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 4 章

第4章11月1日

十一月沒有假期。

白蘞在工作的間歇,拿起密密麻麻畫了無數圈圈點點標記和小字註釋的枱曆,上翻一頁看看十月份有沒有什麼歷史遺留任務,忽然看到完全空白的十月一日。

沒有圈,沒有點,沒有小字。

就好像那一天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也沒有重溫年齡只有個位數時的前塵舊夢。

手底下的動作一滯,旋即放下枱曆,起身把右腳邊今天要全部處理完畢的箱子搬上桌,撿起最上面那份,從封皮開始複審。

……申請人姓霍。

喉頭忽然增生了難以排解的硬塊,她放下這份讓她忍不住想起……她什麼都沒有想,抬起厚厚一摞文件,把手裏這份順手塞進底下,鬆手,重新撿起最上面那份。

病歷、診斷、每日費用清單、總賬單、醫保報銷材料……申請文件一項一項過目,辦公桌上的一沓便利貼隨着時間流逝迅速變薄消失,隨之一起被時間吞噬的還有桌上的咖啡。

公司配備的電腦鍵盤噼里啪啦的聲音總夾雜着令人不悅的黏滯。

工作的一天也像不好使的鍵盤一樣黏滯,在終於找出不符合規範的四處錯誤后,她給最後一份文件打上【駁回】的戳,放在左腳邊的箱子裏。

起身站直,頸椎和腰椎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咯吱聲。她不以為意地彎腰收拾私人物品,準備下班回家,不出意外,望見了窗外沉沉月色。

正常下班時間是下午五點半,現在六點半,不算晚。

十一月也不算冬天。

她點了車,讓發動機先預熱,順便嚇一嚇(如果有)藏在輪胎和車前蓋底下的流浪小動物。

去年冬天有同事開車太着急,碾死了藏在輪胎上的小動物,車也出了點故障。那之後她就多了個步驟。

浪費三五分鐘而已,回家也不急這幾分鐘。

驅車四十分鐘,到家以後,黑貓像一尊獅身人面像蹲在玄關前,沒看見白貓。

她心裏有了不太妙的預感。

放下包,脫掉不方便行動的大外套,蹬了公司着裝規範隱性要求的高跟,換上拖鞋,望向陽台。

走之前拉上了陽台的拉門,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樣。

回卧室用柔軟吸汗的純棉長T替代完全沒有舒適度可言的女式西裝,餵了魚,喊貓出來。黑貓啊啊叫着過來和她貼貼,白貓沒出來。

她蹲下擼貓時覺得不對,仔細一看,不知道是拉門的扣鎖鬆脫,還是惡霸白又點亮了新的拆家技能,陽台的拉門開了一道足夠膘肥體壯的白貓通過的縫隙,半透明的蕾絲紗簾後分明是一地狼藉。

心跳血壓直線飆升,她緊走幾步,開了陽枱燈,查看損失:

裏面本該擺在高處的幾盆弔蘭摔了一地,花枝也被扯下來了,滿地都是吊蘭的花土。文竹更慘,盆都碎了,根繫緊緊抓着泥土團委頓在地,楚楚可憐。含羞草因為擺得比較靠後,逃過一劫,也就是風中搖曳瑟瑟發抖而已。

洗衣液、柔順劑的瓶子都是倒着的,肥皂盒只看到了底托沒看到蓋子,香皂不知道哪裏去了。

還是沒看到白貓。

小心翼翼避開滿地的泥土,走到南洋杉那邊,撥開枝葉,貓沒找到,倒是找到了沒在車裏看到過的流浪小動物——

白蘞發出一聲老式煤爐子用的燒水壺被堵住出水口以後才能發出的尖銳嘯鳴,慌不擇路地整個人拍在了玻璃拉門上,沒撞碎玻璃,牙齒硌破口腔黏膜,鮮血順着嘴角蜿蜒而下。

她驚慌失措地把自己從門上撕下來,踩着滿地花土和花盆碎片往外跑,又摔了一跤,連滾帶爬繼續往外逃,尖叫聲不停,惶惶然目不識路撞到了什麼。

有人抓着她的手,把她拉起來,推到沙發上,按着她的肩膀制止她手臂亂抓亂揮。

那人好像在說話,但是外界的聲音與她之間如同隔着一條長長長長的隧道,耳中血管的隆隆轟鳴與迴響將其完全掩蓋,根本聽不清。

大腿像是被扎了一下,她一激靈回過神,反應過來是被用力擰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淚流不止,婆娑淚眼模糊的視野中,真的有個人的影子。

眼鏡不知道甩到哪裏去了,她眯起眼睛,嘗試用意念臨時加強視力。

這種唯心主義的嘗試能成功才有鬼。

憑空出現在她家的人鬆開她的手,沒幾秒就回來,站在她面前擺弄一個看隱約的輪廓挺眼熟的東西,最後扣在她臉上。

……是她的眼鏡。在別人手上時沒認出來真是不好意思呢。

清晰的視野回歸,理智也快速回籠,眼前那個人是上個月憑空出現兩個小時就刷新掉的小鬼。

沒第一時間認出來的原因是他長高了差不多十厘米的樣子,從低年級小學生變成了高年級小學生。

——和她剛才失了智的狀態沒有任何關係,一定。

小學生在對她說話。

和一個月前一樣,依然像嘴裏裝了彈簧的古漢語,一個字都聽不懂。

小學生髮現她聽不懂。

他閃進白蘞剛逃出來的陽台,翻找什麼去了。

黑貓這時才戰戰兢兢地從沙發底下鑽出來,抽抽鼻子確認沒有危險,慢慢悠悠站起來,兩條前爪搭在她膝蓋上,細聲細氣地跟她“啊,啊,啊”地叫喚。

兩隻貓沒有一個會喵喵叫的,白貓喜歡哇哇哇,中氣十足聲音洪亮,黑貓喜歡啊啊啊,輕聲細語慢條斯理。

雖然聽不懂貓的話,但是貓的關心還是很容易看出來的。

白蘞的心還在砰砰亂跳,跟植物性神經功能紊亂似的。伸手把嚇壞了的黑貓提起來抱在懷裏,想起剛才的驚魂一瞬,眼淚一滴一滴又控制不住地落在黑貓油光水滑的毛皮上。

黑貓從小反應就慢,發了會兒呆,又琢磨琢磨,思考結果是在白蘞懷裏站起來,爪子巴着她的臉,舔舔她滑到下巴還沒落下的眼淚。

貓舌頭有刺,又疼又癢,還有小魚乾的腥味,白蘞嫌棄地推開黑貓,怒搓貓頭,冷靜下來,看一眼小學生在陽台幹什麼。

這一眼又讓她的心提起來,小學生從袖珍南洋杉的後面繞出來,手裏掐着比他的手還大的三角頭,三角頭底下是蛇類特有的逐漸變粗的細長身軀,在半空中扭動不休,似乎想纏上他的胳膊或脖子與他搏鬥。

小學生神態輕鬆,甚至鬆開一隻掐蛇頭的手,跟她比劃一個劈砍的動作。

她不敢看蛇,在沙發上向遠離他們的方向爬了幾步,只覺得腿上鑽心的疼,停下來才發現花盆碎片割了好幾道傷口,還有兩個小塊的嵌進皮肉。

手掌也有划傷,沒有腿上還在出血的嚴重。

小學生也有發現,他看到在他示意拿刀過來以後,白蘞非但沒拿,還嚇跑了,搖了搖頭,露出很符合他的年紀的揶揄笑意,指向廚房。

他不一定認得那個房間是廚房,但他上次來的時候記得只有那裏有刀。

白蘞腿疼不願意走動,忙着回憶家庭小藥箱裏的碘伏和雙氧水過沒過期,連連點頭讓他自便。

沒多久,廚房就傳來砍切聲,咚的一下,停了停,續上噹噹當劈段的聲音。似乎還有隱約的血腥味。這時白貓興沖沖地從陽台衝出來,也不在乎小學生是個陌生人,嗚哩哇啦跟人家聊上了。

指望貓給她拿葯是白日做夢,白蘞扶着沙發站起來,疼得嘶嘶吸氣,一瘸一拐地往被她裝修成庫房的次卧去。

血流得不厲害,在近心端指壓幾分鐘就沒什麼了。說不定只有毛細血管受傷,大一點的動靜脈都沒事,那稍微流點正好當沖洗傷口了,問題不大。

小學生手指繞着根花繩子玩也跟她進了庫房,這孩子動作好快——等等,那不是繩子,是剝下來的蛇皮吧?

她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剛才的驚嚇遺留的陰影還沒過去,表達了對蛇皮的抗議。

小學生馬上去廚房把那玩意兒丟掉,然後又進了庫房,不過這次他好像不是來圍觀的,是想要制止她帶傷亂跑。

無法語言交流只靠肢體和表情傳達的信息就是不準確,白蘞試圖讓他帶上外傷用藥的藥箱,然後轉移陣地到洗手間,很幸運,這次無聲的配合又成功了。

接上PVC軟水管,鑷子夾出碎瓷片,放水沖洗傷口表面的浮土臟污,倒雙氧水,太疼了下不去手,眼裏噙着生理性淚水請小學生幫忙。

小學生學習的速度快極了,舉起雙氧水瓶子看了看,隨後就對準她腿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倒下去。發現她躲疼,還身手敏捷地摁住她膝蓋讓她動不了。

一開始衝出來的大量混着血的粉紅色泡沫讓他微微皺眉,泡沫變成白色,又慢慢減少,最後和倒出來時一樣變成澄清液體,白蘞一邊忍着眼冒金星一邊讓他停下,換生理鹽水。

生理鹽水衝起來不疼,她咬着牙評估傷口情況,覺得沒必要去醫院縫合,比較大一點的只有四個,剩下的最多縫一針,放着不管也行,可以自己處理。

抬起頭,對上小學生黑沉沉的眼睛,讀不出其中情緒,不知道第六感還是什麼玩意卻能get到他的擔憂。比黑貓的情緒強烈許多。

白蘞一怔,旋即輕笑擺手,撿出碘伏沖洗消毒那些傷口。也不疼。

翻了翻小藥箱,還有皮膚吻合器,咔嚓咔嚓釘上那四個長一點的傷口,貼上水膠體,其他小傷口視情況決定用紗布片和繃帶固定好還是貼個創可貼,通通解決,一點都不耽誤明天上班。

再看小學生,好像在出神。白蘞收拾小藥箱,歸攏廢棄物,在小學生眼前揮揮手。

小學生猛然回過神來,兩眼放光地盯着她用訂皮器吻合的難看得要命的傷口,又說了兩句什麼。見她還是不懂,指向書房而未見白蘞反對,飛速寫了幾句話拿給白蘞。

他甚至主動扶着白蘞站起來,讓白蘞有一種自己是八十歲老太太正在被紅領巾扶着過馬路的錯覺。讓他把小藥箱放回原處的請求也得到了完美的執行,接下來就是沒人喜聞樂見的文盲翻譯古文環節了。

本子上寫了挺多話,開頭是問候,有點像古代書信那種固定格式,不知道是不是回去以後有人教過,介紹自己的身份,表達對白蘞的敬意,希望能成為侍奉白蘞的童子。

中間好長看不懂的東西,包括很多罕見字和佶屈聱牙的措辭,大概意思好像是詢問白蘞的來歷、道場、洞府,有沒有長生之法,願不願意蒞臨長安,國君非常期待她的光臨,準備給她蓋點什麼建築物之類的。

最後幾句就沒有那麼多這個“乎”那個“兮”了,淺白易懂很多,問白蘞治療傷口那幾種水是什麼,以及能不能摸一下。

全文就最後那幾句好解決,白蘞把腿伸給他,他很自然地跪下,摸摸水膠體輔料的邊緣,對Q彈的質感表示驚嘆,隔着敷料輕碰皮釘,用的力氣很小,不疼。

現代人慢半拍地想起來,初中歷史老師講過,漢代沒有席夢思和成套桌椅,他們坐卧起居好像都是在地上,這對他來說是普通的坐姿。

不過坐慣了椅子的人看跪坐,還是好彆扭。就想把他拉起來。

結果發現他的好奇心,已經從水膠體轉移到了創可貼上,創可貼底下的輕微擦傷放着不管過兩天也會自己好,不過是保質期快到了才順便用上,摸就摸吧。

下一步想摸摸纏着繃帶的傷口的行動被白蘞制止了。水膠體是密封,繃帶紗布沒那麼嚴密,亂碰可能會增加傷口感染的風險。

小學生年紀小,倒是一點都不熊,很懂適可而止的道理,捧着本子等她回復。

回個鬼。

讓個九歲的小孩背這麼長一篇古文,還把他打包賣了的漢武帝同學,知不知道一個大學專業與工作方向都和古文沒關係的現代人,讀懂的難度有多大啊?

更別說寫了。

日常用語還能編一編,然後靠萬能的計算機繁簡轉換,再照貓畫虎把每個字都像簡筆畫的小篆抄下來。

涉及到自我介紹、涵蓋現代家居方方面面的說明文、抒發對白給“童子”的喜悅和對皇帝垂詢的在意之情的抒情文、關於長生和修仙的綜述等等諸多文體,還要古代人能理解的古文來寫——

——誰愛寫誰寫。

完全不寫的話,他回去是不是不好交差?

還有“童子”看起來是漢代的一個職業,什麼職業?西遊記五庄觀的清風明月那種嗎?

她注視着長高了十厘米左右、可能已經不是九歲了、但還是79版哪吒造型的小學生,開始認真考慮:

或許真的是霍去病反穿越了,一杯葯潑出來個冠軍侯,怎麼辦?

搭着十歲小霍的肩膀站起來,向書房緩慢行進,擺出盡最大努力“和藹可親”的笑容,剛要說點客套話,卻見他後退半步,警惕地仰頭看她。

再次確認自己的技能點完全沒有點亮“親切”詞條,她只好言簡意賅地在本子上寫道:

“能與我交流的語言,學嗎?”

十歲小霍看不懂的電腦頁面上,搜索欄打着這麼一行字:

“猴子也能懂的普通話速成攻略,急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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潑出來的霍將軍[古穿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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