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爹爹,是我失禮了。”
黛玉要起身行禮,被林海止住了。
他這兩年太過忙碌,同兩個孩子見的本就不多,黛玉又常年病着,故而更是不曾多有親昵。
如今,他竟滿腹的話,不知從何說起了。
他心裏悵然,只面上笑了笑:“你且歇着,爹爹明日休沐,便把那些人料理了去,日後,不會再委屈你了。”
黛玉抬頭有些擔憂:“爹爹,阿鐸他,是為著我。”
“爹爹知道。”
黛玉微微蹙眉:“爹爹,還是要罰他。”
林海滿腹經綸,看着女兒淡下來的神色,半響,只說了一句:
“為父是為他好。”
到頭來,還是這句。
黛玉瞭然,垂眸一禮:“是,父命不敢違。”
氣氛到了這裏,眼見着是聊不下去了,林海起身,仍笑了笑:“你好好歇着,明日再來看你。”
“送父親。”黛玉往外走了走。
送至廊下,林海信步而出,沒有回頭。
他出了後院,有兩個小廝在那裏候着。
瞧見他,趕緊上前:“老爺,可要備晚膳?”
“恩。”
小廝跟在後頭,想着管家的吩咐,往前湊了一步道:“老爺,大爺去了定念堂,還沒用晚膳呢。”
林海腳步不停,似乎沒有聽見。
小廝見狀,不敢再說話了。
定念堂,是林海設的一個靜悟室,沒有祖宗牌位,但掛了數張畫像,他每逢初二,十六,都會來坐一會,燃上三柱清香,以靜己心。
林鐸去,倒不分什麼日子了,犯了錯就得去跪着。
這次他一聽林海回來,就自覺滾過去了。
真是滾的。
沒換衣服,鼻子被熏了大半日,也不太好使了,索性就又滾着去了,夫子看的津津有味,難得把他往院子外送了送,若不是林鐸滾的快,他指不定還想一腳贈之。
不過林鐸滾的有些艱難。
因為蕭一不在。
他滾着滾着就會因為力竭,停在原地,吐出嘴裏的土,就接着滾。
定念堂里,林鐸老老實實的跪着。
心裏有些無聊,他那個風光霽月的爹,實在無趣,來來回回就只會罰跪。
如果是他,就弄個棺材,把人裝了,釘的死死的,埋進土裏,只留一個洞,插一根竹管進去,埋上個三五日。
死不了,但能憋瘋。
再或者,把人吊在網子裏,找棵大樹,吊在上頭,底下栓上幾條惡狗。
不過,尋常惡狗嚇不住他。
……
胡思亂想了一通,林鐸按了按自己的肚子,餓了。
巳時就有吃的了。
不。
母親沒了。
沒有人會偷偷給他送吃的了。
林鐸一下子泄了力,跪坐在墊子上。
一個人影出現在門檻上。
為了讓林鐸察覺,他一道掌風,讓前頭的兩根蠟燭並三根香,燃起了點點火花。
林鐸見了,沒有回頭,抹了一把臉。
“蕭一,真奇怪,我哭了。”
“我去年拿彈弓打人是不是還那樣罵的:不打的你哭着喊着找娘,我就不是你大爺!”
“那個人怎麼說來着?他說我會遭報應的。”
“早知道應該打死他,他肯定還在家詛咒我呢,不然我怎麼這會子還想哭着喊娘?”
“我都沒有娘了。”
門檻上的蕭一沒有說話沒有動。
林鐸說的累了,舔了舔乾燥的唇,又端端正正的跪好了。
黛玉的錦安苑,此時燭火正盛。
她輕輕咳了兩聲,捻着手裏的紫蘇梅子。
“還是出不去么?”
風輕搖了搖頭:“我問了兩回了,只說,明兒才許我們出去。”
“姑娘也別傷心,老爺好歹只罰一夜,明兒一早,我就去看看大爺,姑娘不是讓做了香囊?雲淡手快,已經成了,裏頭放的都是姑娘親手選的藥材干枝,大爺見了肯定歡喜。”
黛玉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沒有說話。
風輕看了眼雲淡,雲淡趕緊笑了笑:“姑娘,這回香囊可還要給大爺掛帳子裏頭?那藥材可得少放一味安神的了,若是…若是大爺再尿床,可賴不着您了!”
風輕沒想到她出了這麼個話,斜了她一眼,使勁捂着嘴,還是露出了幾聲笑出來。
黛玉也有了笑意,蹙着的眉舒展開來。
“做什麼要減?再多加兩味才是,他也就這樣,才像個孩子。”
“聽姑娘的。”雲淡笑道。
眼見着黛玉好些了,風輕趕緊勸她更衣歇息。
黛玉睏倦之意襲來,倒是很快便入睡了。
今晚應是雲淡守夜,風輕怕黛玉驚夢,兩個人自外間悄悄商議了下,還是決定一起守着,明兒輪流歇歇,也不妨事。
雲淡倒了兩杯濃茶,推給風輕一杯。
“老爺說明兒料理那些人,我琢磨了一下,興許是前頭裏的那些也要一起料理吧?”
“自然要的,只是不知道老爺怎麼處置,若只是罰一罰,也緩不了幾年。”風輕將唯一沒有滅掉的蠟燭芯剪了剪,又放上罩子,放在靠近門的高几上。
“我心裏頭,其實不擔心這個,更怕的是老爺指個旁人來處置,姑娘又不肯同老爺多說的。”雲淡聲音輕輕的。
“那樣的事讓姑娘怎麼說?”
“明兒就知道了。”風輕聲音也輕的很。
兩人各自坐了,一時不再言語。
……
林府後牆處最西頭的小院裏。
燭火驟然熄了,屋子裏靜了靜。
外頭有夜梟的聲音,響了兩聲。
一個人影從屋子裏輕手輕腳的摸了出來。
身上還背了個大包裹,就顯得有些滑稽。
牆頭等着的兩個腦袋,其中一個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
“誰?!”人影東張西望。
“我!”
人影握着包裹帶子,咽了咽口水。
“不是說外頭接應么?您怎麼進來了?”
“你別怪他,他不是自己進來的,被我拖進來的。”牆頭的人老老實實的回答。
人影愣了一瞬。
他扛着大包裹,又哼哧哼哧的跑回了屋子,聽聲音,還關上門拖了桌子擋住了。
“師兄,他怎麼又回去了?”說話的小腦袋驚訝的問。
另一個腦袋胸有成竹的說了一句:“他可能是想拋磚引玉。”
“而我們,就是那塊玉。”
……
至此時,府里還沒熄燈的就只剩了林海的書房了。
他正手裏拿着兩封信,眼神一時憂慮,又一時憤怒。
突然門被叩了兩下。
這個時辰了,敢來叩門的只有管家林庚了。
“進。”
果然是林庚,神色凝重的進來。
“老爺,後頭的小王管事,竟勾結外頭的人,您今兒回來這一遭,怕是驚着了他,時才想跑,剛被抓住了。”
“被抓住?誰抓的?”
林庚小心的抬了抬眼:“是大爺身邊的那兩個小和尚。”
“叫暮鼓,晨鐘的。”
他看林海眼神一變,趕緊道:“那個吃裏扒外的東西還有人接應,好在一併被小和尚打暈了,老爺您看,咱們怎麼處置?”
“還活着?”
“是是,活着呢。”
“活的不容易吧?”林海語氣寒涼。
林庚咽咽口水,努力作出一副憤恨的樣子:“要不是還得留着問供,打死才好呢!這等喪良心的東西,在府里生事不說,還敢勾結外頭的人,這是叛逆之罪,千刀萬剮才是…”
“你不用替他開脫,不定哪日,他就真的能將人千刀萬剮了。”
“老爺,這,還是審人要緊,還有外頭那個,我翻過了,什麼身份有關的東西都沒有,人也臉生的很,看身子骨,不像揚州人,倒像是北邊來的…”
林海皺眉,抬步要走,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把其中一封信拿出來扔進了書桌上的三足大海碗裏,墨色暈染,逐漸難以分辨。
另一封信則沒有動。
“把人帶到夫子那裏。”林海邊走邊道。
“怕是走不了了吧?抬着去,別讓他死了。”
“是。”林庚快步去吩咐了。
林海則帶着兩個小廝往夫子的院子裏去。
夫子就是林鐸的夫子,在林府兩年了,府中人皆稱胡夫子,唯獨林海私下裏,只稱夫子。
到了院子,林海親自叩門。
裏頭立刻有了反應,一個書童模樣的人開了門。
“林大人。”書童拱手。
“夫子可睡了?”
“已經起身了,大人請進。”
林海點頭,隻身而入。
裏頭已經重新點了燈,夫子的身影在窗戶上清晰可見。
林海進去,夫子打着哈欠,推了一盞茶過去。
“夫子都知道了。”
“恩,我無事,有事的是你。”
林海聽懂了,喝了茶,就起身要走。
“那就不打擾夫子了。”
“我爬都爬起來了,再多說一句,你呀,雖是文人志士,卻並不古板迂腐,怎麼偏偏於教子一道,就這麼想不開要氣死自己呢。”
林海深吸了一口氣,又坐了回去。
“夫子既然說了,那我也有幾句話,請夫子一聽。”
“夫子為人師,我為人父,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兩歲小兒都知道的道理!夫子難道是讓我放任他如此下去么!”
“他三歲就能將人活活打死,這兩年嚴加管束,他是不打死了,可夫子看看,他折騰人的法子!京城刑部天牢也不過如此了罷!”
“他天生反骨,我自知管不好,可他是我兒!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不能縱他墮魔!”
夫子又打了個哈欠,懶懶的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這世道,佛救不了。”
林海被這話一擊即中,挺直的脊背彎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