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燈火

彼岸燈火

我已經學乖了——傍晚放學,夕陽反照的時候,對那些逆着光迎面走來問路的傢伙,一定要裝作看不見,只要搭理了一個其他的就都會圍上來,沒完沒了。

過了眼前的石橋,沿着河岸再走一段就到家了,可是偏偏又碰上這樣的傢伙——看不清面目,只知道是個少女:穿着潔凈的病號服,梳着兩條長長的麻花辮,手裏還提着那種過了時的百褶燈籠。天還沒有黑到要打燈籠的地步吧!果然沒錯,這是個絕對搭理不得傢伙——它光張嘴不出聲。

我擁有看得見這些傢伙的眼睛,卻沒有聽得見它們聲音的耳朵。

“那邊!”身邊的堂弟指了指,提燈籠的少女感激的點點頭,朝和我們相反的方向走去。

“冰鰭!”我責備的喊着小我一個月的堂弟的乳名,“雖然你又‘看得見’又‘聽得見’,可它是什麼你不會到今天還認不清吧?”

“它問林家潮在哪裏,火翼。”冰鰭皺起了眉頭,“林家潮……不是姑丈的名字嗎……”

“哪有那麼巧,姑丈又不住在我們這邊!”我不以為然,“最要緊的是別和這些傢伙扯上關係!”

“就怕有個什麼……所以我指了相反的路。希望它別找回來才好……”冰鰭沉吟起來。

我回頭看去,路上果然已經空蕩蕩的了。就像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夜行少女手中搖曳着的那盞過時的百褶燈籠,還有被昏黃的火光映出的,描繪在燈籠上的濃紫色龍膽花……

一回到家就發現祖母和嬸嬸忙裏忙外的,原來姑姑一家來了。

“未免太巧了吧……”在結伴穿過檐廊去自己廂房的路上,冰鰭大大的皺起了眉頭,我也有些擔心了,勉強笑着:“說是姑姑和姑丈鬧了彆扭,一氣之下才回娘家的。”

“能讓倔強的姑姑回她最討厭的地方,這個彆扭可真不小啊!”

冰鰭說得沒錯,因為很早以前過世的祖父曾強烈反對姑姑的婚事,任性的姑姑便發誓再也不回這座我家世代居住的祖宅。後來除了祖父的葬禮,姑姑果然沒有再來過。難道這一次……

詢問姑丈去向的提燈少女的背影閃過我眼前。這時,媽媽的聲音從我們身旁的房間裏傳了出來。

“我們從小玩到大的,熾華,不是我說你,你也得改改改性子了!要麼不回來,一回來居然是因為夫妻吵架的事!”媽媽在和姑姑說話。我拉着冰鰭躲到雕窗底下,開始偷聽。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熾華!”溫柔的媽媽關鍵時總是非常強硬。

“阿潮他……藏了別的女人給的信物!”平時風風火火的姑姑,今天說話卻有氣無力的,“我一生氣就一把火燒掉,扔到垃圾箱去了!可是阿潮他跟我急,我賭氣說她好你跟她過算啦,阿潮他……他居然說,跟她過也比跟你過強……”

“我說林家潮雖然也有錯,可你更你不對!得你先道歉,熾華!”

“阿薰!”姑姑大喊媽媽的名字,“事情沒那麼簡單!阿薰你聽說過……‘七搭七”嗎?“

我和冰鰭吃驚的交換了一個眼色,姑姑突然提起的典故非常兇險——“七搭七”是說在某個地方,如果頭一個人的“七七”之內有第二個人死去的話,那麼就有第三個人在“七七”之內非死不可。

“這種老人家的說法,跟你夫妻吵架有什麼關係?”媽媽責備姑姑。

“我說出來,你別罵我……”姑姑猶豫着,“阿潮他……可能就是‘七搭七”的第三個人!“”胡說什麼!多不吉利!“

“是真的!就在阿潮說要和那個女人過的晚上,我就覺得小區里來了什麼,有人說看見了鬼火!鬧騰了一夜,結果旁邊樓上的老人家去世了,我還沒當回事,誰知道第二天一早又有人過世了,這回就在我們樓上,而且死掉的先生,只有五十幾歲啊!”

“可能是巧合啊!老人家本來年紀就大了,隔壁的先生可能有你不知道的病也說不定!”

“不是的阿薰!第三天夜裏鬧得更厲害,我知道就在家門口……不知為什麼那個東西沒進來,天亮一開門我就看見養在陽台上的小鳥死在那裏!被燒死的!別提多難看了!我也不知道那東西是衝著誰的,突然就想起阿潮告訴我,送他信物的女人——已經死了!就是她做的‘七搭七’,她想帶阿潮走!沒有第三個人死……是不會結束的!”

“哪裏會有這種事啊!退一萬步講,就算有,小鳥也代你們擋了災啊!”

我聽見冰鰭冷笑了一聲,的確,要真像媽媽說得那麼簡單就好了。

姑姑幾乎要哭了:“可是阿薰……第四天,第四天又有人死了!這回是樓下的大嬸!而且對門的年輕媳婦也傳說病危了,越來越近了,就是沿着從垃圾箱到我家的路線!那個女人,越來越近了!她和阿潮居然相愛到這種程度……阿潮這個風流鬼!”

什麼嘛,任性的姑姑這個時候還要責怪姑丈!我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卻差一點撞到一個人身上。

一瞬間……我看見了蒼白的火焰——如同明凈鏡面的反光。

等到我的眼睛再次看清面前的景物——“嚇死我了,原來是姑丈啊!”我拍着心口,拚命壓低聲音。冰鰭也站了起來,向突然出現的姑丈欠了欠身。姑丈看了看媽媽房間緊閉的大門之後,就隨我們一起沿着檐廊向後房走去。他的女兒愛梨正趴在他肩膀上睡着。可能因為失去心愛小鳥的關係吧,這個六歲的小姑娘剛剛哭過,小臉揉得紅紅的。

“姑丈幾時來的?”冰鰭很難得的主動開口。

“跟你姑姑一起來的。”姑丈有些心不在焉,隨口回答。

“是嗎,吵了架的夫妻結伴回娘家啊!”冰鰭諷刺的話里有意味深長的暗示,姑丈立刻變了臉色。

冰鰭用眼角看着姑丈:“畫家是不是總會風流一點呢,被姑姑燒掉的那個信物……如果是穿病號服的女孩子送的,那就應該……是燈籠吧……”

“就是那個畫著紫色龍膽花的百褶燈籠嗎?果然是她啊!”我恍然大悟。

姑丈的腳步忽然停止了,彷彿支持不住一般,他慢慢的跌坐在廊檐邊的美人靠上,冷汗順着蒼白的額頭流了下來,他的聲音顫抖着:“連什麼樣的女孩都知道……連燈籠和圖案都知道!連熾華都不一定了解這個!所以我不喜歡這個家……我怕到不敢來!真像你們爺爺,在你們面前根本什麼都瞞不住!”

“姑丈,你最好坦白吧。”冰鰭非常冷靜,“可能你自己看不見——你被白火包圍住了。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不過那始終不是什麼正常的東西啊。”

“什麼火……”姑丈環顧四周,似乎看不見冰鰭說的東西,他苦笑起來,“怎麼會弄到這種地步,提燈籠的女孩……芊芊,是我鄰居啊……”

原來姑丈少年時隔壁住着一戶扎燈籠的人家,那家有個生病的女兒,叫做芊芊。芊芊的病好像很麻煩,醫生說她也許等不到長成大人了。因為還有其他兄弟姐妹的緣故,那家人不可能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她身上,所以芊芊總是很悲傷,時常害怕的想,是不是她一死,別人就把她給忘記了。

那時候姑丈常去這戶人家幫忙畫燈籠,畫燈籠是假,姑丈其實是想見芊芊,因為寂寞的她看起來,是那麼的美麗。姑丈想方設法逗芊芊開心,有一次把準備賣的百褶燈籠偷偷拿到她床邊,那時正值深秋,姑丈便將庭院一角靜靜開放的龍膽花描繪在燈籠上,送給這位悲傷的少女。

這是芊芊最珍視的禮物。所以她即使在前往醫院接受手術時也帶着這盞燈籠。

“一天傍晚夕陽反照的時刻,我一個人在院子裏,忽然看見芊芊穿着病號服,提着燈籠走了過來。”姑丈的雙手握緊了,“她要我留着這個燈籠,要我永遠不要忘記她,說完就走了……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天芊芊手術失敗……沒下手術台就已經……可是她真的來過!這個燈籠可以證明啊!”

“就這些?”我總覺得姑丈的自白里少了重要的東西。

“怎可能!”冰鰭冷冷的說,“那種東西不會主動纏上人的,除非你還想着她或答應過她什麼?”

我完全同意冰鰭的說法:“真不可靠!難怪爺爺不要你做女婿!”

“真可怕……”姑丈無可奈何的看着我們,“你們的爺爺當年一見我就強烈反對我和你姑姑的婚事,我還以為他嫌棄我的職業,非常不服氣,有一次單獨找他想說服他。可你們的爺爺提起了芊芊的事,說的一分不差……太可怕了……包括芊芊留下的燈籠,包括我答應芊芊的話……”

“爺爺他最不喜歡身邊不幹凈的人了,你還送上門去!”我開始同情姑丈了。

“你爺爺很寵你姑姑,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幸福……”姑丈笑了,“雖然始終沒有親口答應這樁婚事,但他在燈籠上寫了幾個字,說是封印……沒有讓你們的姑姑知道……”

“封印?”

“是四個字——還君明珠。”

雖然知道失禮,我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真是爺爺的風格啊!冰鰭卻皺起眉頭責備我:“火翼別打岔,姑丈你答應了芊芊什麼?”

姑丈猶豫了,慢慢的用手遮住臉龐:“我答應她……只要我願意,我們隨時都能在一起,幸福的……在一起……”

“什麼啊!這不就是‘契約’嗎!”我脫口而出,“姑丈看不出芊芊她喜歡上你了嗎!給她希望,讓她的願望化為執念,把她留在這世界上的是姑丈你啊!”

冰鰭向姑丈解釋:“你無意中和芊芊定下的‘契約’,使她變成死靈附在了燈籠上,本來爺爺已經把她封住了,可姑姑燒掉燈籠,破壞了封印,芊芊便自由了。最後你們的對話讓‘契約’生效——姑姑讓你和芊芊去過日子,而你並沒有拒絕!”

“怎麼可能!而且那是氣話啊!”姑丈痛苦的抱住頭,“都過去那麼久了,我也弄不清當時究竟喜不喜歡啊!也許只是兄長對妹妹的關心呢,也許只是少年時代的憧憬呢,難道芊芊不明白嗎!”

“關心也好,憧憬也好,對於姑丈來說那只是一段不一樣的回憶而已。”冰鰭有些寂寞的微笑了起來,“……可是對與芊芊而言,那卻是一生一次,唯一的戀情……”

沉默飄蕩在廊檐之上,晚風送來姑丈賭氣的低語:“倒不如和芊芊去!反正她那麼溫柔!”

“還沒得到教訓啊!小心說到壞時辰上去……”我實在受不了姑姑這對夫妻的小孩子脾氣。

冰鰭則反問姑丈:“姑丈來這邊,難道不是為了躲芊芊嗎?”

姑丈尷尬的笑了:“怎麼說呢……畢竟你們的爺爺曾經住在這裏……”

“爺爺都去世十年了,小的還可以,那種大東西恐怕這個屋子攔不住。”冰鰭說的也太不留情了。我不服氣了:“不一定吧,芊芊她不是連姑丈的家也沒能進嗎!”

“我不明白的就是這個……”冰鰭沉吟起來,“說起來,那種新房子應該更應付不了才對……”

“說了那麼多,其實完全是猜測不是嗎?如果真是芊芊的話,為什麼要兜這麼大圈子做”七搭七“呢?所以,也許都只是巧合吧!”我努力改變氣氛,可是實在沒什麼說服力,根本沒人理我。

“我的小鳥……”帶着哭腔的童聲響起,原來愛梨被吵醒了。愛梨就好了,她出生在祖父去世之後,所以沒像我和冰鰭那樣被掩藏起性別來教養,也不曾取象徵著強大幻獸的奇怪乳名,我叫“火翼”還好,要知道祖父當時想給姑姑的孩子取名“嵐牙”的,小姑娘若有這麼個怪名字,那實在太可憐啦。

最關鍵的一點是,愛梨完全沒有遺傳到祖父那種多餘的能力,我曾經問過她又沒有看過別人看不見的奇怪東西,她笑嘻嘻的回答我:“我看得見的別人都看得見!”

真可愛,不像那一個——我瞥了冰鰭一眼:“好在我有個討人喜歡的妹妹!”

“是啊!不然家裏有兩個不可愛的女生,那可太不幸了!”冰鰭立刻面不改色的反駁我,忽然,他驚訝的睜大眼睛,“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的?”

我這才發現,包圍着姑丈的蒼白火焰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擴大,蔓延過了整個走廊。被光線模糊的檐廊盡頭,一道依稀的人影正向我們這邊慢慢逼近——“誰!”我和冰鰭同時站了起來。

“原來你們在這裏啊!”這種開朗快活的聲音是我所熟悉的——那是重華叔叔的聲音。

冰鰭空出座位讓重華叔叔坐下,別看平時對人冷冰冰的,冰鰭他特別敬愛自己的父親。

“說什麼呢,你和孩子們?神神秘秘的!”叔叔問姑丈。

姑丈勉強的笑着:“燈籠,燈籠的鬼故事……”

“那個啊!”叔叔大笑起來,“說到燈籠的鬼故事我倒想起來了,爸爸過世的那天,家門口的河對面,人來人往的,好多燈籠飄來飄去啊!”

我和冰鰭對看一眼,變了臉色。“害怕了吧!”叔叔得意的笑着,“其實以前爸爸都不准我們講鬼故事的,說會引來奇怪的東西,我可從來沒見過!”

的確着間老宅里是不能隨便講鬼故事,因為常年居住在這裏的那些東西會因此而圍上來,叔叔不講我和冰鰭都沒注意到——今天家裏異常的乾淨,它們,一個也沒有出現!

——是什麼力量,讓它們唯恐避之不及?

完全不顧我和冰鰭還有姑丈難看的臉色,叔叔故作神秘的說:“是不該講這些話的,今天就不太順,我下一班就看見個燈籠一閃而過,晃進家門了!對了,下午巷口的老奶奶過世了,隔壁的先生又送醫院啦!不跟你們說了,我找空華商量一下哪個去弔唁哪個去探病才好!來來愛梨,小舅舅帶你到大舅舅那裏去!”叔叔抱起順從的向他張開雙臂的愛梨,沿着檐廊一路玩笑着找我爸爸去了。

“燈籠……難道她已經找來了!這麼快……”姑丈的聲音顫抖着。

我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芊芊進不了姑丈的家,卻帶得走別人,進了這邊的門。弄不好是因為只有姑丈家裏才有它害怕的東西……”

突然冰鰭臉色凝重起來:“什麼時候,走廊變得這麼黑的!”

沒錯,剛剛包圍着姑丈的蒼白火焰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沉浸在黑暗中的走廊上,無數無形之物蠢蠢欲動,數不勝數——它們,又回來了!而且有這麼多!

難道可以驅逐這些東西的,是那種蒼白的火焰!這火焰,究竟從何而來?

“不管怎麼說先去家祠吧,那裏有祖先的靈牌!爺爺的也在那裏!”冰鰭果斷的決定。

眼看着檐廊盡頭就在前邊的,可是怎麼忽然變遠了呢,我們下意識的跑了起來。可是檐廊的盡頭漸漸退出我們的視野,明明是天天都走的道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漫長,怎麼跑也跑不完啊……

姑丈漸漸停止了腳步。他甩開冰鰭的手,用一種苦悶的聲音:“怎麼會變成這樣……真的是芊芊嗎?那麼善良的女孩子,居然奪走了這麼多條人命……”

我和冰鰭驚訝的注視着姑丈,他扶住額角,擋住了臉上的表情:“如果……如果當時我不答應她就好了……不承認也不行,我已經連累太多人了……”

“不能停下來!”我大喊,“這裏很危險!”

冰鰭再次拉住姑丈:“現在後悔也沒用了!這樣子只會讓死靈有機可乘!”

“林家潮,你在那裏幹什麼!”強悍的呼喊聲從走廊的那頭傳來,我們還沒來得及阻止姑姑就穿過黑暗疾步走來,雖然聲音狠狠的,可她卻紅着眼眶,忽然間她驚叫起來,“咦,這是哪裏啊?”

糟了,連姑姑也被卷進來了!

姑丈的臉色黯淡下來,他再一次甩開冰鰭,一步一步的後退着:“如果找不到我的話,芊芊是不是還會帶走別人呢?她會一直不停的殺人吧……所以……”姑丈的背後,是看不見盡頭的黑暗……

我和冰鰭的動作同時凍結了——因為那幽深的黑暗裏,一點微小的燈光搖搖晃晃的浮現出來……

昏黃的燈光上矇著淡淡的紫影,那是——龍膽花!

“小心!”我和冰鰭同時大喊,在姑姑困惑的驚叫里,姑丈像被什麼拉扯住一樣朝一個方向猛地傾斜過去,他張惶的對抗着將他拉扯過去的空蕩蕩的黑暗,拚命掙扎着:“是什麼啊!什麼在拉我!”

“什麼也沒有啊!”姑姑的聲音帶着哭腔,“你嚇我,阿潮!別以為這樣我就會被你騙!”

不能怪姑姑任性啊——因為她看不見!我和冰鰭從驚嚇中回過神過來,連忙跑過去拉住姑丈的左手——他的右手,握在另一個人手裏:那個人,穿着潔凈的病號服,扎着長長的麻花辮,提着描繪了龍膽花的,過時的百褶燈籠。

“住手,芊芊!你已經死了!他不能和你在一起!”冰鰭大喊,但對方凝聚着執念的力量異常強大,不但是姑丈,連我們都快被它拖過去了。不像爺爺可以同時辨認、吸引和抗拒這些東西,我們除了“看得見”之外什麼能力也沒有啊!

混亂間只覺得手上一輕,芊芊的力量減低了不少,我和冰鰭不約而同的轉頭去看那個施以強大支援的人——是姑姑。她拉緊姑丈的手,表情異乎尋常的堅決:“不讓你帶走!我不能讓你帶他走!”

姑姑與姑丈的牽絆,本來就比我們和他的深得多,雖然總是吵架,可果然只有姑姑擁有足以對抗芊芊的強烈思念。此刻姑姑毫不畏懼的注視着黑暗:“你在哪裏?給我聽着!這個傢伙雖然又懶又笨又風流,完全沒有任何優點,可我就是不會把他交給別人,因為他是我的丈夫!”

——這場危險的拔河比賽竟然取得了短暫的平衡。

我看見寂寞的笑容浮現在芊芊的臉上,她的唇輕輕的動着,好像在說什麼。難道,是放棄的話?

“不要鬆手!”冰鰭覺察到了我的鬆懈,“她在說:那就把你們一起帶過去!”

無法想像的強大力量傳了過來,我感到手裏驀地失去了重量,腳下的地面彷彿塌陷了一樣完全無法依靠,原來姑丈的手已經從我手中滑脫,不確定的視野里,我看見姑丈他們三個被固體狀的黑暗一點一點的吞噬着,而突然失去了重心的我則不可遏抑的向後栽倒……

我跌進了……蒼白的火焰中……

明凈的火焰呼嘯着奔涌而出,霎時撲滅了檐廊上的黑暗。剎那間,響起了亂作一團的撞擊聲和驚呼聲——冰鰭,姑姑和姑丈同時跌倒在我身邊。好像就在一瞬間,芊芊的手失去了力量。

蒼白的火焰熾烈到睜不開眼的地步。我感到短短的衣角拂過頭頂,那種高度——是小孩子!揉着跌痛的後腦勺,我抬起頭,視野中出現一雙異色的眼睛——愛梨的眼睛!

愛梨的左眼,何時變成了燦爛的銀瞳!

“是誰殺了我的小鳥?”愛梨冰冷的聲音是兒童不應有的,伴隨着語聲,那片白火更加的輝煌猛烈——原來,那是愛梨眼中的火焰啊!

失了神的姑姑忽然指着前方,發出含糊的句子,我轉回頭——包圍在蒼白火焰中的走廊上,提燈籠的少女擺出痛苦的遮擋姿勢,藍色條紋的病號服,長長的麻花辮和她的臉色都被強光映得一片蒼白……

“芊芊!”姑丈驚恐的喊着。不僅是我和冰鰭,現在連連姑姑和姑丈都“看得見”了嗎!

不,不是!與其說姑姑他們擁有了不一樣的眼睛,還不如說芊芊擁有了可見的形體——愛梨的白火使她無處遁形!

難怪愛梨說她看得見的東西別人都看得見,原來她具有讓那些東西顯形的能力啊!是愛梨讓芊芊進不了姑丈家的門,本應叫做“嵐牙”的她還是遺傳了祖父的一部分力量!

“又是你!以前有你在我帶不走阿潮!現在聚集了這麼多人的力量,我可不怕你!”現了形的芊芊努力的站直身體。原來她做“七搭七”奪走無辜者的生命就是為了對抗愛梨!

“賠我的小鳥!”愛梨全然不懼死靈的兇殘,伴隨着她的呼喊,白火百倍的膨脹起來。冰鰭站到了我身邊,難得的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了不起的能力……比爺爺還厲害……”

彷彿陽光下堅冰溶解一樣,芊芊的身體開始變形,燒灼的痕迹出現在藍色條紋衣服上,那纖細的象牙色手指像蠟燭融化一樣漸漸不成形狀。芊芊拚命支撐着不癱倒在地,可身體卻像油脂一樣軟化流淌,她肌肉剝落的唇固執的呼喊着姑丈的名字——那是她留在人間的全部目的,她存在過的唯一證明……

固執的聲音,然而卻完全沒有恨意,沒有後悔……

看着漸漸扭曲的芊芊,愛梨的小臉上露出了不像孩子的殘酷微笑……

“愛梨!”姑丈看不出愛梨身體的變化,只是以為她像媽媽一樣嚇壞了,他本能的抱住女兒。

可我知道——白火的力量太過強大了,那不是一個六歲的小女孩所能控制和操縱的啊!

“等一等!愛梨!”我一把拉住愛梨的的手:“聽我說,你是個普通的女孩子!有權力制裁她的不是你!所以……拜託你,不要這樣……不要變成,我們不認識的愛梨……”

“我的小鳥……”短暫的驚訝后,悲傷從愛梨的眼中滿溢開來,隨着眼淚滑出眼眶,“我最喜歡的小鳥……”她的左眼漸漸黯淡,伴着那楚楚可憐的神態,終於恢復了普通的瞳色,火焰,退卻了……

白火與黑暗在一眼看不到盡頭的檐廊上此消彼長,芊芊從幾近融化的半流質體裏重新修復了她的身形。龍膽花的燈籠搖曳着……慢慢靠近……

“一起走吧,阿潮。那時候你對我那麼好,現在是我回報你的時候了,一定可以幸福的,我會盡全力給你幸福的……”說出這些話的芊芊,那麼誠懇,那麼單純,彷彿世界就只有你你我我這麼簡單……

姑丈伸手抱緊愛梨,還有他在身旁顫抖着的姑姑,像看陌生人那樣注視着芊芊。不解的表情浮現在死靈青白的面孔上,芊芊睜大期待而困惑的眼睛,像等待人收留的迷路貓。

我知道冰鰭低下了頭。一直不住的聽着不同死靈那些絕望呼喊的他,也許比我更了解它們吧,所以,他一定承受着數倍於我的痛苦與掙扎……

我們都看得見——任性的人類,固執的死靈……

“對不起,芊芊……”姑丈的話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卻出乎死靈的意料之外。

“阿潮……”瞬間的恐懼閃過芊芊的雙眼,但很快被更強的期待所取代,“快點!一起走啊!”

“對不起,芊芊,不行。我不能丟下她們,和你一起……”

在一起的念頭,要幸福的念頭,心愛的人……這些使芊芊得以存在,可是就是這個人,要親口否定她存在的根源……

“阿潮,一起走啊!”此刻芊芊固執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無力,甚至可憐。

姑丈抱緊了自己的親人,而他的家人也還以同樣溫暖的擁抱,那是沒有實體的死靈永遠無法給予的擁抱,姑丈前所未有的鎮定和堅決,“對不起,芊芊,我不如你堅強……像你一樣抱着一點希望在黑暗中等待那麼多年,我……做不到……自私也好,膽小也好,失信也好,被怎樣嘲笑都無所謂——我就是,不能跟你走,因為在我身邊的,是我最愛的人……我離不開她們!”

芊芊俯視着慢慢跪坐在地上的姑丈一家,眼裏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對不起,芊芊,我是個沒用的男人,我可以道歉,不停的道歉,一直到你滿意為止,可只有和你一起走這件事,絕對不行!我的幸福……在這裏……”

寂寞的笑容浮現在芊芊的臉上,伴着這微風一樣的笑容,她的身體剎那間變得透明。我用手遮住了快要脫口而出的呼喊——我知道,冰鰭知道,對於死靈而言,變得透明代表着什麼。

我不知道人類和死靈,哪一個更脆弱——強大的死靈可以輕易的帶走人類,但人類的心也可以輕易的毀滅死靈:只要讓它們絕望就可以了,毀滅死靈就這麼簡單,就這麼,殘酷……

芊芊低下了頭,長長的睫毛像陰影一樣覆蓋在她精緻的面頰上。當她抬起頭時,秋空一樣晴朗明快的笑容佔據了她整個表情。她向姑丈做了個大大的鬼臉:“笨阿潮!我是跟你開玩笑的呢!看你嚇成這樣!”提着她最珍視的那盞繪了龍膽花的燈籠,芊芊輕快的轉了個身,留下一串開朗的笑聲,“我是騙你的!什麼帶你走,什麼在一起!我啊,只是說說罷了!”

只是隨便說說嗎?真的不在乎嗎,那為什麼不敢回頭,不敢再多看曾經那麼愛過的人一眼?是怕眼神泄漏了秘密,還是怕感情決堤而出?

明明那種輕快是裝出來的——芊芊的手再也無力提起那盞燈籠,昏黃的燈籠搖晃着,墜落在地。

向著走廊的那頭,芊芊那不斷變得稀薄透明的身體幾乎要消失在一片濃黑之中——這行將消散的靈魂還看得見道路嗎?還能走到那個世界嗎?即使走到了彼岸,等待她的也許只有最殘酷的懲罰吧,無論如何,她都背負着那麼多條無辜的人命……

任何時候都是孤獨的,她始終得一個人寂寞的走完這最後的路程……

“一個人走,可以嗎?”冰鰭的聲音越過我的身邊,他趕到芊芊身邊,撿起地上的燈籠,“我,送你一程吧……”

“我也去!”我也不假思索的追了上去。

芊芊感激的點了點頭:“不遠了,而且,我不是一個人呢……”

抬頭看去,走廊的盡頭竟通向我家正門,門前那條古老的小河上,不知何時架起了一座光之拱橋,變得意外遙遠的彼岸,無數的燈籠搖曳着,絡繹不絕……

“就送到這裏吧,前面不是兩位能去的地方了。”站在橋邊,芊芊微笑着向我們欠身告別,就像夕陽反照里第一次見面時那樣。不知以怎樣的心情,我們目送她纖弱而堅強的背影消失在光橋之上……

“燈籠!”冰鰭忽然想起忘了歸還芊芊的燈籠,伸出手時,他驚訝的發現那盞百褶燈籠早已不知去向,只有一朵濃紫的龍膽花還靜靜的躺在手心蒼白的紙灰中……

“死靈從不說謊,直到最後她也沒有失約。”冰鰭將臉埋在握花的手裏,“按照約定,她成全了,她最愛的人的幸福……”

飄飛的灰燼里,我輕輕的露出寂寞的笑容,是不是該告訴冰鰭呢,龍膽花的花語是——孤寂的戀情,以及——為悲傷的你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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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翼與冰鰭的怪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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