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別看!”
林海喝住要挑開帘子的林鐸,他將兩個孩子一把攬住。
“沒事!”他聲音沉穩。
林鐸從不曾同林海這樣親近,一時無措,想要掙扎,黛玉緊張之下仍不忘立刻握住了他的手,本來動了動的林鐸一下子停住了,乖乖的讓林海攬住。
他們的馬車突然狂奔了起來,馬蹄聲疾,後面流民的聲音更是鼎沸。
黛玉揪着林海的衣袖,心裏默想,還有幾里能進城,城外五里,就能有官兵了。
林鐸卻在馬車狂奔的那一刻就知道,他們偏離了方向,這不是回城的方向了,而馬車顛簸,更是論證了這個想法。
“父親…”他忍不住抬頭看向林海。
“莫怕,無事。”林海對他笑了笑,眼神堅定。
“阿鐸,你不會有事的。”
林鐸從未看過林海這樣看他,心裏一暖,他點點頭,使勁握住黛玉的手:“阿姊,我們都會沒事的。”
黛玉點頭,三人緊緊相擁。
也是有着林海護着,他們並沒有因為馬車顛簸而受傷,只是晃得厲害,難免頭暈。
“暮鼓晨鐘。”林鐸忽的想起了兩個小和尚,他們怎麼沒有動靜?
“你可喊一聲試試。”林海道。
林鐸一喜,大喊一聲:“暮鼓,晨鐘?”
頭頂傳來一聲興奮的童音:“阿彌陀佛,林鐸你別喊了,殺人呢。”
林鐸聽暮鼓聲音還好,略微放心,感覺到黛玉握着的手緊了緊,他趕緊小聲解釋:“阿姊,你別怕,他們是出家人,第一次見殺人…”
所以有些興奮?
就是出家人才可怕吧?
一邊阿彌陀佛,一邊還要殺人?
黛玉把頭往林海身上埋了埋,罷了罷了,救命要緊。
馬車不知行了多久,驟然停住,幾息過後,外面傳來了流民們的求饒聲。
林海敲了敲車壁:“回城要緊。”
然後就是幾息寂靜無聲。
馬車開始往後回程,林海卻沒有放開兩個孩子。
林鐸抬起頭,“父親,我能看了嗎?”
林海看着他,眼神複雜,片刻,他似乎很艱難的點了一下頭。
林鐸立刻從他懷裏出來,挑開帘子,往外看去,嘴裏一邊叫到:“暮鼓晨鐘。”
“阿彌陀佛。”暮鼓晨鐘在馬車頂倒掛下來笑了笑。
林鐸摸了摸他們的腦袋,定睛往外看去,只見外面,屍橫遍野,血液在泥漿里混合,甚是噁心,而許多流民,就那麼跪在血液泥漿里,不停的磕頭。
只敢磕頭,他們一聲都不敢出。
在流民的外圍,有十幾個衣着普通的人持刀而立,似乎感覺到了林鐸的眼神,他們沖馬車恭敬的行禮。
林鐸最後看了看馬上正在擦着匕首的蕭一,蕭一對他點點頭,他才放下帘子,捂住了已經從林海懷裏出來的黛玉的眼睛:“阿姊,別看。”
黛玉拉下他的手:“我不看。”
“爹爹,我們可以回家了嗎?”黛玉臉色蒼白,但是眼神堅強。
“恩,回家。”林海笑了笑。
回程風平浪靜,林鐸沒有再挑開帘子往外看。
回到了府里,林海和林鐸兩個,將黛玉送了回去,又叮囑風輕雲淡夜裏守好了,才離去。
“父親,阿姊受了驚嚇,不如請大夫來待一晚,以防萬一。”
“恩,我打發人去請,你今晚也泡個葯浴,不可大意。”林海關切道。
林鐸難得的點了點頭,多說了一句:“還請父親也好好歇歇,讓人熬個安神湯才是。”
林海嗯了一聲。
他一路將林鐸送回了知否苑,但路上兩人再未說話。
林鐸自然疑問甚多,流民這是看他們是官宦之家,所以□□要殺他們泄憤?
父親手下怎麼會養那種殺意騰騰的侍衛?這可是文臣大忌。
因為偷偷養兵,所以才只能偏離官道解決流民?
父親明顯很鎮定,不像個文弱書生,那麼,在什麼時候,父親經歷過這些嗎?
……
迷霧重重。
但他知道,問了也白問,所以乾脆閉口不言,自己琢磨。
林海是心思複雜,無法開口。
到了知否苑門口,林海才說了一句:“怕嗎?”
林鐸想了一下,“您要聽實話嗎?”
“恩。”
“開始是怕的,後來就不怕了。”
成了興奮,還有渴望,如果我也武功有成,血濺三尺,該多痛快?!
林鐸到底把後面的話咽了下去,但他知道,林海心裏明白。
林海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阿鐸,如果,有一天你怕了,不想走了,就告訴爹爹。”
“爹爹在呢。”
你便有路可回頭。
林海說完,就直起身,大步離去,林鐸站在院門口,看着他單薄的身影,眼神逐漸空涼。
也就是說,這只是個開始?
林鐸多年沒有小廝伺候了,只有幾個丫鬟打掃屋子,他自己回屋更衣后,又自己煮了一壺茶。
暮鼓晨鐘從窗口躍了進來,他們也已經換了衣服。
“你們兩個有沒有事?”林鐸把人拖過來,仔細打量。
“那些人得刀太快了,我們插不上手,只殺了一個。”暮鼓有些不太高興。
“出家人慈悲為懷,你們這是犯了殺戒。”林鐸一人拍了一腦袋。
“吃肉,喝酒,如今又犯了殺戒,你們還修個屁!”
“阿彌陀佛,可我每次吃雞都念經超度的,這回我也給人超度了。”晨鐘道。
“狗屁!你根本就不會念超度的經文!”林鐸不信。
“我真的!我跟他說大吉大利,早升極樂!我念了一百遍!”晨鐘一本正經。
“佛祖在上,你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哎。”林鐸長嘆一聲。
“阿彌陀佛。”暮鼓晨鐘雙手合十。
林鐸嘆完了,就神情一變,勾勾手指讓他們兩個小腦袋湊過來,興奮的小聲道:“說說,說說,親手殺人什麼感覺?血真的會濺到身上?人死時會看着你們詛咒嗎…”
暮鼓晨鐘撓撓光頭,面面相覷。
“我是用的石頭拍死的,離着有點遠,沒濺到血,也看不清表情啊。”暮鼓老實的道。
又好心的建議:“要不你問問蕭一?他殺了好多,沒人敢接近你的馬車。”
“蕭一呢?”林鐸對着虛空喊了一聲:“蕭一?”
“表哥?”
沒有人影出現。
“去哪裏了?難道那群人里有蕭一的舊相識?不像啊?”林鐸自言自語。
蕭一失蹤了半天又一夜。
從他來到林府三年多了,第一次離開這麼久。
林鐸已經習慣了他無聲無息的陪伴,他會在每一個夜裏用掌風給他滅掉蠟燭,還因此將燭火完整的劈了出去,差點燒了林鐸的床帳,他會在每一天跟林鐸用膳的時候,精準的夾走最好的肉塊,絕不給林鐸機會…
天將將亮,林鐸就起身了,夜裏他只睡了兩個時辰,半夢半醒的,好在沒聽後院找大夫,說明黛玉昨晚至少沒有發燒起熱。
但他仍打算趁着上課前去看看黛玉,再去找夫子問問蕭一去哪裏了。
還沒走出房門,就看到一個人影噗通從屋頂,掉進了他的院子裏,砸起一片灰塵。
暮鼓晨鐘沖了出來,看着院子裏的人有些茫然。
林鐸卻已經沖了過去。
蕭一回來了,但是一身血,也看不出是他的還是別人的。
“去找大夫。”林鐸喊道。
晨鐘聞聲迅速的躍上屋頂,暮鼓看着已經暈過去的蕭一,再看看他跟林鐸的小胳膊小腿,果斷的也跑了出去。
“我去找無二。”
院子裏只剩了不知道該怎麼做的林鐸,他嘴裏念念有詞:“醫書上說,人受了傷,不能輕易挪動,要先確認內傷外傷…”
他先再三的拭了蕭一的鼻息,又摸他的脖頸,拭了脈搏,確定還活着。
然後才開始扒拉蕭一的衣服,還沒扒開,晨鐘就拖着大夫來了。
大夫是被硬生生拖來的,晨鐘不止小臉通紅,光光的腦袋都紅了。
“你個小和尚,懂不懂慈悲為懷?你想拖死我?!”
晨鐘很無辜:“你太慢,我拎不動你。”
所以只能拖。
這話沒毛病。
林鐸對他比了個大拇指,表示肯定,晨鐘又歡喜了,把大夫接着拖到蕭一旁邊:“快!活過來!”
大夫嫌棄的看了一眼蕭一身上的血,伸出手精準的捏住他的手腕,診了一會。
“找人把他抬進去。”
“他能活過來嗎?”晨鐘問道。
“他還沒死呢?怎麼活?!”大夫拍些身上的灰塵,沒好氣的道。
晨鐘一下子茫然了,猛地哭了起來:“林鐸!蕭一沒死,就活不了!可我不想殺蕭一!我,我,我打不過他啊!”
大夫很震驚,這小和尚這是碰瓷吧?平時看着挺正常的啊。
林鐸卻不意外,摸摸他的光頭,“能活,你還沒學會超度經文,我們都得活着。”
晨鐘不哭了,抹抹眼淚,跑回去抓住蕭一的一條腿。
暮鼓帶着無二來了,無二臉上還掛笑,四平八穩的實在不像個瞎子,他走到大夫身邊,還行了個禮:“吳大夫,回頭去吃瓜呀。”
“好,好。”吳大夫點頭。
“先抬人。”林鐸道。
暮鼓走過去,抓住了蕭一的另一條腿,無二則略緩慢的走過去托起了蕭一的雙肩。
林鐸則在旁邊,拖着蕭一的腰。
幾個人個子雖小,可三個都有武功在身,倒也不費力就平穩的把蕭一抬進了屋子。
大夫早已進門,寫了個方子,吹了吹,遞給暮鼓。
“去找人抓藥。”
暮鼓拿着跑出去了。
“你,去弄點溫水,讓林鐸給他擦擦身子。”大夫又指了指晨鐘。
林鐸已經自己找來了剪刀,把蕭一的衣服全剪了。又給他蓋上了一層薄被。
無二也沒走,自己坐在一邊,臉上依舊笑着,只是眼睛漆黑如墨,沒有絲毫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