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旦評
孫策經不住那名中年文士殷勤相邀,又確實有興趣見識見識這點評智腦的“月旦評”,於是牽着老灰,向柏樹下圍坐的一大群人走去。
那文士卻沒有跟上孫策,而是繼續在城中街道上徘徊,不知是不是想為“月旦評”招攬更多人氣。
孫策帶着他的識途老馬來到柏樹下,人群跟前有個身穿布衣的大漢正守着。他時不時抬頭望望來人的頭頂,看一看,緊跟着做出判斷,招呼來人:
“您請走這邊!”
“你,這邊來吧!”
人們按照這大漢所指點的,分別向他左右兩側走去,在這大漢身後形成兩大群體。一群聚在柏樹南面,另一群聚在北面。
聚在南面的人群人數眾多,看穿着打扮也多是販夫走卒之流。他們個個臉上表情輕鬆,隨意說笑,明顯是來看熱鬧的。
柏樹北面只有寥寥十幾人,有年輕後生,也有蓄着鬍鬚的中年人,大多是衣着講究的士子模樣,其中也混着個別鄉土氣息濃厚的農人。這些人不怎麼相互交談,其中有幾位的表情頗為忐忑——孫策猜他們是來參與“月旦評”,等待被許劭點評的。
孫策牽着老灰,來到那大漢面前。
大漢往孫策頭頂一掃,頓時嘴角一扯,苦着臉望着孫策——
孫策心裏發虛:難道這人能看透我的底細?
誰知這大漢眼神往老灰頭上溜了溜,臉上神情就全變了。他驚愕地上下打量着老灰。而老灰對發生了什麼一無所知,依舊閑閑地站在孫策身邊,細細咀嚼着口中的草料。
大漢再回頭看了一眼孫策,收起了先前的輕視,朗聲對孫策道:
“這位壯士,請帶着您的馬,往那邊去。”
他指指槐樹北面。
孫策點點頭,帶着老灰,慢慢踱到柏樹北面,候在眾人身後。
剛才那一番經歷令他又多幾分感悟,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與晶片槽討論:“難道剛才那人往我頭上看一眼,就曉得我有沒有智腦?”
晶片槽:“哼,在這個宇宙里,多的是你不明白的事。”
“剛才那個大漢,他擁有的特殊智腦,就是能辨識他人……哦,對了,還有其他動物的智腦。”
“我還以為他在觀望每個人頭頂的雲氣呢。”
孫策悻悻地道——果然對方已將他的老底看穿,曉得他不及老灰多矣。
“也差不多吧!”
“這裏每個人都有智腦,智腦形成的粒子波在空氣中擾動,形成你說的那種‘雲氣’,但這種‘雲氣’世上只有極少數擁有特殊晶片的人能看見。”
所以剛才他看我時眼神那麼古怪——孫策已經在想像自己頭頂光禿禿的,絲毫沒有雲氣的樣子,而身旁的老馬頭頂雲氣衝天……
“超乎常人之上的特殊智腦,擁有特殊形狀的雲氣,可以通過觀望雲氣看出來。”
“只不過剛才那傢伙的晶片還不夠高級,只能分辨出智腦是否有別於常人,但還無法判斷智腦的高下。”
孫策也想明白了:“所以那人只是做個初篩,然後把人都帶到許劭面前,由許劭來品評智腦的等級?”
“咦,你的人腦也不算太笨嘛!”
這大概是孫策落入這個“宇宙”之後,晶片槽奉送給他的頭一個正面評價。
“我雖然沒有智腦,但是常識,常識還是有的!”
孫策皺了皺鼻子,不想再理會他那晶片槽。
少時,一停小轎來到柏樹下人群跟前,一位五十歲上下的男子由左右扶着從轎中緩緩步出,來到柏樹樹根處。
這名男子相貌清癯,五官周正,穿着一身布袍,頭髮已然花白。他低着頭時看去不過是個尋常布衣老者,但一抬頭之際,孫策留意到他雙眼黑白分明,眼眸清澈如少年,且目光犀利,彷彿一瞬間就能將人看透。
跟着來人的是幾名彪形大漢和一個小童。小童從轎子中取出一個草編的蒲團,放在柏樹下一塊平整的大石上,再恭恭敬敬地將那布衣男子扶着坐下,口稱“先生”。
孫策便知這就是許劭了。
原本喧鬧嘈雜的人群,一下子靜了。聚在樹南面看熱鬧的人們紛紛席地坐下,以期待的目光望着端坐樹下的許劭,同時也好奇地打量着聚在柏樹北面的二十餘人。
孫策身材高大,相貌俊朗,自然最引人矚目。
不少人都盯着孫策的臉細看,還有人一面看一面交頭接耳的。
許劭轉過頭來一打量,也是最先看到了一表人才的孫策。他先是微微一怔,隨即搖着頭開口:“胡鬧!”
他揮揮手對孫策說:“尊駕恐怕是站錯了地方,若是想要旁觀‘月旦評’,請到這邊來吧!”
孫策心中的鬱悶這時已經累積到了極值。
月旦評上,人不如馬——他堂堂“小霸王”孫策,竟要依靠身邊的老馬來參與“月旦評”,本就夠憋屈了。現在許劭更是毫不客氣地揮手讓他一邊去。
孫策的傲氣當場發作,手中“霸王槍”的槍桿在地面鋪着的青石板上重重一頓,發出響亮“當”的一聲。
“許子將,究竟何為‘才具’,究竟何等樣的人才是這動蕩亂世中的英雄豪傑?你當真辨得出來嗎?”
孫策毫不客氣地將許劭稱作“許子將”,對於他這樣年紀的年輕人來說,實在是太無禮了。柏樹下,不管是南邊北邊,四處噓聲一時大起。
許劭卻很平靜:“年輕人,你恐怕弄錯了一點。老朽評的不是‘英雄’,評的只是‘天賦’。”
“擁有‘天賦’的人是否能夠成為英雄豪傑,能否平定天下,這老朽一概不知。”
他看向孫策的眼光很有幾分讚賞,但惋惜之意更加明顯。
“但老朽知道,這天下,不是靠一副好相貌,一身的豪氣,以及手中一根哨棒就能夠平定的。”
許劭話音剛落,柏樹周圍頓時爆發出笑聲,更有人笑得前仰後合。
孫策身邊,早先就聚在那裏的幾人也有鬨笑出聲的,也有人竊竊私語,顯然不是什麼好話。
“怎麼了怎麼了?”
剛才將孫策招來的那名文士擠進柏樹下的人群,見到孫策正漲紅了臉,鬥雞似地瞪着許劭,趕緊道:“許公,別只看人,看馬呀!他的馬是好馬,天下絕世好馬,絕不遜於呂奉先留下那匹赤兔馬……”
什麼?赤兔馬?
——毛都禿了的老灰,還能與名滿天下的赤兔馬相比?
一時間就連孫策都心生懷疑,這個中年人是不是真的會相馬。不會就是個“吹”吧!
這名文士正狂吹老灰的時候,老灰剛好揚了揚馬尾,“噗”的一聲,放了一個響屁。
這下月旦評現場更是笑成一片,眾人前仰後合,有些人甚至伸手去擦拭笑出的眼淚。
“敢情這年輕小伙空有一身脾氣,論‘本事’還得靠身邊這匹丑馬呀!”
“這老馬如此丑怪……蒯先生這回是不是看走了眼?”
只有許劭無奈地對匆匆趕來的文士道:“蒯兄,我這月旦評,只相人,不相馬!我可不像你,有‘相馬’的天賦。”
孫策心想:原來這文士擁有的又是一種特殊智腦——“相馬”,估計有不少相馬的成功實例,旁人更相信他些。
“哎呀我說許公,你怎麼就這麼膠柱鼓瑟,不知變通的呢?”那姓蒯的文士對許劭百般相勸,“你說你只相人,可我能相馬呀!我倆聯手,把月旦評弄成既能評人,又能評馬的盛會,傳出去也是天下美談不是?”
一時間許劭嘴角抽搐,對這建議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再說了,我好不容易撞上這千年一遇的良馬,無論如何也要把它的主人留下來不是?”
蒯姓文士連說帶勸,又努力挽留孫策,說是這邊人少,看熱鬧舒服。
孫策:……難道我還貪圖你這點舒服嗎?
但有這蒯姓文士從中調解,許劭迅速同意了讓孫策和老灰留在柏樹北面。孫策不便拂那位文士的面子,最終還是選擇沉默地站在一旁,忍着氣,板著臉,負手旁觀這名動天下的“月旦評”。
這便輪到其他人接受許劭的審視了。
許劭坐在柏樹下,右手拈着頦下長須,面色和藹,一面上下打量依次走上來的“評價對象”,一面與他們隨意交談。
這些人大多會向許劭口頭介紹自己的“天賦”。
而許劭目光如炬,他們言語中如有不盡不實之處,會毫不留情地指出。接着他會評價這些“天賦”的高下:無論是“過目不忘”天賦,還是“出口成章”的本事,許劭都會按照“上上”、“上中”“上下”三等給予評價。
至於為什麼這些等級都要冠個“上”字,自然是因為但凡擁有特殊天賦,就已超過常人一頭,更不用說和孫策這等根本沒有任何智腦的“智障”人士相比了。
然而今日許劭的運氣卻並不大好:這月聚來汝南的“能人”之中,許劭點評了大半,都還未發現什麼“頂級人才”,最高只有“上中”。老灰若真是堪比赤兔,可能得算是這場“月旦評”最大的收穫了。
雖未發現“頂級”天賦,但在孫策看來,其中也有不少有用的人才。
例如許劭現在點評的一人,姓焦,行六,人稱焦六,老焦。他的衣着與其他參與者都不同,不穿長袍深衣,而是以布包頭,一身短衣,小腿上牢牢繫着綁帶,足上穿着草鞋,一身需要下田勞作的農人打扮。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人,竟是擁有“種植”天賦的,專司種植。
許劭將焦六的“種植”天賦評為“上中”。雖然不能算是頂尖,但可也算是數一數二的——畢竟這人早就把地力都整明白了,知道如何連作、間作、輪作、套作、混作,也懂如何為土地施肥。據說他計算每片田裏施什麼肥多少肥,可以精確到斗升……
若是汝南全郡百姓都聽他的,按他說的種地,荒年可保有糧入倉,豐年則能穩收三年口糧。
一時間柏樹下的百姓全部肅然起敬,更有人當場奉送外號,叫焦六“焦神農”。
“焦神農”表面上先自謙一回,說:“我這本事不算是什麼,我阿父在世的時候聽人說過,若是有‘辨植’的本事,能找到那些產量高,不怕病蟲害的野生良種混種,能培育出更好的種子。兩種本事一起用,才真的能令天下富足,永無饑饉之虞。”
孫策一聽,按捺不住,馬上開口:“我認得一人,有‘辨植’的本事。”
“焦神農”一驚,隨後大喜,追問孫策:“他人在哪裏?”
“在吳郡。”
孫策這麼答當然有他自己的私心,“種植”疊加“辨植”,這擱在後方簡直是超級強大的基石。他當然希望“焦神農”能去吳郡。如果對方願去,他願意通過徐夫人與弟弟孫權聯絡,盡量妥善安置此人。
“焦神農”聞言歡欣鼓舞:“我這就趕去吳郡。”
“不行!”
原先將許劭扶下車的兩名扈從從許劭身後轉出來,其中一個沉着臉對那“焦神農”道:“不許去!”
“你既有這等本事,自然應當投效曹司空,助司空大軍屯田。怎麼還敢想着去吳郡?”
“你若膽敢私自離開汝南,別怪我們稟告上峰,到時殺了你,再取了你的‘天賦’!”
大柏樹下,氣氛迅速緊張。
兩名扈從這麼說的時候,許劭明顯雙肩一顫,身體向後一縮。即便他是月旦評的主持,面對這倆凶神惡煞的彪形大漢,卻也不敢說什麼。
這時,許劭的目光剛好與孫策的一觸,明顯看出了對方眼中的譴責之意。被一個無甚天賦的青年如此眼神譴責,許劭頓時面帶羞愧,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