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三十一
姬鳳岐迷迷糊糊被喬慕抱回家時還有點意識,進了門就睡死了過去。喬慕親他一口,夕陽西沉,醉金的光潑在姬鳳岐身上,他幾乎要化在光里。喬慕連忙拉上窗帘,轉頭看姬鳳岐還在不在。姬鳳岐睡得沉,喬慕趴在床邊看他。脖子胸口慘不忍睹,喬慕有點後悔,但他真的控制不住。姬鳳岐似乎皮特別薄,親得使勁點都有印子。喬慕把視線愜意地放在姬鳳岐臉上,思維卻飛到長安的上方。
他沒想過長安的守備如此鬆懈。
從當時他身後的弩|箭數量及方向判斷,並不是所有警樓都有用。城門守軍,巡街禁軍,形同虛設。如果在夜間,長驅直入飛進大明宮似乎都不是不可能。
喬慕停止這個危險的想法,他沒什麼非要去大明宮做的事。只是他深信,就算鬧過這一次,這稀鬆的佈防也是不會換的。換了,就等於承認臨近千秋節卻放走長安失儀冒犯天顏圖謀不軌的人真的是個失誤,那麼這個失誤,是誰的呢。
肯定不能是任何人的。巡街禁軍最底層最倒霉,挨了嚴罰,這事兒就算了。
喬慕冷笑一聲。
姬鳳岐小睡了一會兒,靠着枕頭坐在床頭,喬慕讓他醒醒神準備吃晚飯,自己在灶上忙着。姬鳳岐發愣,就這一小會兒,他夢見了唐佚行。
他說過唐佚行有什麼未了之事就託夢給他,可是夢裏唐佚行什麼都沒做,只是看着他笑。難道真的出事了。算時間他這會兒都快到唐門了才對。能出什麼事?姬鳳岐翻個身,枕着手,心煩意亂。
幾個明教寂寂潛行,圍到垂死的努伊茲身邊。
努伊茲半跪着,當胸一枝弩箭穿透了他。他面目平靜,迅猛的失血讓他皮膚灰白,臉上火焰紋的刺青卻更加明顯,烈火燃燒起來。幾個明教不知所措,發出信號,在陰冷的夜空中微微星芒。瞬息之間人影掠過,阿瑟爾頃刻便站到了將死之人努伊茲身前。他負着手,低頭看他。努伊茲彌留之際知道阿瑟爾到來,幾乎泛白的瞳仁掙扎着動了一下。阿瑟爾同樣半跪下看他,努伊茲已經發不出聲音,他的嘴唇輕微顫動,阿瑟爾看明白了他的口型。
就剩你了一人了……
你怎麼辦啊……
阿瑟爾雙手按住努伊茲后脖頸,額頭頂着努伊茲額頭,用極低的,只能讓靈魂聽到的聲音輕輕道:
“走吧,兄長。我們回頭見。”
直到努伊茲完全停止了心跳呼吸,緩緩閉上眼睛,面上火焰紋刺青終於完整,烈焰焚魂,阿瑟爾才放開他。努伊茲一直半跪,左手拿着一個面具。唐門的面具。其他明教面面相覷,到底什麼人能刺殺努伊茲?阿瑟爾忽然笑了。正愁找不着你,你自己來了。
唐佚行。
唐佚行冷靜迅速地給自己縫合傷口。他在姬鳳岐那裏偷師了些,縫合必須快准狠,隨時擦凈血液,不然針打滑。針刺繩穿,唐佚行一點表情都沒有。他原本就是個殺手,殺人和被殺,全都天經地義。
但他不接受戲耍。
尤其是像貓玩弄老鼠那樣的戲耍。
那個臉上有火焰紋刺青的明教,微笑着把他從隱身中抓出來,微笑着玩他。字面意思的“玩”,用彎刀追着他砍,把他砍得滿地亂爬,卻刀刀都不致命,雕花似的切割他的皮肉,被他受重傷掙扎逃跑又跑不掉的狼狽姿態逗得哈哈大笑。明教玩得很愉快,把唐佚行當成一隻無所謂的遲早要死的小老鼠。
——是小老鼠么。
唐佚行的弩瞄準那將死之人的額頭,弩|箭已經穿透了他的肺,他活不久了,面上囂張跋扈的火焰紋刺青卻在夜色中像真的燃燒起來。這明教是很厲害,他抓住了唐佚行的面具,無所謂,不要了。唐佚行彎腰盯着明教,盯着他的眼睛,讓自己的身影印進那琉璃似的瞳仁:“記住我。唐門郎,唐佚行殺你。”
那明教的眼睛很漂亮,真的像琉璃。唐佚行就那麼看着它們一點點晦暗渾濁,不再清瑩通透。
唐佚行直起腰,轉身離去。他是險勝,身上的舊傷崩開幾處,又被明教砍傷幾處。但他不在乎,也感覺不到疼痛,唐佚行快准狠地處理自己的傷口。
那天追殺他的明教還剩幾個。
至於原因,他更不在乎了。
既然招惹唐門郎,那就承擔後果。
寒夜中傳來更鼓之聲。
沒錯,唐佚行現在就在長安城中。
坊外有馬車的車輪碾過的聲音,已經宵禁,還能上坊外街的,非富即貴。唐佚行冷笑一聲,總不可能是軍情吧。
大馬車長驅直入平康坊,遞給守衛的天策一枚軍令牌,天策看了一眼,面無表情放行,大馬車連查都沒查。按規定一旦宵禁,各坊大門關閉,坊中各自營生。或者宵禁或者燈火通宵,看坊中是否繁華。但各坊外交錯的外街,那是絕對不準行人的,更何況大馬車。只是達官貴人半夜興緻上來拉着溫香軟玉去曲江別院,或者在曲江別院淡出鳥兒了返回平康坊三曲聲色犬馬,用的都是“緊急軍令”的令牌。不僅上街,進平康坊都暢通無阻,平康坊照樣開坊門,天策什麼都不會問。
大馬車進入平康坊,倒是向三曲奔去,直直往太府卿楊清濯的宅院而去。馬車在宅院後門停下,從馬車上跳下個高大丐幫,攙扶下一位弱質纖纖的萬花女大夫。
蕭陽心裏還是有火的,大半夜來砸門,不能是玩太花玩出人命了吧!都夷倒是沒什麼,提着藥箱就上馬車了。蕭陽一看立刻跟着上馬車:“我家娘子有身孕,我不放心。大晚上的,你們又不說明到底什麼問題,再不讓我跟着,我是萬萬不能同意我家娘子出診的。”
馬車上是位年齡很大的女史,見蕭陽如此,不得不答應。一路無話,女史又不肯多談到底為了啥。都夷偷偷看馬車外,夜色中街道冷清安靜,肅整威嚴,還小小感嘆一聲:“這就是平康坊呀。”駕車暢行無阻到達楊府後門,進了後門就是楊府後宅,全是女眷,蕭陽是肯定不能進去了,只能在外面等。都夷握一握蕭陽的手,跟着女史進入後門。
蕭陽抱着胳膊,煩躁地一踢石子。楊府離三曲不近,那笙歌管弦的動靜千里迢迢順風灌耳,似有時無。蕭陽一看三曲方向燭火燎天的陣仗,愣了一下。這樣的火焰啃食着黑沉沉的天,大唐的天,無休無止,貪得無厭。
女史把都夷引到一間屋中,對都夷道:“不要讓她死在楊府,所以現在不敢搬動她,得把她活着送回南曲,有勞都夷大夫。都夷大夫人品貴重,夫人知道大夫不是愛嚼舌的,所以才信任。改日夫人宴請,今晚都夷大夫務必幫這個忙。”
都夷聽得雲裏霧裏,什麼南曲,什麼要活到回南曲?
女史撩起床帳,都夷立刻嗅到濃郁的……腥味。各種腥味。她探身子往裏一看,整個人僵住。
那姑娘只有眼珠子還能動,竭盡全力一轉,看到都夷,乾涸的眼眶泛起血淚。
都夷冷靜地說:“我需要乾淨的水,布巾,還有把燭火都給我點上我需要明亮,把她抬出來,我給她清理傷口。”
女史乾巴巴拒絕:“不行。”
都夷驚了:“不讓我處理傷口,你們叫我來做什麼?”
女史面無表情:“讓你吊命,她不能死在楊府。夫人平素與你交好,日日遊藝也對你多有照顧,希望你能明白夫人的意思。”
都夷眼前一黑,右手輕輕一按小腹,努力平復情緒:“那也得先給她清理一下,你說的南曲是什麼地方?那地方有大夫你們也犯不着大半夜去曲江池找我,就這樣把人送回去?”
女史寸步不讓:“夫人知道你們萬花都有什麼‘歷經’內力,你用內力把她一口氣吊著,南曲來接人,你跟着走,活着送進南曲,自有人收拾她。”她掃一眼床榻,“她快沒氣息了。”
都夷毫不猶豫爬上床榻掀起錦被,一塌糊塗的狼藉味道迎面撲來。都夷害喜相當嚴重,她硬是強忍下去,摟着那姑娘,用離經內力溫和地滋養她。
好小的孩子。都夷終於看清那姑娘的臉,震驚了,年紀這樣小!這樣小的年齡糟此……報官嗎?楊清濯就是官啊?她頭皮一陣接一陣發麻,心如擂鼓,忐忑猜測那些什麼什麼“曲”是什麼地方。她隱隱有點想法,但着實不敢確認。
小女孩可能很少被這樣溫柔對待,奄奄一息一口氣緩上來,睜着眼睛定定看都夷。都夷有孕,神情溫柔面部略顯圓潤,小女孩只是依戀地看她。過了一會兒,離經內力撐起小女孩接近乾枯的經脈,她嘶啞着聲音拚命對都夷蹦出一個字:“疼……”
都夷哽咽,她拍着小女孩:“不怕,不怕,一會兒我施針,施針就不疼了。”
女史看小女孩能說話了,立刻叫來幾個五大三粗的雜役婆子,連拖帶拽把都夷和小女孩往屋外抬。都夷簡直尖叫了:“別動我我有身子,別拽我求你們了!”
女史皺着眉只想趁着小女孩還有口氣直接扔出楊府,管得着都夷怎麼了。平日府里夠拿都夷當回事,那麼她該得用的時候就要得用,都夷忍無可忍漫天暴起沸騰樹葉,幾個雜役婆子瞬間被擊倒在地。都夷一隻手摟着小女孩,一隻手拿着筆,面無表情:“早叫你們別動我。”
那天都夷是真的記不清怎麼離開楊府的。她只記得被人簇擁着半推半拽出房門走向後院門。小女孩被人背着走在她前面,她一隻手按着小女孩的尺寸關,時時給她輸送內力,內力折損讓她眼前一直有層黑翳。前後左右的人氣勢洶洶,打起來都夷未必怕她們,可是小女孩怎麼辦,萬一鬧起來蕭陽闖進來怎麼辦。蕭陽。都夷昏沉沉的頭腦瞬間清醒,她走出後門,看到等在原地的蕭陽,頃刻落淚。蕭陽看者陣仗一愣:“怎麼回事,都夷?你去哪兒?”
又來一輛馬車,小女孩先被扔上馬車,僕婦婆子推推搡搡讓都夷趕緊上馬車。蕭陽真覺得不對勁了,上前擋在都夷身前:“你們幹嘛,讓我娘子去哪兒?”
那些僕婦婆子顯然怔住,沒聽說都夷大夫有夫君,而且就等在後門外!女史早不見蹤影,馬車車廂里有個男聲極其不耐煩:“快點!”
我——操!大晚上的,把都夷推上一個有陌生男人的馬車???蕭陽斷喝:“你們到底想他娘的幹什麼!讓我娘子去哪兒!”
馬車上的男人也被吼愣了,打帘子出來驚恐看蕭陽。蕭陽一轉短棒面目猙獰,都夷真怕他在楊府後門打起來,扒着他的肩膀臉埋在他后心口:“他們讓我去南曲……”
蕭陽一聽,全身的怒火幾乎爆沸,拉車的馬匹嚇得不停跺蹄子要跑,車夫死命拉住。馬車裏又有個女聲:“她好像沒氣兒了。”
都夷連忙要上車,蕭陽拳頭捏得咔咔作響,但竭盡全部溫柔對都夷道:“走,回家。”
圍過來一群婆子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吵吵嚷嚷,蕭陽綳不住,一掌直劈拽都夷最兇狠的婆子面門。都夷驚叫一聲從後面一摟蕭陽的腰,這一掌眼看收不回去,蕭陽硬生生避開那婆子順勢一揮,一圈掌風正好揮開所有人。
馬車裏的女聲提高嗓音:“她沒氣兒了,快走!”
都夷大叫:“等等!”她就要跳上馬車,被蕭陽抱住。都夷是真着急了,蕭陽嘆氣:“我跟你一起去。”
都夷在馬車上繼續摟着小姑娘給她輸送內力。一輛馬車裏擠了五個人,除了都夷蕭陽和昏迷的小女孩,還有一男一女,打扮得五顏六色,臉上敷着厚厚白色的粉,夜裏一看,像地府里爬出來的小鬼。女的看都夷,冷笑一聲想刻薄幾句,但蕭陽沉着臉坐着,她也沒敢。都夷給小女孩施針,沒光線根本看不清,全憑她爛熟於心的針法。止痛的針不是長久之計,可是現在只能靠這個救命。
馬車疾駛,車簾微微撩起,都夷看着外面的景色,心裏突突跳。平康坊不是威嚴整肅的衙門有司駐地么。混在一起的絲竹管弦一堆繁盛的噪音在夜風裏卷着嗆人的香氣撲來,那炫麗陸離的燒透半邊天的燈火連着都夷的理智一起燒了。
她知道平康坊里的什麼“三曲”“南曲”到底是什麼地方了。
蕭陽坐在她身邊,結實的臂膀摟着她,看她不停地用離經內力溫養小女孩。蕭陽的丐幫內力至剛至猛,都夷懷着孕,着實不敢輕易給她用內力,只能這樣無奈地摟着她。都夷卻感激蕭陽至極,感激蕭陽此時此刻在她身邊,讓她不恐懼,不害怕。
馬車彷彿一頭要扎進酆都,卻在鬼門關停下。那一男一女率先跳下車,幾個壯漢上車拖着小女孩就往下拽,都夷跟着跳下車:“我給她清理清理,你們找個地方我給她清理清理……”
小女孩還活着,甚至有了理智,她知道“回到”南曲等着她的是什麼,她乞求地發出小動物的聲音,一隻手死死攥住都夷的胳膊,求她救救她。都夷無力地追在後面,那滿臉厚厚□□的女人一轉臉看她,嚇她一跳。那女人冷笑:“你一個良家女子,要跟我們進去?”
都夷愣住。那女人接著說:“楊府馬車能在宵禁時送你們回家。要不然,你們要整整一晚躲避巡街守衛,或者被捉住,要麼判罪要麼等人用金子來贖。你要哪樣?”
小女孩發出整完的一聲慘叫,她死死拽住都夷,都夷卻停住腳步,小女孩鮮紅鋒利的長指甲瞬間劃開都夷的皮膚。都夷的手僵在空中,傷口中的血滴答進茫茫如淵的夜,她眼看着那一群人,粗暴地扛着一個還沒成人的奄奄一息小女孩,幽幽走進聲光鼎沸的……鬼門關。
都夷直挺挺往後一倒。
她感覺到自己倒入了一個結實可靠的胸膛,然後什麼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