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意
謝濯玉很快就覺得呼吸困難,蒼白的面頰微微漲紅,嘴唇輕啟隱約露出點舌尖想要汲取空氣,但只是徒勞。
他抬手按住掐住自己脖子的手,無法催動靈力,只能費勁地去掰那手指試圖解救自己。
但那幾根手指紋絲不動,倒顯得謝濯玉的掙扎很可笑。
晏沉目光沉沉地看着在自己手中掙扎着的謝濯玉,盯着他漂亮的臉,眼神晦暗。
他原覺得這又是哪個馬屁精下屬找來的高級冒牌貨,細想卻覺得不對。
那些愛給他送美人的馬屁精沒見過謝濯玉,不可能弄得來個一模一樣的。
淺棕如琉璃的眼瞳,風情萬種的桃花眼,連右眼眼下那顆小巧的血色淚痣分毫不差。
晏沉對這張臉再熟悉不過了,它曾無數出現在他夢裏。他也不可能忘記這個人的臉。
思索間,晏沉突然想起前些時日收到的那封問月仙君閉關的線報,一切都有了答案。
眼前的這個人,確實是仙界的“鎮石”問月仙君謝濯玉本尊,那個眾人皆知與他不死不休的宿敵。
心頭一動,一道微弱的靈力鑽入謝濯玉體內,很快將他的情況全數反饋給晏沉。
謝濯玉靈脈損傷嚴重,修為盡失。
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昔日那個端坐九重天鎮守一方、一柄鴻雪劍誅天下邪魔的問月仙君竟淪落成一個修為盡失的廢人,隨便一個小魔來都能輕鬆地殺了他。
他還偏偏落入了宿敵之手。
誰看了不說一句,造化弄人,老天到底是眷顧晏沉。
晏沉手指又收緊了幾分,只要再用上幾分力,他就可以殺了謝濯玉。
就像殺死一隻幼鳥一樣簡單,他不用受一點傷就可以徹底解決掉這個他恨之入骨的人。
只要他死了,他就再也沒有軟肋,也不會再被恨意折磨。
可是當晏沉的目光落回謝濯玉臉上,看見那塗了口脂鮮紅如血的嘴唇時,他突然就鬆手了。
謝濯玉驟然得到珍貴的空氣,因為呼吸得太快,開始劇烈咳嗽。
很快他就咳出血來。星星點點的血隨着咳嗽溢了出來滴在手上,又因為他用手背擦拭的動作暈染開來。
晏沉看着他咳得撕心裂肺,把血都咳出來了,突然就覺得胸膛里的那顆從很久以前就只是機械運轉的鋼鐵心臟又有了知覺。
它沉甸甸地下墜,很快就開始一抽一抽地疼了起來。
謝濯玉皮膚嫩,那白皙脖頸上很快顯出幾個深深的紅指印,看着觸目驚心。
晏沉視線死死黏在上面,垂於身側的手突然就開始顫抖,心頭升起一點后怕。
察覺到自己異樣情緒的晏沉目光一沉,那點后怕迅速轉變為惱怒。他居然在為差點掐死謝濯玉後悔?開什麼玩笑!
謝濯玉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成了他發難的借口:“別再咳了!”
謝濯玉抬眼對上他冰冷的視線,只覺這人真是莫名其妙。
連咳嗽都不許,真是不講理。
但他現下毫無反抗能力,只能順着他來生怕激怒這魔頭,所以只能垂下頭,伸手捂住嘴唇,試圖把咳喘壓在喉間。
只是他越壓抑,越是覺得喉嚨癢得要命,像是有蟲在爬、有火在燒。緊張情緒下呼吸很快就紊亂起來,就更想咳嗽,於是忍耐不到一會又劇烈地咳了起來。
刻意壓抑的咳嗽變得悶悶的,聽不真切。
晏沉沉默地俯視着他,半晌突然伸出手一把將人從地上拽了起來,然後拉着人往大殿主位擺着的那張軟榻快步走去。
謝濯玉蜷縮着身體太久,腿早就麻得沒有知覺了。
晏沉的步子太大,他要跟上實在吃力,光着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走了兩步就險些一頭栽倒,所幸有晏沉的手掐着他胳膊才沒有真的摔個臉朝地。
回過神來時,他已經在主位台階上,晏沉也在軟榻上落座。
上等的黃花梨木軟榻上鋪着軟和的妖獸皮,晏沉跟沒骨頭似的斜斜倚着軟枕沒個坐相,然後像招呼小狗一樣朝站在榻邊的謝濯玉招手示意他坐過去。
謝濯玉靜靜地看着他,試圖判斷他的意圖。
晏沉臉上表情淡淡,在他一直不動后才流露出些許不耐:“趕緊滾過來,磨蹭什麼。”
謝濯玉只能順從地過去,輕輕坐在晏沉身前的位置。
那榻很寬,估摸着能躺下兩個人,但他只是虛虛挨着那榻沒有坐實,生怕晏沉突然發難。
緊張情緒下,那種想咳嗽的感覺再次上涌。
但他竭力壓抑將聲音壓在喉嚨間,忍得眼睛都微微泛紅蒙上一層水霧,看上去有點可憐。
晏沉的手先是落在他的後頸處,像是在摸一隻貓一樣摸了摸他披散在後背的柔順長發,把他的頭髮攏了攏往旁邊撩開后又落到他的後背,然後緩慢地上下滑動,給謝濯玉順氣。
謝濯玉不習慣跟人親密接觸,這種動作太親近了,根本沒人對他做過。
晏沉的手碰上他的時候他差點要像只炸毛的貓一樣彈起來,卻被一陣無形的威壓壓得動彈不得。
“別,別摸我了……”謝濯玉喘着氣,幾乎是從齒間擠出這幾個字。
晏沉臉上沒什麼表情,聞言便看了謝濯玉一眼,語氣涼涼地說了聲多事,卻還是拿開了手。
他曲指點了點軟榻前擺的書案,一直站在書案旁的侍女得了吩咐,適時地把一塊乾淨的帕子和一杯溫熱的清茶遞給謝濯玉。
謝濯玉接了,啞着嗓音道謝。侍女自然沒有理他,只是悄無聲息地退回自己的地方等候着尊上的吩咐。
晏沉眯着眼看着謝濯玉小口小口地啜飲着茶,半晌才輕聲開口打破寂靜。
“你還記得自己是誰,知道我是誰么?”
謝濯玉身體僵住,大腦飛速轉動。
從極樂城那幾個魔女的對話來看,這魔君就是個嗜血暴虐的瘋子。他剛剛也一見面就要掐死自己,若是知道了自己是個修仙的正道人士,豈不是又要發難?
可是眼下,這人卻看着冷靜,還讓人給他遞茶,有幾分待客的意思……
要不要賭一把,若是賭贏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可以離開魔界。
權衡再三,謝濯玉還是決定賭一把,大不了就是把命輸了,不會更壞了
“在下乃青雲宗清虛峰首席弟子謝濯玉,迷失到魔界是一個意外。”謝濯玉將自身身份如實相告,“我知閣下是魔界第三境掌權者。在下想與閣下談筆交易,不知可否……”
他話未說完,卻見面前的人露出了嘲弄的笑容,像是聽到什麼可笑的笑話一樣哈了兩聲。
“你笑什麼?”謝濯玉皺了皺眉,表情冷了幾分。
“你都忘記了,什麼都不記得了。”
晏沉冷冷地看着謝濯玉,近乎是一字一頓地說。不知怎的,謝濯玉好像聽出了點咬牙切齒的味道,再對上晏沉冰冷的目光又覺得那是錯覺。
謝濯玉眼中流露出幾分困惑,遲疑地問:“我忘記了什麼?”
他心中升起一些不好的預感,晏沉那句話砸在他心底激起一片漣漪,以至於他的頭也開始疼。
他好像真的忘記了很多事情……
那些事情應該都很重要,卻全部藏在重重迷霧後面,看不真切。
晏沉抬手摸上了謝濯玉軟嫩的臉頰,拇指輕輕蹭動。
分明是輕佻的動作,由他做出來卻沒有曖昧的感覺,彷彿他只是在把玩一件珍奇少見的古董玩物一般。
他輕聲開口,聲音聽上去竟有幾分溫柔,卻讓謝濯玉如墜冰窖,腦袋一片空白。
“今年是天歷三萬八千六百四十七年。”
謝濯玉微微睜大了眼睛,滿臉不可置信地念了好幾次那個年份。
他失去了幾百年的記憶!
繼靈脈全廢淪為廢人後,第二個雷劈在了謝濯玉頭上。
“忘了多好啊。”晏沉看着謝濯玉,勾唇笑了笑。
侍在一邊等吩咐的侍女半夏瞥見這個笑心中一驚。
她是跟在尊上身邊伺候最久的侍女了,卻也是第一次見到尊上這樣的笑容。
不是那種浮於表面的冷笑和讓人膽寒的皮笑肉不笑,這個笑容是有幾分溫度的。
“恐怕要讓你失望了。魔界十境早已一統,本座不才,正是魔界之主血河魔君,晏沉。”晏沉笑容玩味地看着謝濯玉,出於捉弄的心理倒也願意把一些事情告訴他。
“而你,六百多年前就已順利渡劫飛升,成為問月仙君。問月仙君可是大名鼎鼎的仙界鎮石啊。”晏沉在仙界鎮石四字咬重了音,一臉揶揄,“只是現在……呵。”
說著他挑了挑眉,掃了眼謝濯玉,沒有繼續說下去,但事實擺在二人面前。
——謝濯玉已經淪為一個廢人了。
“那,我們有仇么?”謝濯玉垂眼靜靜地聽着,然後半晌才抬頭對上晏沉深黑的眼瞳問。
晏沉往後一靠倒在軟枕上,懶洋洋的樣子一點不像個魔界尊主。
聞言,他露出一臉無辜的表情,輕描淡寫說出來的話卻惡意滿滿:“豈止有仇。本座恨不得將你這雙眼睛剜出來,再嚼碎你這身仙人皮肉,嘗嘗是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