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碰面

將路西菲爾帶到了現場，瑪門就算完成了加百列交給他的任務，他知道自己不適合繼續留在現場，向加百列稟報后便自覺離開了。

“加百列，阿斯蒙蒂斯。”路西菲爾主動打了聲招呼，在兩人身旁站定，“這裏只有你們兩個嗎？”

他記得別西卜應該也在這附近，路西菲爾派了米迦勒過來幫忙，可現在恆星天的中央廣場上空曠寂寥，只有部分智天使在整理慶典現場，清理用光潔瑩潤的石料做成的看台，半點不見米迦勒的身影。

要容納整個天堂的天使，僅僅是中央廣場顯然是不夠的，但熾天使們另有解決辦法。

慶典前夕，路西菲爾會和梅塔特隆一起，在中央廣場四周布下空間延展的法術，讓恆星天的中央廣場可以在創世大典期間容納天堂的億萬天使。

“創世大典的準備工作已經進入尾聲，現在沒有了要緊的事情，別西卜便拉着米迦勒去練習聖歌了，”加百列解釋，“當然，是別西卜唱，米迦勒給他當聽眾。”

別西卜與他率領的聖歌隊一向會在大型慶典的開場唱響讚頌神明的聖歌，數日後的創世大典是他第一次在上帝面前唱響樂曲。

歌聲讚頌的對象、此世的至高神靈會坐在他面前親自傾聽，這個認知顯然對別西卜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壓力，等到準備工作結束，一切將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后，他便抓住米迦勒跑去湖邊練習聖歌了。

有了加百列的解釋，路西菲爾也不打算再去追究米迦勒的半路消失，他把話題引回到瑪門說過的“邀請他來確認流程”上，和兩名熾天使一起再度核對了創世大典的流程，並且提出了幾條應對突發情況的措施，以免到時候真的出現難以挽回的差錯。

阿斯蒙蒂斯一一記了下來。

“我會將這些事項告訴現場負責守衛的天使們。”

阿斯蒙蒂斯說完，抬起頭，如群山深處的湖泊般的碧眸望向面前的熾天使長，聲音透出關切：“現在只需等待創世大典那天到來就好……殿下，你沒必要再繼續強撐下去了。”

原來他連續幾日不休息，在阿斯蒙蒂斯眼裏這麼嚴重，以至於他都用上了“強撐”這個詞。

有苦難言的路西菲爾只得勾了勾唇角，笑着接納了來自同伴的關心：“我明白。”

他轉身離去，身後傳來阿斯蒙蒂斯和加百列的低聲交談。

“殿下真的明白了嗎？”

“看起來沒有。”

路西菲爾內心無奈。

離開慶典現場后，他沒有回自己的宮殿，而是一邊思索自己身上突如其來的異樣，直到一陣帶着水汽的涼風吹過，路西菲爾腳步一頓，才發現他在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恆星天的湖泊附近。

平靜的湖水倒映出天上的懸日、柔軟的白雲和四周蒼翠的樹木，涼風吹起漣漪，也送來了不遠處的歌聲。

路西菲爾聽了一會，確認是別西卜的聲音。

他記得加百列說別西卜拉着米迦勒去練習聖歌，沒想到在湖邊遇見了，但現在別西卜的歌聲卻不如以往流暢悅耳，反而斷斷續續，細聽還能聽出來一些細微的跑調。

……只是練習而已，有必要這麼緊張嗎？路西菲爾循着歌聲走去，抬手掃開一枝垂落的粉嫩花枝，遮掩視線的花朵被移開，露出了林中的三個身影。

路西菲爾的身體瞬間僵住了。

別西卜和米迦勒被他忽略了，路西菲爾的眼睛死死盯住樹蔭下的那抹意料之外的銀色，心臟又開始隱隱作痛，以往只會出現在睡夢中的痛覺，卻在見到上帝的這一刻突兀地冒了出來。

沒時間思考為何上帝會突然出現在恆星天，腦海里唯一的念頭是趕緊離開，路西菲爾頓住腳步，立刻轉身，想要離開這裏。

“路西，”上帝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停下。”

冰冷，不摻雜一絲感情。

熟悉的嗓音，路西菲爾聽過無數遍。作為最常面見上帝的熾天使，他自然知曉上帝本身其實並不像他顯露在外的聲音與神色一樣冷漠。

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按照上帝所說的那樣停下腳步，轉身像往常一般微笑，問好，接受上帝的關照，溫聲詢問祂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但內心卻突然莫名焦躁起來，他此刻像被箍住了一般，如上帝所說停下了步伐，卻始終沒有回身。

心底有個聲音在質問他：祂讓你停下你就停下嗎？為什麼要乖乖聽話？

路西菲爾覺得這個一閃而逝的念頭很不可理喻，不然呢？他為何不停下？他有什麼理由去怨恨上帝？

上帝喜愛他，給了他無人能及的榮耀與寵愛，而他也在無數個日夜儘力去回饋這份喜愛，發自內心地敬愛着他的造物主。

他愈發覺得這恨意來得毫無道理。

理智在和心裏翻湧的情緒作鬥爭，路西菲爾清楚地聽到了鞋面踩過青草地發出的悶響，以及衣擺擦過綠草發出的窸窸窣窣聲。

餘光閃過月白的衣袍和銀亮的長發，上帝的身影出現在他眼前，心底的恨意愈發濃烈，其間還夾雜着別的什麼。路西菲爾閉上眼，心一橫，努力壓抑住心底的抗拒和即將脫口而出的惡意，猛地向前一步抱住了上帝。

既然跑不掉，那不如主動出擊，起碼這樣不用對上神明的眼睛，還能夠掩蓋住他不自然的表情。

與其說是上前抱住上帝，不如說是路西菲爾將上帝拉到了懷裏。

天使的手臂繞過肩背，向前邁步的同時，小臂也在用力將上帝向他的方向拉來，最後才把頭埋在上帝的脖頸處。

視野內最後的畫面，是上帝微微睜大的雙眼，從樹葉縫隙間流淌下來的細碎浮光映在祂眼裏，讓那雙向來冰冷的金瞳無端生出了幾分茫然無措的感覺。

他說不出向上帝求援的話，擾亂他思緒的那股情緒似乎不願意見他向上帝暴露出脆弱的一面，因此路西菲爾只能採取迂迴戰術，寄希望於上帝自己發現他身上的異常，然後幫他解決問題。

上帝的身體在他抱住祂的那一刻明顯繃緊，路西菲爾並不意外，上帝恐怕還沒跟人如此近距離地肢體接觸過，就連自己曾經也只是坐在御座旁倚靠着上帝的膝蓋而已。

“路西，”僵硬過後，上帝再度開口，“你怎麼了？”

沉默。

連吾神都看不出來嗎……路西菲爾喉頭乾澀，說不出話，便乾脆不說了，他依舊維持着之前的動作，頭埋在神明的頸側，長睫掃過細膩的肌膚，不知道上帝會作何反應。

是把他推開，還是會縱容他這番堪稱冒犯的舉動？不管是出於理性還是感性，路西菲爾都希望是後者。

上帝抬眸看向林中呆愣住的別西卜和米迦勒，無聲地詢問。

這是怎麼了？

被上帝的神瞳注視，兩名熾天使壓力很大，米迦勒遲疑道：“吾神，路西菲爾殿下這幾日一直在忙於創世大典的事情，已經很久沒有休息過了。”

可能是累了？

別西卜說話就直接多了：“吾神，我覺得殿下在向您撒嬌。”

撒嬌。

這下換路西菲爾不自在了，他從沒想過這個詞有一天會放在他身上，但眼下這確實是個很好的理由，因此他沒有開口否認。

撒嬌。

上帝垂眸看向摟着祂的路西菲爾，黃金般耀眼的長發自然散落，隱約可見其下潔白脆弱的脖頸。

路西累了，所以在向祂撒嬌。

合理，而且可愛。

恐怕也只有路西敢直接抱住祂了。

原本垂在身側的手抬起，上帝沒有懲戒他的“冒犯”，而是一手攬住路西菲爾的肩背，一手穿過他的膝彎，將金髮天使輕鬆抱了起來。

身體突然懸空，突如其來的舉動讓路西菲爾下意識摟緊了上帝的脖頸，維持住身軀的平衡。

上帝沒有拒絕他的接近。

這個認知讓他感到高興，心底的喜悅短暫地佔據了上風，壓下了惱人的怨恨和痛感：“神……”

“吾會帶你回去休息。”

轉身離去前，上帝忽然想起了祂來恆星天的最初目的，提醒道：“別西卜，好好練習你的聖歌。”

“是，吾神。”別西卜立刻愁眉苦臉了起來。

等上帝和路西菲爾的身影消失在蒼翠的密林中，別西卜立馬抬手拍了一下米迦勒的腦袋——由於身高不夠，他不得不踮起腳來。

“米迦勒！”別西卜氣鼓鼓的，“雖然我確實說了害怕創世大典上在吾神面前緊張出醜，想讓你來幫我緩解壓力，但你怎麼能直接把吾神找來啊！”

這下好了，真的出醜了。

更重要的是，上帝居然真的來了啊！

米迦勒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雖然他一貫主張“戰勝恐懼的最好方法就是直面恐懼”，然後在內心向上帝祈禱希望祂能來到現場幫別西卜消除恐懼，但他確實沒想到上帝真的會來。

他就是隨口一說。

“不好意思，”米迦勒抬手摸了摸別西卜柔軟的金髮，迎着他不滿的眼神，真心懺悔，“我下次一定不會再隨便祈禱了。”

*

上帝抱着路西菲爾，徑直回到了熾天使長在恆星天的宮殿。

考慮到路西菲爾的面子，祂沒有抱着他一路走回來，而是選擇了直接瞬移迴路西菲爾的寢殿。

“路西。”

沒有回答。

原本摟住祂脖頸的手不知何時鬆了力道，只能無力地勉強維持住原本的姿勢，上帝將路西菲爾放到床榻上，天使恬靜的睡顏一覽無餘，上帝的心也不自覺地平靜了下來，唇角彎起了連神明自己也沒能察覺到的微小弧度。

看來和米迦勒說的一樣，路西累了。

祂喚來宮殿內的天使侍從，讓他服侍好路西菲爾，緊接着便回到了水晶天，只留下一臉迷茫的天使侍從站在原地思考，這個突然出現的銀髮美人是誰？

那雙金色眼眸太有威懾力，讓他忍不住想要跪拜臣服，這樣強的氣勢，難道天堂要出現一位新的熾天使殿下了？

隨即，一個更大膽卻更合理的猜測出現在侍從的腦海里。

難道是……上帝？

*

這一覺睡得極為香甜，路西菲爾難得好好休息了一次，連日來積壓在心靈上的陰翳被一掃而空，或許那股神秘的力量已經被上帝除掉了，這樣想着，路西菲爾睜開了眼。

一片漆黑，燈火搖曳，面前坐着兩排人，各個脊背挺直，神情肅穆，最重要的是，他都認識。

地獄的大惡魔，和他變得黑漆漆的天使同伴。

路西菲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