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酒店大廳里的暖氣開得太足,台上的新郎新娘眼含熱淚交換誓詞,台下的眾人卻只盯着桌上的菜,盤算着什麼時候能開吃。
褚漾清楚地聽見同桌的人小聲嘀咕:“再過會這帝王蟹可就冷了。”
她啞然失笑,推了推茶褐色眼鏡,看着台上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冷淡,薄唇輕抿,極淡的一抹笑意,卻依舊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
身邊的林池倒是看得濕了眼眶,邊抬手抹淚,邊拿胳膊肘輕輕撞了一下褚漾:“你就不覺得感動嗎?從校園到婚紗,當年都說愛在雲林,結果一對對畢業就分手了,我們院真走到最後的,估計也就他倆了。”
褚漾支着下巴,在過足的暖氣中垂下眼皮,靜靜提醒:“林池同學,你27了,不是17。”
哪怕只是畢業沒幾年,卻早就失了年輕時候為愛奮不顧身的勇氣,更遑論為什麼愛情故事感動。
更何況新傳院系的,出來都是記者編輯之類的工作,早就看慣了人間狗血的愛恨情仇。
就這樣,林池還能為再俗套不過的婚禮落淚,不愧是情感版塊的金牌筆者。
褚漾忽然明白為什麼她能那麼多年都堅持寫出那些酸掉牙文藝兮兮的情話了,還被榆城晚報的讀者爭相誇讚。
林池抽噎着反駁:“你不懂。”
褚漾淡淡笑了笑,啜飲一口杯中紅酒,點頭贊同:“我確實不懂。”
“那麼多年了,你就一直無欲無求啊。”林池忽然轉過頭來,眼睛亮閃閃帶着淚光,頗為認真地看着她,“褚漾,咱這麼多年交情,你就實話告訴我,你心裏真沒喜歡過什麼人嗎?”
沒想到林池這麼尖銳直白,褚漾捏住杯腳的手頓了頓。她低頭盯着尾戒素圈上面的銀色反光,半晌平靜道:“沒有。”
林池不滿地撇撇嘴,繼續專註地沉浸在愛情的幻夢中,為台上人的一言一行落淚感動。
桌上其他人或發獃,或品鑒菜色,更有甚者已經忍不住開始刷手機。
褚漾又抿一口酒,冰涼的酒液漫過紅唇,臉上一圈燥熱,心跳也突突快了些。
她閉上眼,長長的睫毛掃過下眼瞼,落下一圈陰翳。
手心裏甚至微微有些出汗,一向冷靜自持的褚漾開始煩躁起來,甚至想出去透口氣。
甚至後悔為什麼要在難得的元旦假期來參加大學同學的婚禮。
放眼望去,在座的都是雲林大學的熟面孔,甚至還有不少昔日的情侶,如今被安排在同一桌,也早就不覺得尷尬了,甚至還會友好詢問對方近況。
新郎新娘都是雲林大學新傳的,當年一個大四的學長,一個大一的學妹,結果就是請來的人橫跨了好幾個年級,熙熙攘攘的,每個桌子正中間都標着入學年份。
清清楚楚彰顯着身份地位的差距。
不過頂多兩三年的距離,早畢業的那一批學長學姐都已經三十了,混得好的已經當上了中層領導,而年輕的學妹如褚漾和林池,雖然已經入職幾年,卻還是報社裏的新人,慢慢熬着資歷。
褚漾的目光不自覺逡巡在最前面那桌,那是最早一批學長學姐的位置,一眼可以認出來她剛入學時候的幾位風雲人物,學生會會長、廣播台台長、校報社長……全都被新郎好大的面子請了來。
只是獨獨缺了……
褚漾眼前清晰地浮現出一個女人的盈盈面孔,她不願再想,心口一疼,硬生生掐斷了自己的浮想聯翩。
只是到底有些失望,哪怕早知道她不會來,卻還是抱着萬分之一的僥倖,希望能再見她一面。
只一面,遠遠地看着就好。
小指上的尾戒發著燙,褚漾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已經有點醉了,但舉杯的手卻停不下來。
只是坐姿依然端莊,不管怎麼看,都是那個知性幹練的攝影記者,一心撲在工作上,對其他人冷冷淡淡,彷彿不會有對什麼人溫柔上心的時候。
褚漾苦笑,七年了,再怎麼努力,還是沒有一刻放下過她。
她口中喃喃那兩個字,耳邊突兀傳來一句議論:“怎麼這次姜未學姐沒來?”
旁邊人嗤笑:“聽說她早出了國,賺的盆滿缽滿呢。再說了,她可是姜未哎,哪能輕易請得動。”
褚漾聽得出了神,簡簡單單兩句對話,她卻反覆咀嚼了好幾遍,對周圍其他聲音充耳不聞。
是啊,她可是姜未哎,只能遠遠仰望着的姜未,從來不被世俗束縛的姜未。
哪裏是她褚漾一個小學妹能夠肖想的。
只是不能肖想,卻終究還是肖想了那麼多年,再沒有一時一刻放下過。
見過姜未之後,又哪裏再能喜歡得上別人。
褚漾怔怔地出着神,卻是不經意間懷裏被塞了個什麼東西,她本能接住,卻是一束漂亮的手捧花。
音樂聲恰好在此刻停駐,眾人的目光紛紛看向褚漾,隨即是歡呼和掌聲。
林池沖她眨了眨眼睛,得意洋洋地笑:“我特意留給你的哦,接到手捧花就能找到對象哦!”
褚漾失笑,原來是剛才發獃太久,錯過了擊鼓傳花的音樂。
“好心”的林池特特意意在最後一刻把手捧花塞到她懷裏,就盼着她新的一年情竇初開。
褚漾又好氣又好笑,但面對着林池毫無壞心的笑容,實在生不起氣來,只是無奈地搖搖頭:“我對男人沒興趣。”
林池眨眨眼睛:“女人也行啊,這年頭,同性戀又不是什麼稀奇事。”
褚漾直截了當地打斷了她:“女人也沒興趣。”
準確來說,她不算同性戀,更不算異性戀。
天下之大,她只對姜未一個人有興趣。
林池嘖嘖搖頭:“行啦,你就拿着吧,說不定下一秒你就遇見命中注定的那個人了呢?”
愛情故事寫多了,總是自己也信了。眾目睽睽之下,更兼着林池期盼的目光,褚漾將懷裏的手捧花攏了攏,露出一個得體的微笑,站起來向大家致意:“很高興能接到新郎新娘這份喜氣,祝新郎新娘能夠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致辭短了點,不過好在她素性冷淡,在座各位依然鼓了掌,隨後注意力都轉移到了酒席的美食之上。
褚漾鬆了一口氣坐下,無意識地揪了一片白玫瑰的花瓣下來,慢慢揉捻着,看着新鮮水靈的花瓣在手中逐漸軟爛下來,臉上還要保持幾分笑意。
據說接到新娘手捧花的人,很快就會遇見自己的幸福。
如果不是姜未,她怎麼可能幸福,褚漾自嘲地想。
只是怎麼可能是姜未。
神思不守間,褚漾錯過了不少好菜。不過好在她本來就吃得少,隨便夾了幾筷子就吃不下了。
酒意上了頭,褚漾看了一眼,新娘敬酒離這桌還遠,她忍不住站起身,輕聲對林池說:“我去洗個手。”
林池正忙着對付盤子中的蟹腿,興緻勃勃,連頭都懶得抬一下,只是“哦”了一聲:“那你穿個外套,外面冷。”
“不用。”褚漾正嫌熱得慌,就連臉頰上都暈滿了熱意,理一理霧霾藍禮服裙擺,穩穩噹噹地踩着高跟鞋出了門。
溫水拂過面龐,她又細細對着鏡子補了妝,整齊披落的黑髮,烏眉深瞳,梅子色的口紅,脖子上一條簡單的珍珠項鏈,大氣簡潔的打扮,給人一種恰到好處的距離感。
對着鏡子抿唇一笑,露出幾顆潔白的貝齒,褚漾很滿意自己現在的形容模樣,終於不再是當年那個太過年輕的小學妹。
只是她終於成熟了,卻還是趕不上姜未。
褚漾閉上雙眼,平緩了一下心跳往回走,一路走,一路數着大理石地磚,這是她大學就有的習慣。
每次這麼走的時候,都可以讓自己平靜下來。
原路返回,地磚數到盡頭,是一道紅毯,褚漾往裏走到熟悉的桌前,原本坐的位置卻坐上了人。
而林池好像也長得不太一樣了。
褚漾遽然抬頭,意識到自己走錯了。
酒店的路錯綜複雜,宴會廳又都長得差不多,走錯是很常見的事情。
她下意識想要轉身離去,目光卻是避無可避地落在台上的新娘身上。
只一瞬,她就再也挪不開目光,步子也遲遲邁不開去。
台上的女人白紗蒙面,低低垂着頭,看不清面容,只露出雪白的下巴和櫻紅的雙唇。一襲魚尾長裙婚紗掐着腰,身段盈盈如弱柳扶風,襯得越發溫柔嬌美,惹人憐愛。
再尋常不過的新娘打扮,只是台上卻沒有新郎,司儀站在角落裏打着電話,萬分焦急的模樣。
褚漾猶豫間,現場一片鬧騰,耳邊滿溢着各種議論:“新郎呢,怎麼回事?”
“好像新郎逃婚了。”
“不是吧,新娘這麼漂亮,還逃婚。”
“鬼知道,那這宴席開不開啊,我可是交了禮金的!”
“要不咱先吃着?”
褚漾心頭一跳,隨即是重重的疼痛,彷彿被一把大鎚狠狠擊中一般,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下一秒,眼前模糊一片,台上新娘融成了一道白光,褚漾低着頭,竭力讓奪眶而出的淚水不要落下。
七年了,褚漾萬萬沒有想到,再見到日思夜想的姜未,卻是在她的婚禮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