攝住,嚇得連滾帶爬地躲向我和醍醐身後,執著於獵物的盲蛇不死心的尾隨他朝我們激射而來……
“夠了!”伴隨着一聲低吼,蛇群像被凍住似的驟然停止,隨即悻悻然急速後退——務相屏風倏地攔在巴家家主面前。只見醍醐單手舉起那沉重的器物,從上揚的眼角流露出鄙夷的神色:“不要充好人了,長青癍的!別忘了你和他一樣都是務相的子孫!”
“啊?務相屏風也有子孫?”我訝異的脫口而出,被獨自留在堂屋中的冰鰭沉靜的冷笑起來:“火翼,務相是巴人的先祖,廩君的名字。”
到現在還不忘揶揄我們的醍醐露出尖尖的犬齒:“還好冰鰭讀過點書,不像火翼那麼不學無術!”
“聽見‘廩先生’的名字,我就大體猜到巴家的來歷了。”擺出不和對方一般見識的樣子,冰鰭言語間卻有着尖極端的厭惡,“若不是祖母的意思,我一輩子都不會跟這種人家扯上關係——所謂的‘那件事’肯定就跟‘廩君傳說’一樣噁心!”
“冰鰭你怎麼說話呢!”聽他當著巴家人的面口無遮攔,我連忙打斷話頭,“誰知道別人的家務事啊!”
“火翼你知道的!”與巴家家主對峙着的醍醐突然朗聲說道,“你不僅知道,而且還親眼見過!”
“親眼……見過?”
“對,就在務相屏風上!”犀利的笑意瀰漫過醍醐的眼角,他緩緩展開手中的漆屏,“就在這屏風上,你親眼看見了所謂的‘那件事’,也就是巴家的弒神秘儀——‘廩君傳說’!”
如果醍醐不說,我可能永遠都以為務相屏風上繪的是嫦娥和后羿吧,但真相卻有着百倍於奔月的殘酷——在廩君務相率部族尋找新國土的旅途中,多情的鹽水女神帶領飛蟲眷族遮蔽道路,阻止人類前進,只為了將他留在身邊。可是廩君卻想得到比鹽水之濱更肥沃的土地,他假意送自己的一縷頭髮給鹽水女神作為信物,卻趁欣喜的女神把頭髮系在身上化為蜉蝣歡舞時,據此將她從成千上萬的虻蚋中辨認出來,一箭射殺!
然後,失去首領的飛蟲散去了,繼續前進的廩君得到夷城,建立了巴國。這傳說冰冷的欺騙與背叛之下隱含着原始巫術的暗示,在祭祀中弒神和收穫的先後關係漸漸被偷換成因果之鏈,也就是在討取神的歡心之後,再“殺死”它以換得豐穰。如此說來,巴家可能就是古代巴人的後裔,這一族掌握了古老的弒神秘儀,能以獨特的方式“殺戮”自然之力的強大化身——神明,從而盜取他的力量,獲得奢侈富足!
“我記得你們家舍了一半宅院作無量宮,那裏就是神明的養殖場吧!”作出“總結陳詞”的醍醐還是那麼口不擇言,但的確一針見血。他的話讓巴家家主印着青癍的臉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沒錯……巴家在無量宮裏供養着一位失去本體的神明,他說自己是龍神。其實是什麼我們根本無所謂,只要有足夠的力量就行。先祖種下銀杏樹作為神木讓他憑依,所以……他有着美麗的綠色頭髮……”
“我們家供奉神明讓他不至於消失,他回報我們也是應該的!”躲在我身後的阿富冷不防用變了調的嗓子衝著醍醐大喊起來,“霸着我的屏風不還算什麼本事!不服氣你自己養一個啊!”
“小孩子胡說什麼!看來不毀掉那禍根就斷不了你們的念頭!”巴家家主怒吼着,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喊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人為“小孩子”,可那凌厲眼神里流露的舐犢之情卻再清楚不過地呈現在我眼中。
然而阿富卻一點也看不見,被**蒙蔽眼睛的他不顧一切地罵回去:“爺爺寧可毀掉屏風也捨不得給我!自私鬼!務相屏風不是你一個人的!龍神陽炎不是你一個人的……”
“陽炎!誰在叫陽炎!”
“一提到陽炎就更餓了!我餓得受不了了!”
“快!快讓我們享用那久違的美味!”突然炸響的聲浪一下子淹沒了阿富的語聲,觸發這騷動的只是一個名字——龍神陽炎。前所未有的亢奮籠罩着纏滿巴家廳堂的黑盲蛇群,蠕動的鬼怪們呈現出垂涎欲滴的百出醜態,貪婪的膨脹起污穢的身體,我的眼前頓時暗了下來,連幾步之外冰鰭的身影都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