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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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裴愈撿到大師姐都夷的時候,十七歲。自己都是個孩子。師父跟大師姐情同父女,但年齡差更像兄妹。儘管都夷的父母沒拿她換東西,只是把她扔了,她一個幾歲大的小姑娘,在流民里能是什麼下場。十七歲的師父開着花間游在流民群里亂殺搶出都夷,抱着都夷就跑。

那時候師父在想什麼呢。

只知道那之後,師父再不用花間游。

“能當人,誰想這樣。”師父撫摸姬鳳岐小小的腦袋,低聲說,“阿岐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天道世事,你哪裏能想得明白?”

那誰能想得明白?那群修道的純陽道士?純陽道士想得明白天道還擁立廢帝勾結外邦異族差點搞出另一個安史叛亂啊???

姬鳳岐一睜眼,看到寧謐日光下織補長袍的都夷。圓潤柔和的面頰可親可愛,神情被太陽曬得有些倦,濃密的睫毛輕輕扇合。姬鳳岐一腔憤怒須臾化為烏有,怒火燒過的胸膛被溫柔鈍鈍地填滿。都夷幾乎凝聚了師父所有的心血,再後面的師姐和姬鳳岐自己一樣得到師父的慈愛,只是……第一個孩子,畢竟不同。

都夷正打瞌睡,看到姬鳳岐醒了,上來試他額頭。熱度下去了。都夷低聲問:“阿岐。姐姐一直沒問,是覺得你自己一向主意正,姐姐不好多干涉。但……你和喬慕,是不是在一起?”

姬鳳岐被問得一愣,他和喬慕是不是在一起了?要怎麼回答呢。喬的確和他住在一起。心在哪兒,誰知道。

都夷看姬鳳岐的表情,立刻全明白。這個小師弟是她照顧長大的,什麼心思都瞞不了她。她是生氣,因為看起來好像喬慕就……沒啥作用?小師弟起熱在她面前起碼就兩回,兩回看不見喬慕人在哪。蕭陽笨得要死稀里糊塗,她一不舒服立刻能看出來,還知道讓她喝熱的。喬慕把小師弟放在心上嗎?

千言萬語,最後都夷只能問一句:“昨晚上,沒睡好是不是?”

姬鳳岐笑一笑:“沒睡。”

“你先歇會兒。姐姐補好衣服給你做頓飯。瘦成這樣。你平時都吃什麼?”

姬鳳岐還是笑,沒回答。都夷心疼,摸他的臉:“傻孩子。你得照顧自己啊,傻孩子。”

姬鳳岐真的沒胃口。為了不讓都夷擔心,把都夷夾給他的菜全吞了。天色見暗,城門得關。都夷拉着他的手:“今天住下吧。”

姬鳳岐傻笑:“姐,我到底是個男子,住你卧房裏像什麼話。今天多虧姐姐給我補衣服了,不然我針線活真的不行。”

都夷拍他一下。

送他離開丐幫駐點,都夷突然冒一句:“傻弟弟,你有沒有遇到過那種,一開始治病千恩萬謝,後來習慣你的照顧,拿你當下人使喚的病患?”

姬鳳岐一愣,想起齊裁縫:“啊……”

都夷柔荑幫助姬鳳岐整理衣衫:“姐姐呢,總不出谷,大事一無所知,幫不了你。但人心方面,姐姐知道一點。什麼感情都是雙方的。親厚的,遇到同樣親厚的,才長久。親厚的遇上淡薄的,只有一頭熱,時間久了也就涼了。涼就罷了,不是誰的錯。遇到拿熱情當本分,理所當然理直氣壯的那種人,不必爭論,伺候不起,離開即可。小師弟你一貫待人用心,姐姐是知道的。只是如果用心換不來用心,小師弟你要懂得保護自己。明白嗎?”

姬鳳岐擁抱都夷:“我遇到的好人多。姐姐放心。”

都夷輕嘆。

姐弟倆惜別,蕭陽一腦門子汗來了。甩大輕功甩的,但怕自己一身汗味熏到都夷,特地站下風向。都夷蹙眉:“就你自己?”

蕭陽沒反應過來:“啊,我回來看看你,沒事兒吧?”

都夷有點生氣,但又不是氣蕭陽:“我能有什麼事?”

蕭陽點頭:“行,我得再去,那邊一鍋粥了。”

都夷問他:“不喝點水?”

蕭陽一蹭臉:“不了,來不及。”說罷一甩大輕功,走了。

都夷輕輕呸一聲:“愣子!”

姬鳳岐挺高興:“蕭陽待姐姐上心,我也就放心了。”

都夷想說什麼,終究是沒說出來。

姬鳳岐出城,城牆下沒人了。大概是被驅趕了。今天沒進項,還損失了竹簍和藥物。姬鳳岐終於是忍不住,找了個僻靜之地,張嘴把吞掉的食物吐了個乾淨。他很久沒吃過都夷做的菜,他很愛吃的,可是他真的難受。

姬鳳岐吐得眼前發黑,忽然看到一隻碩大的裝水的葫蘆。小薛站他身旁:“漱漱口。”

姬鳳岐道謝接過。剛吐,用過的葫蘆也不好意思還給人家:“我明天買個新的給你。”

小薛板著臉:“不用。”他看姬鳳岐身後:“你葯簍呢?”

姬鳳岐笑一笑。

小薛沙啞的嗓音無意道:“最近城裏來了很多貴人,護院護衛來得也多。我家成藥鋪子聽說他們愛找姬大夫按一按,就是你吧。”

姬鳳岐點頭。

“哦。”

薛叔有早市攤子,也有成藥鋪子,不過姬鳳岐很少去。“現在薛叔主要在鋪子裏了啊。”姬鳳岐沒話找話,小薛突然冒一句:“不要往流民堆里扎。”

姬鳳岐笑出聲:“當年要是你跟我師父這麼說,我就活不到今天了。”

小薛顯然不覺得哪裏可笑,板著臉。

姬鳳岐振作精神:“謝謝。好像每次我倒霉的時候都能遇到你。”

小薛眼睛微微睜大,姬鳳岐也突然覺得這句話特別不合適:“我不是說你掃把星的意思,我是說每次我需要幫助,都能遇到你,謝謝。”

小薛皺眉。姬鳳岐心想完蛋,越描越黑,這話怎麼說的。以前八成也是這麼得罪小薛的,雖然他不記得什麼時候。這也是莫名其妙,小薛明明不待見他,姬鳳岐每次遇上小薛都會突然沒心沒肺。

“那群護衛今天打聽你在哪兒。”小薛說。

姬鳳岐抱着大葫蘆:“我今天……我今天在我師姐那兒睡了一覺。昨晚沒睡,今天沒精神。明天我一定準點進城。”

小薛沒吭聲。姬鳳岐突然樂出聲:“好像有一幫朋友了。每天約着見面。”

小薛看他一眼。姬鳳岐一看日暮西山,時間確實不早了。

“明天我不失約。”姬鳳岐抱着大葫蘆跟小薛道別,“明天買個新葫蘆給你。”

小薛看着姬鳳岐的背影,目送他漸漸沒進暮色之中。月亮在他離去的方向緩緩升起。

遙不可及。

姬鳳岐抱着葫蘆,斂了笑容。他悄悄返回長安城附近,找到一個土坑。他把小女孩埋葬,走了沒多遠不放心回來看,她就被人挖走了。地面一個坑,像一張聲嘶力竭向天吶喊的嘴。姬鳳岐站着看,看着看着,突然想跳進去,這像是他自己幫自己挖的——幫那個沒有遇到師父裴愈的年幼的姬鳳岐,舉行一個不必被吃掉的葬禮。姬鳳岐當真跳進去,蜷着腿躺在小小的空墳中,抱着一隻葫蘆。

小姑娘是在姬鳳岐懷裏咽的氣,姬鳳岐知道,他感覺到她在自己懷裏四肢一硬。師父撿到他們六個,姬鳳岐卻一個都救不了。

閉上眼,全是那試圖餵奶的婦人,徒勞吮吸大聲啼哭的嬰兒,搶奪麵餅大口咀嚼的婦人丈夫。

這是人世間。怎麼沒人畫。怎麼沒人畫饑民,畫餓死的孩子,畫饑民聚在一次瘋狂吃餓死的孩子。

怎麼沒人畫。

姬鳳岐越縮越緊,抱着唯一的葫蘆。

一雙手把他從土坑中抱出:“我等不到你回家。一路找來。你這是想要我的命?”

姬鳳岐一身土,喬慕抱着他,用臉蹭他。

“那天晚上你問我什麼叫天下大同。沒人餓死算不算。”

“算。”

喬慕抱着姬鳳岐回家,姬鳳岐靠着喬慕的胸膛,想起他說小時候差點被流民吃掉。六歲,那時候的喬慕跟小女孩差不多大,六歲的小小流民,長成現在這樣頂天立地。姬鳳岐貼着喬慕結實的胸肌聽他平穩深沉的心跳,聽着聽着,自己的心裏泛起柔軟地疼。

姬鳳岐突然一驚,完了。

他開始心疼喬慕了。

姬鳳岐立刻打消自己腦子裏的想法,問喬慕:“會打起來嗎?守長安的軍隊那麼多,會不會真的去清剿?”

喬慕撫摸他,半天回一句:“看左右龍武衛這樣的貴族世家子多的軍隊,有沒有調職之類的事。世家子們不跑,說明長安軍隊還沒有出城清剿的計劃。”

姬鳳岐一愣:“啊?”

喬慕笑一聲。

白野洗了面泥,恢複本來冷傲的面目。詞林抱着胳膊靠他門邊兒上:“小姬大夫醫術很神啊。”

白野回頭看他,狼一樣的眼神。

詞林微微一笑:“你手底下幾個組都去了。評價還不錯,舊傷痛能得到緩解。我都想去讓姬大夫給看看了。”

白野皺眉:“咱們不是上下級。”

詞林改枕着雙臂靠在門框上:“當然不是,但我當過你的上級。長得像只狼崽子,最容易感情用事。我看你那腰牌還在?壓根沒給出去,在這兒一頭熱什麼呢?”

白野沉默半晌,嗓音嘶啞:“知覺。”

詞林一挑眉:“什麼?”

“你有沒有發現,知覺遲鈍了。”

“咱們受訓挨打就是為了對痛感麻木。”

“但不止對痛覺麻木。所有感覺都麻木。”白野講話費勁,詞林完全明白他的意思。痛覺遲鈍只是一個開始,所有感覺遲早都會出問題。一個活死人,對人世間都失去留戀。壞消息是,失去清醒認知的人將會變成嗜殺成性的怪物。好消息是,凌雪閣根本活不到那時候。

“看到姬大夫,我能確定我還活着。”

詞林嘆氣:“我懂。武宴天天去找那個道長的麻煩,天天氣沖沖回來。他難道是犯賤——好吧,可能有點。他是靠這個保持情緒知覺。”

“那你呢。”

詞林笑了:“我從來沒這個問題。你知道的。”

詞林當初是被親生父母賣進宮,準備閹割當內侍的。被君父赦免,送進凌雪閣。詞林真正意義上無父無母只有君父,他對執行任務從無任何不適。

“我年長你幾歲,因此死得肯定比你早。只是不放心你。生死有命,該來的總會來,凌雪閣的人比別人看得清。我是怕你傷心。”

“不會。”

詞林點頭:“行,最後一次勸你。你有點分寸不要太破壞凌雪閣的規矩。畢竟還要為了君父執行任務。我來是提醒你,可能要有新任務了。”

白野抬頭看他。

“關內道那些人什麼鬼心思,君父豈能不知道。”詞林微笑,露出森森白牙。

喬慕斡旋幾天,終於看到點希望,關內道和京畿道或許能給流民一些賑濟。喬慕勸說各方長官,正值聖上千秋節,萬一流民鬧起來,清剿事情還小,攪擾驚動到聖上,畢竟不好看。不如先給點賑濟,熬過千秋節再說。

眼看着是要說動了,他哥喬仰第二封信從君山追了來:

官府的賑濟,除非實物運到,否則決不可透露一點風聲,尤其決不可對流民透露。

喬慕焦頭爛額,但記住了他哥這句話。

各州府路的意思是,把流民全都原路趕回。趕回去也沒生計,沒土地了咋辦,他們很執着地往長安走。也許到了長安,口耳相傳的大唐盛世的心臟,他們就能活下去。

有個流民問喬慕,長安好啊?

喬慕半天回答,長安好。

蒼老的流民很疑惑,長安的官爺從來不出現,他們知道我們被那些黃榜搞成這樣了嗎?

黃榜就是“政令”,新的稅制,黃色大榜一貼,前面站個嗓門大的跟不識字農夫解釋:新政令來了,你們滾吧。

蒼老的流民口音濃重地在嗓子裏咕嘟:他們不知道,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不來看我們,我們去看看他們。

喬慕很久很久,沒有說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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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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