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姐姐

八月下旬秋老虎，朔城卻比其他地方清爽幾分。

慕池的心情剛好相反，他步伐匆匆，似乎有什麼急事。等進入北菀小區，尤其是到達四號樓后，身嬌體弱的他，竟然一口氣跑到了四樓。

此時的慕池心裏正裝着一件大事，完全喪失了平日的敏銳，以至於根本沒發現，就在他踏入四號樓的瞬間，跟在他身後的影子突兀泛起漣漪，彷彿有什麼正在蘇醒。

踏踏，踏踏踏……

樓道里空無一人，慕池左手扶着樓梯，那雙散不開愁緒的丹鳳眼，死死盯住對面房門。他分明累得要命，卻不肯大口喘息，稍顯凌亂的髮絲並不顯得多狼狽，反而平添了幾分纖弱和倔強。

上前，掏出鑰匙，只聽‘咔嚓’一聲，門鎖應聲而開；

“真能打開？”他的表情不大好，似乎鑰匙能開門，是什麼不得了的事。

深吸了一口氣，慕池推開門，他沒急着進去，反而站在門口朝裏面眺望。

這是一棟許久沒人住的房子，冷冰冰的，沒有人氣。液晶電視、落地空調、暖色沙發、玻璃茶几……物件兒還算齊全，佈置也很規整，在朔城這個貧瘠之地，已經算不錯的住宅了。

這棟房子，據說署名在他的名下，且當初還一口氣繳納了四年房租。

唯一問題是，在他的記憶里，從未在這裏租過房。且四年前的慕池只有十五歲，連身份證都沒有。

望着陌生的房間，慕池緩了緩才走進去。然後開始翻箱倒櫃，一會兒工夫，就把客廳搞得一團糟。

即便如此，他仍舊沒有停止。

推開卧室，裏面空蕩蕩一目了然，慕池沒有停留，轉身直奔書房。

打開書房門的瞬間，身後影子再次出現波動，可慕池的目光卻死死盯住書桌上，那本攤開的棕色記事簿時。

他的臉色很難看，十分難看。

“臆想，都是假的……”

看到記憶中，姐姐從不離手的記事簿，慕池情緒起伏非常大，還不小心踢翻了旁邊的垃圾桶，揚起一陣塵埃。

因為沒有回頭，他沒有發現影子的異常；因為沒有前進，他並沒有看到，就在他推門而入的瞬間，記事簿原本空白的扉頁上，緩緩浮現出一行字。

這怪不得他，因為此刻的慕池，大腦皮層異常混亂，無數回憶和念頭湧上心頭。

在他的記憶里，自己應該有個姐姐，只不過兩年前神秘失蹤了。可是，所有人都告訴他，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過慕婉這個人，所謂的姐姐，根本就是他幻想出來的。

可現在呢？

記憶中的記事簿就在眼前，再加上404號房房門鑰匙……被迫吃了兩年葯的慕池，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笑話。他沒有當場崩潰已經很不錯了，哪兒還有心思關注其他？

“姐姐，你真的存在嗎？”

慕池深吸一口氣，終於邁開步伐，朝記事簿走去。奇怪的是，隨着慕池靠近，記事簿上原本浮現出的字體竟然消失了。

慕池拿起記事簿，快速又仔細地翻閱一遍，裏面一片空白，看不出絲毫問題。

但這本身就是大問題——姐姐曾經一直使用它，除非有人掉了包，否則怎麼可能是空白的？

慕池又把整間書房搜索一遍，結果一無所獲，似乎除了這本記事簿，整棟房子再沒有一件事物能與姐姐產生聯繫。

也對，能產生聯繫反而才奇怪，比如這本記事簿。

要知道，兩年前的慕池，之所以能意識到姐姐失蹤，最後還報了案，不正是因為他手機里所有與姐姐的合影，全部變成了單人照嗎？

當初這件事剛發生時，慕池也被嚇傻了，險些當場崩潰……

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

慕池坐在椅子上緩緩恢復冷靜后，立刻做出了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找物業。

房租可以一口氣交四年，物業費總不能吧？

慕池離開書房，鎖上門，急步朝樓下走去。可是，他剛往下走幾層台階，卻突兀駐足，然後猛地回頭，朝通往五樓的樓梯望去。

“奇怪，錯覺嗎？”

自父母雙亡，相依為命的姐姐不僅離奇失蹤，還被世界遺忘后，本就細膩的慕池變得更加敏感，尤其是對旁人的目光。

就在剛剛，他有察覺到一道目光，來自五樓。可是，通往五樓的樓梯里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也不是什麼大事，慕池沒有太在意，離開四號樓后，便朝着距離後院最近的物業室走去。

北菀小區的物業管理員是位四十歲上下，闊背圓腰的中年婦女，大家都叫她王大媽或王大娘。

慕池禮貌地打招呼，王大媽卻眼神犀利，一眼就認出他是個生人，“小夥子，你不是我們小區的吧？”

慕池因着常年吃藥，身材羸弱消瘦，不過面容卻生得白凈俊俏。這樣打眼的相貌，若是北菀小區的住戶，幹了十來年物業的王大媽不可能沒有印象。

感受到對方敵意，慕池搓了搓衣角，乾巴巴說道：“我是4號樓404的住戶，來繳物業費的。”

北菀小區物業費一般月初繳，現在根本不是時候，王大媽邊嘀咕邊打開電腦，然後……驚出了一身冷汗。

“怎麼？有問題？”慕池眼睛發亮，有問題就對了。

結果，就見王大媽‘騰’的從椅子上躥起，以體型不相符的速度飛奔至門口！

只聽‘砰’的一聲，房門被關閉，然後她抬起手指着慕池鼻子怒斥道：“好你個瓜娃，物業費竟然拖了兩年！趕緊交錢，否則甭想出這個門！”

天地良心噢！

大媽發現竟然有住戶兩年都沒繳物業費，人都嚇傻了。整整兩年啊，她竟然一點兒也沒覺得不對，簡直不可思議，不對，根本就是見了鬼了。

王大媽還是想少了，兩年未繳納物業費，物業局竟然也不聞不問，這才是最詭異的點。

“兩年未繳嗎？”慕池瞳孔微震，似乎想到了什麼，眉頭擰成一團。

大媽才不管這些呢，她一手堵門，另一隻麻溜掏出手機，“趕緊的，轉賬還是掃碼？”

您這一手可真熟練……吐槽歸吐槽，錢是不可能輕易給的。

“您不會在誆我吧，兩年沒繳物業費？這怎麼可能，我不信。”

大媽心裏只想哭，她也不想信啊。嗯，說不定就是電腦出錯了，一出錯就兩年……反正決不是她的問題就對了。

慕池拒絕合作，大媽更心虛了，惱火的啐了一聲，佯裝嫌棄道：“你個瓜娃，我誆你做什麼？還不趕緊給錢！”

“那您幫我查查，這兩年……嗯，我是說，兩年前誰住在404？又是誰繳納的物業費？”

王大媽眯着眼上下打量慕池，嚴重懷疑眼前這位帥小伙心裏有鬼。可考慮到自家‘嚴重過失’，她又不想自掏腰包，只得邊嘟囔邊鎖門，磨磨蹭蹭回到電腦前。

“你可不許跑啊，我侄女兒對象的弟弟在派出所工作，你要敢跑，唔……”

大媽劃了划鼠標，陷入沉默，慕池趁機竄過去，在上面看到一個陌生名字：張帆。

這名字可男可女，慕池卻直覺認為是男的。

“您認得他嗎？長什麼模樣？”

“都兩年了，我哪裏記得哦。”大媽扯着笑臉，諄諄教導道，“小夥子呀，這房子是你的吧？聽大媽一句勸，趕緊把錢繳了，不然等物業局找上門，有你好果子吃。”

他是來‘查案’的，結果真相還沒出來，自己倒先破了財……兩年物業費，慕池看着賬單默算片刻，勉強能承受。

他倒不想當冤大頭，可更想先住下。避免節外生枝，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咬着牙忍着痛付了錢。

直到款項到賬，王大媽才放鬆下來，隨後便開始趕人，還警告慕池下個月一定要按時繳費。

離開物業室，慕池卻沒急着走，反而扶着門把手靜靜等待着。十幾秒后，屋裏又傳出大媽慌裏慌張的聲音，她正在給兒子打電話，“大寶兒啊，你媽我又犯錯誤了……”

慕池撇嘴，這個‘又’字用得很有靈性。

一陣嘀嘀咕咕，物業大媽不是道歉就是抱怨，反應很正常，慕池聽不出不對，至少不是在演他。當然，也沒得到什麼有價值的信息就是了。

“張帆嗎？”

很大眾的名字，也不知跟姐姐什麼關係……

有了這個插曲，慕池心情平復許多。他沒急着返回住所，反而離開小區，在不遠處的小餐館勉強填飽肚子后，又去附近的小商場採購一番，臨近傍晚，才拎着大包小包回到了北菀小區。

4號樓樓下，慕池看着四層仰頭興嘆，心裏不住地抱怨自己這‘柔弱無助’的小身板兒。

“新搬來的？小兄弟，你住幾樓啊？”

身後傳來粗邁的問候聲，慕池回頭，來人是位三十來歲，皮膚黝黑、體格健碩的糙漢子。

壯漢淳樸又熱心，得知慕池住四樓后，不由分說，便把最大的包裹扛肩上，“巧了，我住五樓，正好在你家樓上。”

五樓嗎？慕池想到不久前那道目光……

這時的壯漢已經扛起了最重的行李包，還揮着手腕兒嘖嘖道：“我說小老弟呀，你這體格兒也忒瘦了，我一個胳膊就能撂倒，得好好兒鍛煉啊！”

這裏的人都這麼直爽嗎？慕池乾笑兩聲，提起行禮，閉着嘴巴默默爬樓。

壯漢一路喋喋不休，自來熟的做派搞得慕池很不適應。

好在路程短，很快就到了四樓，慕池嘴裏道謝，客氣地邀請壯漢進屋坐坐。

壯漢倒沒進門，只不過卻搔着腦地嘟囔起來，“404啊……這裏好久沒住人了。”

“是啊，我兩年沒回來了。”

“兩年？”壯漢吃驚，“老弟別鬧了，我是這兒的老住戶，沒記錯的話，404至少七.八年沒住人啦。”

七.八年？

慕池被這個時間驚住了，總覺得哪裏不對。可還沒等他細想明白，壯漢卻突然湊近，然後神秘兮兮道：“小老弟先別急，老哥告訴你個秘密，凌晨十二點后，千萬別出門！”

慕池愕然：“為什麼？”

“別問，老哥還能坑你不成？記住就行了。”

說完，壯漢邁開步子，三兩下上了樓。

凌晨十二點之後不能出門？是夜晚治安不好不安全？還是說……有鬼？

想不通，索性拋之腦後。

敷衍地打掃完客廳和卧室，慕池拿着抹布準備收拾書房。直到再次進入，他才發現奇怪之處——整棟屋子佈滿了塵埃，獨獨這張書桌剛乾乾淨凈，彷彿每天都有人擦拭一般。

難不成這張書桌一直有人使用？

面對如此怪異場景，一般人早就嚇跑了，至少不能住在這兒。慕池雖然心慌，卻絲毫沒有離開的打算——自打姐姐失蹤后，慕池不僅變得厭世，甚至還想過死。

他並不怕死，至少自己一直這麼認為。如果世上真有鬼，慕池希望見到她。當然了，比起姐姐變成鬼，他更希望她還活着。

也不知是夜深還是心理緣故，慕池總覺得屋內溫度比剛才低了幾分。他緩緩靠近那張乾淨的書桌，瞳孔微微一瞠，目光鎖定記事簿。

他記得很清楚，自己離開前，分明把它合上了，現在竟然是打開狀態。這倒罷了，原本空白的扉頁上，不知何時，竟然多出了一句話！

“你相信那些都市傳說奇聞怪談，真實存在嗎？”

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一個問題，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竟顯得如此瘮人。

慕池猛然轉體，身後客廳里空無一人。

“真是的，我怕什麼？大不了真遇見鬼……”

棕色記事簿靜靜攤在桌面上，旁邊還放着一支簽字筆。

慕池壯着膽子走過去，翻閱記事簿，除了扉頁那行字，其他依舊空白。唯一奇怪的是，掀開扉頁后的第二頁，頁碼既不是1也不是2，反而是52。

慕池仔細對照，中間並沒有撕扯的痕迹。

想不通，他只好翻回扉頁，望着那句話發獃。

都市傳說？奇聞怪談？

廢棄公園回蕩的娃娃笑、深更半夜永遠點不亮的街燈、下雨天找孫子的阿婆……腦海里回蕩着一個個都市奇聞，慕池忍不住吞了口吐沫，莫名覺得那些紅色字體活了過來。

這麼恐怖，你才是怪談吧？

不管是不是，試試總沒錯——姐姐總不會害他吧？

出於對姐姐的信任，慕池拿起筆，在下面寫下兩個字：相信。

燈光冷不丁閃爍起來，他的心臟也跟着咯噔兩下。

好在，很快恢復正常，什麼都沒有發生。

慕池鬆了口氣，可剛低下頭，又是一驚——就在他那顧盼生愁的丹鳳眼注視下，棕色記事簿上，一點一點，再次浮現出一行字：

“親愛的朋友，你難道沒有發現，你的影子裏藏着怪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