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第8章1月1日
白蘞在廚房對着煮成一鍋馬賽克的麵條陷入沉思。
剛才一心二用,一邊煮麵條一邊接電話。
對面告訴她的不是什麼好消息,打給她的也不是什麼好人,非要概括的話就是一個“爸爸愛你”的口號喊得震天響的男人,不知怎麼弄到了她現在的手機號,假模假樣噓寒問暖。
然後告訴她,她媽又有了,六個月。
很想念她。
但凡她還有一點孝順,還有一點良心,還有一點記得小時候她媽一個人帶她那幾年艱難謀生多麼辛苦,也不該在她媽想她想哭了的時候還滾到天南海北不回家。
最後的理智讓她記得關掉燃氣灶開關。
神情恍惚地飄出廚房,不知道什麼時候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坐在飄窗,手機朝下掉在地上,鋼化膜沒事,裏面的屏幕碎出了蛛網裂紋。
……白貓還很自覺地蹲在旁邊,專心致志地啃着碎屏右上角。
咔,倖存者鋼化膜也壯烈犧牲。
是時候換個手機了。
也是時候再換個卡了。
她面無表情地想,去書房拿來本子,一項一項地記現在這個手機號綁定過的全部東西。
絕大多數可以通過手機APP改綁,一小部分要去櫃枱,唯有必須用手機號註冊、也只會綁定那一個號碼的網站,不管承載了多少記憶或者更多,也到了不得不轉生的時候了。
這就是她不玩手游的原因,綁死了沒法跑路。
白紙黑字灰色條格,工整乾淨的字跡逐漸填充。
寫完一系列“xx銀行預留手機號”,寫到某視頻網站,她忽然毫無徵兆地抬起頭。
黑貓把貓草叼過來了,迎着她的視線,還用濕漉漉的黑鼻頭拱了一下,粉色的巴掌大小盒子扣倒,花土碎屑撒在她的拖鞋上,弄髒了她的白襪子。
……好像是讓她吃的意思?
白蘞茫然地抱起黑貓打量。
飄窗的窗檯不高,也就一尺。黑貓被托着抱起來,抻成長長長長的一根貓條,就像炸糊了的油條。
尖尖的貓耳朵抖了抖,黃澄澄的貓眼寫滿了魂游天外中勿擾。
——誰也不知道一隻貓的腦子裏想的都是什麼。
她聽到了笑聲,再次抬起頭,這次映入眼帘的倒不是小哪吒了,而是一隻清風明月。
西遊記里五庄觀大boss鎮元子最小的兩個徒弟,白蘞從來沒分清過誰對誰。
童子頭的小霍比上次來明顯又高了一些,正笑着和她打招呼,笑容輕鬆恣意,有着校園裏不知愁的孩子們特有的意氣風發朝氣蓬勃。
可眼神不像剛到的樣子。
也不知道他來了多久,看了多久。
白蘞有心說點輕鬆的話題活躍氣氛,再三勉強自己勾起嘴角,都失敗了,也就只好在小霍俯身看她時,一把攬住他的肩膀,將他拉低,摸摸他的頭髮。
也不知道他們家的頭髮是怎麼長的,發量大得能羨慕死她的程序媛網友,摸着手感跟塔夫綢似的,又濃密又絲滑,一點都看不出毛躁蓬亂,忍不住感嘆一句:
“美哉秀髮。”
好像哪裏不對。
小霍察覺到她冷肅的氣場消褪,直起身來打量她,發現她粉面桃腮一臉尷尬,沒有說破,掏出點讀筆,告訴她這玩意兒不出聲了。
白蘞還沉浸在說錯話的尷尬中,全身的血都涌到臉上,沒注意聽小霍在說什麼。
那句台詞她無數年前看的艷本里,漢武帝初遇衛子夫,勾着人家下巴摸着人家頭髮說的調情之語,畫面描寫在她印象里很唯美,她又是個情竇初開歲數的中學生,就一直記到現在。
小霍重複了一遍問題,這次他說得更慢更清晰,是普通話日常用語,現代四五歲發育正常的幼兒園小孩都能表述清楚的“點讀筆,無聲,無光。”
巨大的驚喜遲來地擊中了反射弧臨時性變長的白蘞,小霍的語言天賦未免太好了吧!
從小霍的場景介紹來看,一開始應該是沒有點讀筆配套的具有識別碼的書籍,所以只能發出開關機的音效,後來沒電關機,一年時間足夠這種電子產品電池壞掉,問題不大。
上個月她痛苦地生啃了史記等史料與小霍有關的原文,確認文言文功底真的全都還給中學老師了,認命又去看了白話翻譯,順着白話翻譯翻到了一萬個本子……呃……
總之,她進一步確認了,她對后妃爭真愛之類的話題沒有興趣,對幻想成為封建社會統治階級一員也沒什麼興趣,類似這樣的文本都可以直接跳過,還是愉快地研究身邊這隻少年兒童未來的戰鬥力吧!
在那之前,還有更重要的事。
廚房裏還煮着面呢!關火了嗎?沒關的話現在泡沫肯定要溢出來流得哪裏都是了……
她像踩了爪子的貓一樣躥去廚房,小霍也邁步跟上,兩人一起觀摩了煮到半生不熟浸泡成黏糊糊不成型的糨糊面,面面相覷。
白蘞不喜歡和人打交道,正常社交能力卻沒什麼問題。
她是個在推不掉的團建聚餐場合,為了避免別人和她搭話,能夠舉起筷子從頭吃到尾,絲毫不在乎其他女同學女同事是否只略動兩三口的氣氛殺手。
因此她若無其事地捂住小霍的眼睛把他推出廚房,端着鍋出去,使用道具【抽水馬桶】完成對失敗任務道具【糨糊面】的毀屍滅跡工作,回來洗鍋重新燒水下了二兩麵條。
……更正,下了二兩以後馬上想起還有個正好趕在飯點來的小孩,追加半斤,並多煮了一個雞蛋。
面還在煮,門鈴的可視電話響起,蛋糕店的配送員在樓下。
放配送員上樓,接過包裝漂亮的盒子,拎到廚房放在餐桌上。
餐桌上蓋着防貓罩,白蘞揭開罩子給小霍看一眼,是葷素兩樣鹵子,一碗炸醬,六樣菜碼,一碟芥末拌三絲,一碟南味素什錦,一碟皮蛋豆腐,半斤醬牛肉。
小霍當然不懂這樣一頓飯對白蘞來說豐盛得不同尋常,更不知道唐代后才有的“長壽麵”習俗。
他饒有興趣地看着白蘞用涼水給雞蛋降溫以後,拿到卧室床上滾了滾,分配她自己兩個,給他一個。
雞蛋在他眼裏不是稀罕東西,不過分配雞蛋前明顯是什麼特殊儀式,觀她神色,必然是祈福。
葷鹵主料五花肉、蝦仁、土豆丁、麵筋塊、香菇丁,素鹵主料西紅柿、土豆丁、香乾丁、黃花菜丁和木耳丁,兩樣都是出鍋前飛蛋液、加水澱粉。
肉食在他那時候的百姓的餐桌上難得一見,對他來說也稀鬆平常。
常吃的有狗肉、羊肉、鹿肉、雞肉、魚肉,吃法有烤着吃、煮着吃、蒸着吃,受限於技術水平發展程度,家庭小炒反倒是不會出現的做法,現代調料就更新鮮了。
六樣菜碼是菠菜段、胡蘿蔔絲、綠豆芽菜、圓白菜絲、芹菜粒和炸麵筋絲,芥末拌三絲是芥末油拌的火腿絲、黃瓜絲、粉絲。
第一次見識的東西,但凡不是特別糟糕,總是更容易戴上濾鏡。
模仿白蘞拌好這頓豐盛的打滷麵,小霍吃得開心。
他的吃相也很神奇,不是那種細嚼慢咽一口咬33次的斯文,卻有種斯文的美感,與此同時速度如同秋風掃落葉,給他嘗嘗味道的一小碗沒一分鐘就進肚子裏了。
讓客人自己添飯不合適,白蘞剛打算接過碗再給他挑點麵條,誰料這小子一點都沒拿自己當外人,知道她這裏不存在侍女啦小黃門啦之類的專職服務人員,稍微略顯違和地站起來親自續碗去。
轉念一想就明白了,西漢的宴會還處在席地而坐階段,日常起居都是在席子墊子上,小霍不習慣的可能是坐在椅子上吃飯,幸好小霍捧場,一副這頓家常菜很好吃的架勢。
白蘞今天特意做的一桌子菜,當然不是她一頓就能吃得掉的分量。只不過今天日子特殊,就算自己過也值得好好紀念,大不了吃剩下的放冰箱慢慢幹掉。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青春期小朋友來了可太好了,剩菜概率大幅度降低。
一起吃飯時要是有人吃得特別香,其他人也很有可能受到傳染,胃口大開。兩個人風捲殘雲地差不多掃蕩了滿桌的菜,麵條也消滅得七七八八,放下筷子歇一會兒。
發現小霍在研究蛋糕盒子,白蘞會錯了意,以為小男孩飯量大沒吃飽,就打開了原計劃當晚飯(宵夜)的蛋糕,插上26根細細的花紋蠟燭,一一點燃。
大白天關不關燈沒有意義,白蘞跳過唱歌的步驟,雙手合十閉眼許願,在這一步卡住了。
為難地睜開眼睛,發現小霍在學着她的樣子,合十閉眼,而且表情比她嚴肅認真虔誠多了。
好笑地跳到倒數第二步,快速吟唱一句“生日快樂”,因為自我感覺這樣做好像有些幼稚,不好意思地拔蠟燭準備開動,雙手快出殘影。
有段時間跟媽媽一起過,經濟拮据,巧克力是難得的昂貴零食,即使長大成人,也是她最喜歡的安慰劑。
這次訂的蛋糕,就是巧克力麵包胚、巧克力奶油塗層、澆巧克力脆皮、點綴巧克力花朵圖樣的熱量炸彈。
追求熱量,喜歡油炸、喜歡糖分、喜歡甜品,是人類從遠古就寫入基因的本能,蛋糕的甜香味對小孩子的吸引力尤其強烈。
她已經不記得了,小霍在她家吃過一塊黑森林慕斯,此時嗅到熟悉的香味,還是加濃加強版,就算剛才吃撐了現在也會餓,何況他確實沒吃飽。
兩隻貓都被無情地關在廚房的玻璃門外面,一隻站起來試圖用前爪開門,一隻喵喵咧咧罵了不知多難聽的屏蔽詞。
白蘞吃了幾口蛋糕,確實戰不動了,讓小霍繼續,她起身給貓開了兩個罐頭倒去貓食盆,在客廳溜達兩圈消消食,回來再戰。
回來時小霍把自己吃成了另一隻黑貓,巧克力滾了嘴邊一圈不說,還沾上了臉頰和額頭。
太可愛了,她笑出聲,面對小霍詢問的目光擺擺手,示意沒事,繼續吃。
卻意外的聽到了發音雖然不太準確,咬字卻很清晰的祝福語:
“白姊,生日快樂!”
並突然想起來似的,從懷裏取出錦盒綢緞包裹的禮物送給她。
白蘞不熟悉漢服,也不熟悉首飾,認不出來那些釵啊、片兒啊、梳子啊、金子啊、玉啊,還有特別漂亮的青金石色有花有鳥有風景的大個兒釵都是什麼。
真是的,怎麼恍惚間似乎聽到了些微不明顯的陝西口音,白蘞笑得更大聲。
禮物太貴重了,不應該收下。
每一件都那麼精緻,每一件都那麼好看,哪怕是時尚絕緣體的極簡愛好者,也幾乎要被這些兩千年前專門供奉最高統治者一家的高檔手工藝品勾魂奪魄。
眼淚無聲墜下腮邊,滑過圍裙防水防油的布料,靜靜掉落在貓貓拖鞋毛茸茸的面料里。
及時背過身去沒讓別人家的孩子看到這麼丟人的表現真是太好了。
小霍又在背作文,樸實剛建的普通話里插入“巧舌如簧”的上古音,好好笑,笑得根本停不下來。
原來這些禮物是漢武帝借小霍之手給她的邀請函,核心思想還是希望她帶着長生之法去漢代約個會,或者至少別總只召喚小霍一個小孩兒,他比小霍牛逼,各方面都是,仙人試試就知道了。
……不是原話,指望一個古文半文盲正確理解漢賦可以歸類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是小霍背的作文經過白蘞注水翻譯的版本。
反正也是專門寫給她的賦,她愛怎麼理解就怎麼理解。
既然這些首飾相當於邀請函的綵帶、香水和音樂盒,那麼收下也沒關係,對劉徹來說肯定不貴重。
她心安理得地做好了收錢不辦事的準備。
去漢代是不可能去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去的,一個月做兩小時美夢挺美好,下半輩子都活在夢裏是開玩笑嗎?
剛看完的史記和漢書都在告訴她,漢武帝晚年就是一場大逃殺遊戲,出門先邁左腳都可能冒犯到年老多疑的命運裁決者,一鍵返回復活泉。
發現她雖然收下首飾,可是情緒未見喜悅,小霍少見的略有躊躇,像是牙一咬心一橫,做出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似的,遞給她最後一個小錦盒。
是一枚小巧的印章,白玉料,雕着兩條……獅子狗嗎?翻過來是陰刻,白蘞用印泥蓋出來研究,得到“宴蘞”二字——“蘞”是她的名字,“宴”是怎麼回事?
仔細一看,字旁邊還有拼音注音“qielian”。
白蘞拼了好幾遍,再結合馬王堆漢墓的避夫人印,猛然明白過來了,是“妾蘞”,漢代女子自稱謙辭+名字的私印。
字體也很眼熟,就算不是小霍刻的,模板也肯定是他寫的。
這麼用心的禮物有年頭沒見到過了,特別喜歡,特別高興,尤其是之前的騷擾電話給她帶來的負面影響還在持續的時候,她心軟得不可思議。
一時喜不自勝,抱着小朋友在他臉上親了好幾下,才坐下來繼續研究這枚小印章。
應該就是小霍親手刻的,線條生疏,好幾處用力過度的磕傷,比起各種首飾,賣相算不得好,怪不得拿出來之前會猶豫。
……等等,所以那兩條獅子狗,不會是……
哈哈哈還是給他打印一張蠢貓們的照片收藏吧,刻成狗太離譜了!
要不要給小霍也買個手機呢?
不行,他老家沒有基站沒有信號塔,手機和板磚的區別也不是很大,還不如板磚結實。
研究夠了看看他在做什麼,發現他耳朵紅紅地抽出她書架一本書,還沒翻開。他站的那個書架放的好像全都是她大學時期專業書,不過他手裏那本怎麼那麼舊呢?
定睛一看,封面八個大字:
《漢宮二十八朝演義》
使不得!
白蘞如同瞬間掌握縮地成寸術,倏然現身在小霍背後抽出這本書,反手遞過去一部《老子》,再把搶來的書掖進鍵盤底下。
小霍:?
小霍同學的眼神寫着,他需要一個解釋。
白蘞若無其事地搬出第二把椅子,放在她的電競椅旁邊,招呼小霍同學坐過來,打開教學大綱上次夾着書籤那頁,繼續之前的學習進度。
不幸的事發生了,這次小霍不肯配合,他準備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