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第16章
還沒等到小霍說什麼,白蘞就結束了這個短暫的擁抱,嘗試走路,來判斷腳踝有沒有事。
激烈情緒變化之下的激素分泌,有時會幹擾人體感覺。
比如摔一跤胳膊撐地,爬起來後手臂劇痛,一時動不了,可能會自認為骨頭斷了,其實只是軟組織挫傷。
但是骨頭斷裂的話,除非兩處斷茬對合得正正好好,否則那是真的抬不起來,硬件不支持。
她沒有直接摔在地上,但是落地之前腳踝在塑鋼爬梯上磕了好幾下,挺重的。
跟腱是非常脆弱的東西,斷裂了也走不了路。
她能走路,有明顯的牽拉疼痛感,不是針扎樣的銳痛,所以腿骨和跟腱肯定都沒斷,接下來就不好判斷受傷部位在哪裏、有多深了。
現在最該做的當然是呆在原地不要動,特別不要牽動傷勢不明的下肢,放平心態等待專業人士用平車或擔架把她轉移到醫院。
……連小霍都知道砸到腳踝之後不能亂動。
看着白蘞甚至還打算扶着牆走回房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姊?”
他不得不出聲提醒,這麼大一個活人還杵在這裏。
“你還在啊!幫個忙,把我扶回去行嗎?”
白蘞立刻站住,沒有回頭也沒有扭動身體。
她的聲音也充滿了自我懷疑,似乎不能理解為什麼她居然忘記了小霍的存在,下意識就要艱難地自行處理摔傷問題。
順帶一提,她判斷骨頭和跟腱沒斷以後就不打算去醫院了,計劃回房間研究傷情的嚴重程度:是否值得把年假在四月初就揮霍掉。
小霍只是不了解現代,並不是傻,機械性損傷在西漢中早期也是常見受傷類型,他作為衛青的外甥,自身又擅長騎射,是知道一些古早的處理方法的。
不管怎麼說,摔到了以後還到處亂跑肯定不對。
和白蘞相處這些時日,足夠讓他看出白蘞並不會言出法隨,所以根本沒聽她的瞎指揮。
直接將她打橫抱起,聽到她一聲悶哼,猜到接住她那陣還是拉傷了她的肌肉,無聲向上挪了挪托在她腰部的手臂,帶她回家。
白蘞雙眼放空,假裝自己是一條鹹魚,現在已經失去夢想,抖一抖就能掉落鹽粒子。
三十三樓是兩戶兩梯,對門許久沒人住了,甚至連樓下的四五層都沒什麼人入住,白蘞加班晚了回來,看着大樓亮起的零星燈火,走進樓門有時會有一種正在步入地獄的錯覺。
“當你在凝視我的時候,我也在凝視你。”*
她掏出鑰匙打開門鎖,再用指紋擰開二道鎖,悄聲吐槽。
雖然住着這樣不管哪裏好像都寫滿了“我很高貴”的樓盤,但是其實她是以廉價到幾乎被認作一場騙局的便宜價買到的:
從期房到現房到二手房到N手房,落在她手上之前,這座房子的主人和住戶,就沒有活過一年半的,而且全都是非自然死亡,無一例外。
就連低價買入試住無事,幾個月後高價轉賣的投機商,也無人倖免。
這種地勢好、戶型好、出行方便、小區周邊配套生活建築設施齊全的房子。要是僅僅出過一次意外的凶宅,就算會打折,也不會打很多,七八折左右差不多。
不過業主和租戶來一個掛一個,無論多少,來者不拒的話,就算沒上過新聞,也僥倖沒被互聯網自媒體發現,在當地也會小有名聲。
對門鄰居在第一起凶殺案案發後就連夜搬走,樓下有條件的業主也紛紛跑路,現在整棟樓的入住率不知道到沒到10%。
白蘞,純天然無公害的唯物主義無神論信奉者,頭鐵心大,不是“我不認為鬼神存在”,而是堅定的“我認為鬼神不存在”,最後以離奇的一折價格,拿下房子。
並且成功活過了一年半,無事發生。
……貓貓偶爾拆家不算。
小霍第一次來的那天,白蘞本來打算驅車送他到派出所,一路從家到地下車庫,都沒看到一個人,那還是十月假期第一天,大人孩子正常情況都放假的日子。
胡思亂想可以分散注意力、減輕疼痛。
高處墜落時,在地面上徒手接的人,通過打擊腰部的方式,讓縱向的力變成橫向的力,輕傷換重傷,小霍的應對方式很對。
白蘞忍痛摸了摸膝蓋周邊和腳踝的韌帶,都沒大事,后踝輕度腫脹,關節穩定,功能正常,腰側除了肉疼也沒別的事,肌肉拉傷難免的,問題不大,急性期冷敷就好。
如此這般地說服自己,“不需要打120的一萬個理由”隨着逐項檢查完成,洗腦成功。
檢查小霍比檢查她自己認真,哪怕判斷結果是運氣很好、連肌肉拉傷都沒有,她也沒有完全放心。
要不是離小霍出現兩小時,也就是通常情況下他會被刷新掉的時間點不到一刻鐘,他們到不了任何醫院,她早就去帶他拍片子了。
這並不是因為小霍是霍去病、是冠軍侯、是剛救了她的朋友、某種意義上是她童年的代餐,就算換個路人甲,在馬路上心搏驟停原地猝死,她至少也會幫打報警電話和急救電話,必要時給予心肺復蘇。
儘管她自己對這種區別對待毫無察覺。
小霍雖然年年都來見她,可是每年兩小時的相處,大多數時間又在用來溝通和交流,或許能夠看穿她一些本質,但是不可能連細節都面面俱到,他本來也不是能夠應對八方來賓的長袖善舞類型。
有些過於明顯的異常,不需要多會看人,也不需要多了解她,甚至不需要多熟悉世風時俗,但凡還保留着屬於人類生物本能、屬於求生自救那部分的人,都可以察覺到不對勁。
遠古時代,人類剛告別猴子,有了自然崇拜的原始信仰,就有了原始的巫醫祭司。文明建立起來的哪個時期,沒有專職醫師或者巫師兼職醫師存在?
小霍在樓道里建議白蘞找醫生的建議被她打着哈哈糊弄過去,他也就沒有再問“為什麼不去”之類必然也會遭到敷衍的問題。
把她放在她指定的飄窗底下地毯上,給她去拿冰袋和毛巾。
白貓好奇地湊過來嗅嗅冰袋,聞聞白蘞的腳踝和腰,甩甩尾巴,趴在白蘞身邊呼嚕呼嚕安慰她。黑貓被“天吶兩個人進屋子!”這樣巨大的動靜嚇到,藏起來不見了。
沒有坐具的跪坐很容易腿腳麻木,小霍並不在意,在想別的。隨着年齡漸長,他本來已經在懷疑白姊是否確實是仙人:
她從未回答過關於洞府、修仙、長生的問題,也從未承認過這裏是仙境。
要不是夢中所見能帶到現實,小霍早在數年之前就推翻初來的認知。
——她也從未對他有過一次欺騙,亦從未視他如“侍童”。
更像他與長安的狐朋狗友,玩伴而已。
接住她出於本能,過後才反應過來,她有觸動,但不多。
他沒能抓住她心防鬆懈的脆弱剎那,就只能繼續在她自在平和的表面之外,探索她眼中高牆厚壁的薄弱之處。
人在緊張狀態下更容易打開話匣子,冰鎮傷處不便行動的白蘞也不例外。揉了揉白貓戧毛戧齒的貓貓頭,白貓煩不勝擾跑走之後,她看向小霍的腦袋。
……青春期的小孩有着無比膨脹的自尊心,小霍好像已經不喜歡她把他當小孩看待了,要不就先不摸了吧。
小霍卻在這時主動垂首,把發質極好的小揪揪伸到她眼前。
白蘞非常高興地rua了rua,忽然意識到——小霍的髮型好像不太一樣了。
具體哪裏不一樣一時沒想起來,除非工作需要,否則她從來都不太留心別人的打扮造型。
但她記得,小霍一開始造型是很像79版動畫哪吒的,頭頂兩個小揪揪,後面梳不上去的碎發散着。
現在像86版西遊記電視劇哪吒的髮型,頭頂還是兩個小揪揪,腦後的頭髮已經全都梳成兩個結固定了,沒有散着的頭髮。
比油光水滑的白貓毛手感還好。
腦子裏轉着亂七八糟的念頭比如“要不還是把年假請了吧”“得想個辦法套頂頭boss麻袋”“他穿着睡衣來的卻把頭髮盤了,古代人睡覺都不解開發髻的嗎”“要是可行的話加點錢把老闆一起套了更好”……
忽然聽到一句日常閑聊:
“白姊的拳腳,師承何人?”
她的思考迴路沒轉向武俠頻道,而是詭異地轉向了少兒頻道,乖巧如同小學雞,舉手回答道:
“自由搏擊。和你打着玩那幾招都是柔術,如你所見,花拳繡腿。”
善於噎人的高中生小霍才沒有被這種段位的小學雞發言噎住,他像白蘞說錯話時道歉一樣承認自己發言欠妥當:
“白姊不要這麼說,去病所學悉為軍中戰陣,除了劍是禮器需要學殺人技以外的流派,拳腳兵刃都是為了有朝一日置身沙場,掃蕩陛下的心腹之患。白姊出招只為制服不為殺傷,有意容讓、避開要害,亦屬尋常。”
白蘞本來也沒因為被他吐槽了就生氣,不知不覺由單手摸頭改為雙手開摸,分心隨意順着他的話題往下說:
“也對,我學哥薩克刀舞是因為第一眼就驚艷到了我。學柔術的時候還小,為的是保護我媽。有段時間爸媽鬧得很僵,我爸沒有直接打人,但是砸爛了家裏所有能移動的傢具,看着我媽的眼神凶得要命。那時候我就想,她那麼軟弱,我得保護她。誰知道……”
她猛地從回憶中掙脫出來,雙手落在小霍兩肩,略推開他,盯着他的眼睛,試圖找到當年那個抱着數碼相機藏在床底下準備取證報警的小女孩。
看到的是他沉沉黑瞳中倒映出來的她自己。
長大成人,力量、敏捷、技巧遠超儕輩,已經能夠放倒大多數狂化狀態頭上頸上青筋暴跳、血灌瞳仁、氣喘如牛的青中年男性。
包括她的父親。
她母親的丈夫。
她小時候的記憶里,無論是智力還是武力,都強大得讓她覺得那是一座無法推翻的五指山的男人。
倒影驀地隨着眨眼消失,小霍像是對停止被她摸頭感到不滿,耍賴滾進她懷裏,躺在她大腿上,拉着她的手放在頭髮上。
空氣中不可見的緊繃感消失,白蘞繼續把他一絲不亂的揪揪們揉成鳥窩,忘了上一句話在講什麼,沒戴眼鏡而找不到小霍眼睛在哪裏,望着他的臉大致所在的方向,感嘆道:
“她不需要我保護。”
“我不能保護任何人。”
“小霍,就連在你的夢中,我都沒辦法‘無所不能’。‘仙人’和‘長生’都不存在,其實我根本就不是——”
虎口結着厚繭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她聽到看不清眉眼的小霍好像漫不經心,又好像經過深思熟練、只不過終於抓到了稍縱即逝的機會、脫口而出的真心話:
“那就來保護我罷,白姊。”
以防她不信,還有追加的解釋說明:
“你看着我的眼神,有時會讓我覺得,你知道我的未來,你知道我的明天,你知道——我的末日。在我身上你看到了誰家孩子?已經不在了么?那就來保護我罷。為我祈福,為我祝禱,使我明年仍得與你相見。”
那堵牆,她眼中比冬日結冰的長安八水更難以撼動的高牆厚壁。
地基終於受到了一記重鎚。
白蘞的牙關咬得格格響,小霍置若罔聞,氣定神閑地再次拉着她顫抖而垂落的手,放在自己頭上:
“白姊視我如孩童,便請今後始終視我如孩童,如何?”
小孩子越強調自己長大了,就越是個還沒長大的小孩子。怎麼才能讓白姊正視他呢?怎麼才能讓白姊看見他呢?激她一激能成事否?
白蘞沒有回答他,失焦的雙眸牢牢鎖在天花板的吸頂燈上,沒有看他。
他正待再接再厲,倏地察覺到,此時不是開口的時機。
她手指的細微顫抖停止了,呼吸的不穩也平緩了,心臟跳動的聲音也在降低頻率,她在慢慢低頭,把視線重新凝聚在他的眼睛上。
那堵地基動搖的牆,幾個呼吸間,就要重建完成!
不行!快想別的辦法!
小霍不假思索地靈狸翻身,扳着她的肩膀拉低她,不管不顧地撞上去——
白蘞無意識地屏住呼吸,收緊上肢肌肉,手臂三角絞倒計時。
3,2,……
不見了。
隔着毛玻璃似的朦朧視野中,高速撞上來的東西不見了。
氣息斷絕、風的流動止歇、來自一個中二少年的脅迫感,與無法忽視的灼灼燃燒的火焰般的熱情,飽含着擔心、關懷、牽挂、賭氣,隨着反向鼓勵的蹩腳的激將法,一起不見了。
又一次的,小霍消失了。
大腿上的重量陡然一輕,黑貓被白貓追得滿客廳嘰里咕嚕亂滾,拚命往她懷裏扎,撞在她小腹上,臉剎成功。
“不好。”
輕輕地、輕到彷彿怕力度稍微重一點就會戳散它,撫摸它柔順的黑色中長毛。
“別開玩笑了。”
心平氣和、理直氣壯,在宣佈一種顛撲不破的真理,或者擲地有聲的金科玉律的語氣。
“不要靠近我,會變得不幸。”
她總結道。
“又不是愚人節。哦還真是。嘖。”
反手去飄窗上摸索眼鏡,摸了個空。
“也不要s、離……不要走……不對!呸,滾!”
不知道她在罵誰,總之受到了驚嚇的黑貓先滾為敬,一溜煙地跑出眼鏡總是亂放最後艱難搜尋的高度近視主人最大可捕捉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