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

事實證明，路西法真的一點都沒看。

宴會結束后，路西菲爾立刻回到撒旦王宮，走到撒旦平日裏辦公的地方，看見了足以堆滿一張桌子的公文。他伸手捏起一沓來，皺眉道：“這些分明算不上多，為什麼這麼久不處理？”

路西法的聲音慢悠悠地傳來：“因為我現在是魔王。”

他都跑來當魔王了，為什麼還要像以前一樣勤勤懇懇地工作？

“難怪你那麼爽快地把身體控制權交了出來，原來就是為了逃避工作，讓我替你處理？”路西菲爾冷聲道，“你憑什麼覺得我會幫你？”

路西法思考了一會：“因為你現在還不是魔王。”

路西菲爾：“？”

“我認為以你的責任心和工作習慣，肯定不會放着這一桌子的文件不管吧？”路西法的聲音帶着壓抑不住的笑意和揶揄，“你覺得呢？親愛的熾天使長、天國副君。”

“你看，你都已經坐下來拿起羽毛筆了。”

“……”路西菲爾握住羽毛筆的指尖用力，險些把羽毛筆從中掰斷，“閉嘴。”

未來的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地獄魔王的工作量比起天國副君時期已經少了許多，但架不住路西法攢了將近半年的公文，因此數量看上去相當可觀。所幸這裏面並沒有非常緊急的事情，路西菲爾花了整整一天時間看完並簽字，然後交給了羅弗寇，圓上了宴會中的“我當然已經看完了”的謊言。

除了最開始的抗議外，期間他也曾對路西法把爛攤子甩給他的行為表達不滿，但路西法表示這都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安靜的研究環境，好早日研究出解除兩人聯繫的辦法，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這都是為了你”，最後路西菲爾只能一邊生悶氣一邊替他把公文都處理掉。

“你想知道的都弄清楚了嗎？”路西法的聲音驟然出現。

“當然。”

由於時間線的不同，路西菲爾的世界裏的地獄與現在相差甚遠，但這裏的地獄給了他一個參考，指明了一個建設的大方向，路西菲爾墮天後，便可以根據這邊的地獄着手進行改造。

他提前得知了未來，事情便不會再原原本本地按照路西法回憶中的那樣發展，這也是他為何會向羅弗寇詢問利維坦的原因，只有清楚他們墮天的關鍵，路西菲爾才能更好地判斷此番回去會有幾個熾天使願意同他離開。

作為矛盾關鍵的人類與彌賽亞此刻並未被創造出來，天堂一派祥和安寧，若要帶天使離開天堂便只能尋找其他理由，少了“上帝刻意抬高人類”的鋪墊和“讓他在大典上向聖子參拜”這個激化矛盾的關鍵點，路西菲爾明白他這次回去能帶走的天使恐怕達不到三分之一那麼多。

七宗罪中，利維坦是個不穩定的因素，暫時將她去掉；阿斯蒙蒂斯在他與神之間實際更偏向神，如果不是因為愛人在地獄以及上帝的做法讓他感到心寒，恐怕並不會跟他來到地獄；貝利爾和瑪門的行事作風太過自我，但只要有合適的條件——允許光明正大的偷懶和只要別太過分的斂財，他們兩個自己就會跟上來。

別西卜和薩麥爾會義無反顧地跟隨他墮天，這樣算下來，七宗罪里能到齊五個，也算是不錯的結果。

至於剩下的梅塔特隆、米迦勒、加百列等熾天使……他們是真的信仰堅定，不會因外界而動搖，無論如何都不會墮天。無論是路西法還是路西菲爾，都未曾對他們從始至終偏向神的立場感到憤怒，畢竟若不是經歷了創世大典上的事，路西菲爾也和他們是同類。

“你這樣問我，是不是說明你已經研究出了解決方法？”路西菲爾詢問。

“沒錯，”路西法的語調輕快，聽上去心情不錯，“只要你願意，今晚就可以。”

路西法動用魔法，而路西菲爾只需要像他來時那般，躺下睡一覺，再睜眼時就可以回到原先的天堂。

路西菲爾頷首同意，這裏到底不是他的世界，他沒有必要繼續在這裏耗費時間了，便決定今晚離開：“希望這樣的事不會再有下一次。”

“當然，我也不喜歡自己身體裏突然多出另一個人來。”

兩邊的時間流速不知道是否等同，如果可以，路西菲爾希望自己回去的時候還能趕上創世大典。

他闔上眼眸，正專心醞釀睡意時，路西法的聲音再度出現：“你對我的提議，真的一點都不動心嗎？”

路西法口中的提議，指的自然是他之前那番“把上帝拉下神壇”的言論。好不容易醞釀出的睡意被路西法輕而易舉地吹散，路西菲爾有些惱，他冷聲道：“我已經將自己的決定告訴你了。我和祂從此兩不相欠，各自鎮守天堂與地獄，這是最好的結果。”

放下曾經充盈胸腔的敬愛，阻止未來肆意生長的仇恨，切斷任何節外生枝的可能性，於他，於祂，於世界，這都應當是最好的選擇。

路西法輕輕嘆息，話語中充滿了沒能得逞的失望：“好吧，你可真是堅決果斷。”

路西菲爾對路西法這幾日時不時在他耳邊提起這件事的行為感到心累，分明即使他被撩撥成功，對路西法也沒有任何好處，但撒旦還是樂此不疲地進行這件事，看上去十分熱衷於看上帝倒霉。

路西法對上帝有執念，但路西菲爾說不清他現在的狀態對上帝到底是愛還是恨，又或許是兩者兼有。他不像他一樣因機緣巧合得知了未來，掌握到了主動權，路西菲爾有了選擇的餘地，但對於在這個世界原原本本經歷了一遍的路西法來說，他一直處在被動承受的位置。

或許這就是造成他們兩個此刻對上帝態度不同的原因。一個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縱然意識到了也已經失去了全身而退的機會；一個及時抽身，有了做個了斷的機會。

路西菲爾無意指摘他什麼，也無法指責他，把他換到路西法的位置上，他的反應未必就會和今日的他有所不同。

最後，路西菲爾只是道了句“晚安”，路西法沒有再出聲擾亂他的思緒，寧靜的夜裏，路西菲爾的思緒漸漸被睡意裹挾，安穩入眠。

*

路西菲爾猛地睜開雙眼。

睜開雙目的瞬間，大片的白色和金色便撞入他的視野，被睡意模糊的雙眼片刻后才漸漸清明，頂上精緻繁複的雕花，金色柔軟順滑的帷幔，路西菲爾抬起手，依舊是熟悉的纖白修長，骨骼分明。潔白的衣袖順着他的動作向下滑落，路西菲爾端詳須臾，這才確定自己又回到了原本的世界。

看久了地獄黑漆漆的建築與衣物，此刻驟然回到天堂，還有點不習慣。

路西菲爾抬手撫上心口，一陣平靜的心跳，他再沒有感受到來自另一個自己的情緒的影響，他與撒旦的聯繫正如他所說的那樣，在路西菲爾回到原本世界后就被切斷了。

路西菲爾從床上坐起身，確認自己的衣袍與離開天堂前穿的一樣。他記得自己在上帝懷中睡了過去，當時上帝將他抱起來后承諾帶他回去休息——不用說，休息地點自然是他在恆星天的宮殿，而上帝將他放到床上后便離開了，宮殿內的侍從也沒有膽子在他睡着的時候給他換衣服。

……或許他在另一個世界待的半個多月，在這裏僅僅只是他睡了一覺的時間。

但其間蘊含的信息量太多，再次回到天堂，竟讓他升起了一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一次異世的旅途，有很多東西悄然改變了，譬如當上帝抱起他時，當時他內心裏升騰起的喜悅足以短暫壓下來自另一個自己的恨意與疼痛，然而此刻路西菲爾再度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內心裏只剩下一片平靜。

出於謹慎，路西菲爾還是叫來了侍從：“我睡了多久？”

“殿下，”侍從如實回答，“您睡了將近一天。”

沒人來打擾他的睡眠。宮殿內的侍從都不約而同地認為熾天使長確實需要休息了，反而行動間更加小心，沒人會想到自家的熾天使長在這一天的睡眠時間裏居然去另一個世界逛了一圈。

“我知道了。”

讓侍從退下后，路西菲爾看向窗外。此時已近黃昏，遠方彩雲層疊，圓日低垂，落日的餘暉攀上窗沿，橘紅色的輝光觸碰到他的眼角眉梢，留下自然的妝點。路西菲爾在心裏計算了一下時間，覺得最遲明晚就該動身。

他這次不準備在創世大典上帶走天使后再進入深淵，九天九夜的沉淪對他來說除了力量屬性的轉化，便只剩下忍耐寂寞；但對於跟隨他離開的天使來說，這九個晨昏則代表着領袖的突然離開以及隨時可能到來的危險。路西菲爾不打算讓天使們擔驚受怕，便乾脆自己先完成墮落的步驟，到時候再一舉將他們帶入地獄。

至於他現在作為熾天使長如何進入九重地獄，以及他墮落為魔后如何再進入天堂，路西菲爾自然也有辦法，他在扮演撒旦時特地觀察過地獄之門，騙過它后便可以暢通無阻地深入九重地獄。

現下天堂和地獄停戰，地獄裏的大惡魔便只剩下了三個，另外兩個則如往常一般跑到凡間不知所蹤，因此路西菲爾並不擔心被發現后可能會出現的戰鬥，只要能確保他在被上帝察覺前進入到深淵中就可以。

確定了計劃，路西菲爾便着手準備實施。翌日清晨，當米迦勒踏着東方的晨光前來上班時，驚訝地發現自已一貫勤勉，輕易不請假的上司居然說要給自己一個休假，而且還是這個時候休假。

“休假到什麼時候？”路西菲爾想了想，似乎覺得米迦勒的問題很有趣，他笑道，“恐怕會很久……不過，我會在創世大典當天趕回來的。”

然後再次離開。

路西菲爾摸了摸米迦勒番紅色的發頂，“慈愛”的眼神讓米迦勒暗地腹誹自家上司是不是累傻了，熾天使長把手從他的腦袋上拿下來，轉而又拍拍他的肩膀：“我不在的時候，你也要時刻努力啊。”

“放心吧，”米迦勒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休假期間就交給我了！”

路西菲爾略感欣慰地望着他充滿活力的姿態，想當初米迦勒剛剛誕生，做事常常馬虎大意，一萬年過去，他也成長了許多。能在他離開后登上天國副君、熾天使長的位置，米迦勒的實力和心性自然也是無可挑剔的，唯一的小瑕疵就是他的性格略有些大大咧咧，缺乏威嚴。

——不過也沒誰規定天國副君就一定要冷淡威嚴，和眾天使保持距離。只要能得到天使們的擁護，或許到時候米迦勒這種平日裏能和天使們打成一片的性格反而是個加分項。

“我走了。”

“好，”米迦勒揮手告別，“祝殿下玩得開心！”

即將離開前，路西菲爾的手搭在門沿上，回視一笑：“回來的時候，我會給你們帶個驚喜。”

原來小小地“戲弄”別人真的會心情愉快，難怪路西法會熱衷於戲弄自己和他的下屬。

路西菲爾口中的“驚喜”二字落到米迦勒耳朵里，自然而然地就和“禮物”掛上了鉤。路西菲爾眼高於頂，能讓他拿出來送人的東西，自然也只會是稀世的珍寶。貴重或新奇，起碼要佔一樣。

米迦勒臉上的笑意更深：“我會好好期待的。”

他已經把期待值拉滿了！

走出宮殿，路西菲爾正巧遇上了梅塔特隆的副官——拉斐爾。這位擅長占星術，愛好是夜觀天象的熾天使沖他微笑欠身，路西菲爾點頭致意。

“昨夜的星空依舊深邃迷人，閑來無事，我擅自占卜了一下您的近期運勢——您不介意吧？”

路西菲爾搖頭，拉斐爾的占星術精湛且準確，他又正好要去做一件大事，聽聽也無妨。如果好，那當然沒什麼；如果不好，路西菲爾也只會一笑而過。

虛無縹緲的東西，從來不會絆住他的腳步。

“占卜結果顯示，殿下最近的生活受到了不知名的影響，或許會因此感到憂慮，不過想做的事都會成功，正可謂是心想事成。此外，您的命星依然閃耀奪目。”拉斐爾如紫水晶般剔透的眼眸里流露出笑意，“不過這也是殿下的常態，倒算不上特別。”

拉斐爾說完后，便欠身向路西菲爾告辭，走向了梅塔特隆的行宮。

路西菲爾一時有些摸不清拉斐爾的意思。他的話說是占卜，但又像是在單純誇他。他走出宮殿，正巧遇到了拉斐爾——真的是巧合嗎？

拉斐爾說話做事一向有些神神叨叨，有時候路西菲爾都要靠猜測推斷他的意思，或許他真的通過奇妙的星空看出了什麼，又或是有了玄而又玄的預感，總之他選擇了旁觀，並沒有阻止他或向上帝告發的意思。

路西菲爾還記得拉斐爾曾說過一句話，“不需要做無用功，星辰自有其運行規律”，這位熾天使同伴似乎一直是個消極旁觀派。

無論如何，拉斐爾的占卜結果也算是個好消息——他該去地獄了。

路西菲爾轉身看了一眼遙遠的天際，那裏只有正在升起的紅日與絢爛的朝霞，而他似乎要透過雲層看到背後創造了整個世界也創造了他的造物主。最後，路西菲爾走向位於恆星天的傳送法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