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郁寂岷頓住腳步,一時僵在原地,甚至不敢轉過身看謝清寒一眼。
謝清寒便直接上前強硬地扳過他的肩膀,寒着臉直視那雙漆黑的眼眸,不給人半點逃避的機會。
此時整艘畫舫上沒有其他人,兩人便都沒有戴着那銀白面具。
謝清寒曲指抵着郁寂岷的下頜,拇指在他的臉頰撫過,那層礙眼的易容隨着他的動作慢慢褪去,露出本來的樣貌。
青年的五官精緻立體,一如記憶中的模樣,那雙眼尾微微往下的眼睛輕輕眨了一下,濃密的長睫再度抬起時,眼尾逐漸染上了薄紅,眼眸漫上一層淺淺水汽。
“阿岷,你還要裝到什麼時候?”謝清寒的嗓音很冷,細聽之下又似乎藏着無奈。
“師尊……”
郁寂岷屈膝跪了下去,聲音很輕,像是小心翼翼的試探。
聽到這久違的稱呼響起,謝清寒無聲地嘆了口氣,緊鎖的眉頭緩緩鬆開。
遠處傳來動靜,似乎是參加拍賣會的其他客人回來了。
謝清寒道:“先起來,回去再說。”
“師尊。”郁寂岷卻叫住了轉身往回走的謝清寒。
謝清寒:“嗯?”
郁寂岷伸手扯住了謝清寒的袖子,見沒有遭到拒絕,便借力站起,一點點環住眼前人的腰,埋在謝清寒懷裏蹭了蹭。
“師尊。”郁寂岷的聲音悶悶的,好像帶着點哽咽和委屈。
他抓着謝清寒衣服的手逐漸收緊,下頜擱在對方肩上,神情漸漸沉了下去,是與語氣截然相反的面無表情,眼尾薄紅未褪,眸中卻慢慢爬上陰鬱之色。
他道:“我很想您。”
在岐陰城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在夢魘纏身痛不欲生時的煎熬折磨中,每當眼前晃過那個清冷身影時都會很想,非常想,想到快要發瘋。
然而當某次又滿身是血地醒來后,他用了最大的自制力把城中那間屋子落了鎖,同樣鎖起來的還有對這人的執念,畢竟比起能時時刻刻見到這人,他更怕有一天渾身是血出現在自己身邊的成了謝清寒。
可是到頭來,卻是謝清寒自己毫無防備,主動讓他回到身邊。
在謝清寒看不到的地方,郁寂岷緩緩彎起眼眸,笑意卻不達眼底。
既然如此,那麼希望師尊,等到那一日到來后……您會喜歡我為您準備的驚喜。
耳畔謝清寒的嗓音響起,還是清冷如霜雪的音色,然而霜雪之下卻壓着幾不可聞的柔和:“嗯。”
那張面容一如既往的清雅出塵,只有當垂眸看向懷中的徒弟時,才會使身上的淡漠疏離消融幾分。
謝清寒抬手撫上青年柔順的烏髮,低聲應道:“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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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寒當日就帶着郁寂岷回了無妄峰。
從百里舫拍下的玉髓芝雖然被儲存在秘寶之中,但藥效也會隨着時間流逝而逐漸衰退。所以他沒來得及第一時間去理會徒弟,直接把人往山上一放就處理玉髓芝去了。
人都回到無妄峰的地界,郁寂岷自然不會再在謝清寒的眼皮子底下嘗試跑路,而在跟着謝清寒回來前,他便找了個時機悄悄讓白墨先走。
畢竟謝清寒的臉色着實不妙,他自己看起來都自身難保,萬一再在這個時候被謝清寒發現白墨的存在,那就真的玩完了。
此前他雖然在無妄峰醒來,但當時還披着其他人的身份,許多地方都沒有去過。於是在等謝清寒期間,郁寂岷便一個人在無妄峰溜達了一圈。
即使他整整十二年沒有回來,但無妄峰上的一草一木卻都跟自己離去前別無二致。他一路走過謝清寒以前帶他習劍的後山,經過與記憶中分毫未改的卧房,最後停在一扇緊閉的門前——裏面是在處理玉髓芝的謝清寒。
郁寂岷的眼前晃過謝清寒關上門時的表情,對方那句冷硬的“不許亂跑”又浮現在耳畔,不禁地嘆了口氣,感覺自己師尊這次好像真的氣狠了。
他揣着手立在門外,想回憶一番十二年前的自己遇到這種情況會怎麼處理,然後發現——這種可能性根本不存在,十二年前的自己哪敢在積威深重的謝清寒面前做那麼多小動作。
緊閉的房門中傳來些許動靜,聽起來像是謝清寒要出來了。
郁寂岷垂眸,決定還是表現得誠懇一些,在謝清寒推門而出的前一瞬一撩衣擺,在門前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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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寒收了靈力,被真火煉製過的玉髓芝從半空悠悠落下,漸漸化成細碎的粉末落進瓷瓶中。
他把玉髓芝粉收好,眼底浮現出幾分柔和,但想起昨日那人白衣染血的樣子神情又有些鬱郁。
謝清寒推開門,然而緊接着便動作一頓,眼中撞進了一個正對他跪着的熟悉身影。
青年脊背挺直跪得端正,然而在寬大衣袍下身形又顯得格外的身形單薄,在他踏出門的剎那便抬眼看了過來,漆黑的眼眸泛着一層淺淺的水光,帶着幾分小心翼翼。
謝清寒道:“何時要你跪着了?起來吧。”
郁寂岷動了動,卻沒有依言起來,而是低聲喚道:“師尊……”
此時只有他與謝清寒兩人,便沒有易容,濃密的長睫垂落下來,顯得整個人既乖巧又溫順,完全看不出前一日還掐着謝清寒的脖子把人往地上摁。
見人不動,謝清寒微微蹙眉,卻沒有強求,徑直走到跪着的徒弟面前,也蹲下身來,直視着郁寂岷的眼睛:“在百里舫時是怎麼回事?”
郁寂岷的眼裏劃過幾分愕然,發生的事情太多,他知道謝清寒必會盤問一番,比如在回到明夷山後為什麼要隱瞞身份,或者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那些同門為何會死在飛雪宗內……唯獨不是這個看起來有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他正要回答,就聽謝清寒突然喚了自己一聲:“阿岷。”
被打斷了的郁寂岷抬眼看去,只見那雙眼眸深不見底,彷彿一切秘密都在其面前無處遁形。
謝清寒淡淡道:“想好了再說。”
郁寂岷脊背一僵,默默把即將脫口而出的說辭咽了回去。
是了,謝清寒最不喜別人對他有所欺瞞,他不計較之前自己做的事情已是極為難得,再有第二次恐怕就不會像現在這麼好過了。
但是……如果讓謝清寒知道真相,怕是就直接連跪在這裏的資格都沒有了吧。
那雙漆黑無辜的眸子一眨,郁寂岷在心裏挑揀着託詞,慢慢開口道:“我在岐陰城時,曾被種下魔種,所以能夠不被煞氣所擾……但也極易失控,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作一次,體內經脈受損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謝清寒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如果是這樣的話,倒和他兩次用神識探查到的結果符合,同時也能解釋眼前人為何能獨自面對陷入心魔中的陸行雲而不受影響。
但是謝清寒還是蹙眉道:“既然如此,為何不告知為師?”
青年往後縮了縮,像是怕被責罵一般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被種下魔種后,便也算是半個魔修,我怕師尊會因此不要我。”
“凈會胡思亂想。”謝清寒輕斥道,但是看見徒弟蒼白的臉色又不忍再過苛責,“這件事為師自會想辦法替你解決,不必過於擔心。”
但是謝清寒的語氣還是有些冷:“昨日若是為師遲來一步,你打算如何?”
青年拿着短刀把自己往牆壁上釘的姿勢實在太過嫻熟,謝清寒每每想起都禁不住皺眉。兩人相逢時這人身上便帶着傷,眼看已經好了,若不是自己攔着這次又要養上半旬。
郁寂岷的表情有些懵然,直到注意到謝清寒看向自己肩膀的眼神,這才瞭然地啊了一聲,不大自然地動了動,小聲辯解道:“不礙事,這種皮肉傷很快就好了。”
只是他這解釋似乎還不如不解釋,郁寂岷眼睜睜地看着他的話音落下后,謝清寒的臉色又冷了幾分。
謝清寒撫上郁寂岷的肩胛骨,毫不意外地見手底下的青年一抖,於是冷冷地重複道:“不礙事?”
郁寂岷移開目光:“下次不會了。”
青年濃密的眼睫垂下,如蝶翼般輕顫,在眼瞼處投下一小片陰影,看起來有點黯然,嗓音軟軟的,讓人不忍斥責。
郁寂岷像是想起拍賣會上的那個小插曲,從袖口摸出那把短刀,態度非常良好地主動解釋道:“這是我機緣巧合下從城中的魔修手中得來的,算是用來防身的法寶。”
他覷着謝清寒的臉色小聲補充道:“……只有在感覺要徹底控制不住時才會像昨日那樣。”
徒弟神情怯怯,卻讓謝清寒莫名覺得有些熟悉,像是……這人養的那頭小鹿。
以前謝清寒從不理會這頭小鹿,既然是徒弟抱回來的便一直是對方自己在照料,但是後來那人突然回不來了……便只能是他接過了這件事情。
他記得那頭小鹿一開始的時候十分畏懼他,一旦他靠近,便嚇得縮在角落裏,呦呦叫着四處張望,像是着急地在找它的主人,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被主人拋下了,後來他學着徒弟的樣子養了許久,小鹿才逐漸願意親近他。
十二年的光陰在謝清寒的眼底一晃而過,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摸了摸青年的頭髮,在對方愕然的目光中道:“對不起,是為師沒有保護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