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世大典1

天堂，恆星天。

天國宰相梅塔特隆宮殿的庭院內，嬌艷欲滴的鮮花簇擁在一起，任由清風帶走它們清雅的花香，噴泉中湧出的水浪奏響清脆的樂章，留下一片瀰漫的水霧，在驕陽的照耀下閃現虹光。

有神的庇護在，天堂四季如春，鮮花常開不敗，天空永遠晴朗，與世界另一端的地獄形成了鮮明對比。今日難得清閑，梅塔特隆和自己的副官拉斐爾坐在花園中央，品嘗潔白杯盞中香氣四溢的茶。

“路西菲爾殿下會選擇在這個時候休假，確實出乎我的意料。”梅塔特隆微笑着給自己的副官添了一杯茶。

“畢竟殿下一向勤勉，甚少休假，不止是您，其實大家都或多或少地感到了意外，”拉斐爾謝過天國宰相的好意，端起茶杯，升騰的水汽令眼睫有些濕潤，“不過殿下做事一向有分寸，想來不會因此耽誤創世大典。”

“米迦勒也說殿下承諾會在創世大典上回來，只要不耽擱重要的事，殿下想在什麼時候休假倒也是他的自由。”

拉斐爾笑而不語。

熾天使長離開那日，他對路西菲爾所說的“殿下的命星依然閃耀奪目”是真話，但並不完全準確。拉斐爾隱瞞了他看到的一部分現象，譬如路西菲爾的命星並非閃耀如初，而是迸發出了比之前更耀眼的光芒，硬要形容的話，就像夜幕中最明亮的星星有一天突然爆發出了堪比太陽的光芒一樣離譜——老實說，差點把他眼睛閃瞎。

可路西菲爾已經擁有了一切，他的地位似乎已經沒辦法再抬高了，起碼拉斐爾想不到抬高的方法。即使上帝在創世大典上親手賜予路西菲爾獨一無二的賞賜，都不至於造成如此大的異常。

鑽研占星術的生靈一向想像力豐富，也喜歡大膽猜測、大膽做假設，他因此有了一個推論：有上帝坐鎮水晶天，天堂永遠充滿光明，路西菲爾的光芒再耀眼也不過是臣服在明月光輝下的一顆晨星。但在昏暗無光的地獄，拂曉金星便能如太陽一般耀眼。

這個推論太大膽了，大膽到別的天使聽見可能會給他按上一個“對天國副君不敬”的罪名，但拉斐爾卻覺得自己接近了真相，特別是在發現路西菲爾挑這個時間離開了天堂的時候。

拉斐爾眼中所看到的的星空與平常生靈眼裏的星空並不太一樣，這大概是上帝在創造他時賜予他的禮物——就像審判天使烏列擁有一雙能看透靈魂罪惡的眼睛，米迦勒擁有神賜的火焰，而路西菲爾則擁有與眾不同的聖光六翼——他因此能有機會窺探到命運的一角。

不過拉斐爾大部分時間都對自己看到的東西三緘其口，透露命運未必就可以避免命運，想要改變的人往往都會弄巧成拙，為了避免自尋煩惱，他一向喜歡旁觀。

對於路西菲爾，拉斐爾一向敬重他作為天國副君的功績，因此他願意在路西菲爾離開天堂前向他獻上最後的告別和祝福——也就是那番話。神明的命運遊離於星空之外，但拉斐爾總覺得，如果他能夠看到神靈的命運的話，那上帝的命運一定是和路西菲爾糾纏在一起的。

不過這只是一種玄而又玄的感覺，沒憑沒據。況且，從私心上講，他也很好奇號稱全知全能的上帝會作何反應。雖然這不是一個全心全意信仰神明的熾天使該有的想法，但他就是很好奇嘛！

杯中茶水已被飲下過半，拉斐爾放下杯盞，耳畔忽然浮現出上帝的聲音。他與梅塔特隆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出了詫異。

上帝召集熾天使，這並不稀奇。但在路西菲爾不在的時候召集全體熾天使，這還是頭一回。

他跟在梅塔特隆身後，前往了水晶天。他們顯然是最快到達的，梅塔特隆推開聖殿的大門，露出了門后皎潔如月輝的身影。

上帝端坐在御座之上，依舊是冷若冰霜的神色，與在低階天使們中間流傳的溫柔形象大相逕庭。上帝至今還未曾在除了熾天使之外的天使面前露過面，低階天使便只能自由發揮想像力來描繪上帝的姿態了。

拉斐爾走進來時，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御座上的上帝，一個小細節映入眼帘：銀髮神祇放在御座扶手的食指微微曲起，指尖用力扣住扶手上的雕花，結合上帝看似冰冷實則大概率在放空的眼神，祂似乎在極力壓抑着內心的某種情緒。

上帝不高興了。拉斐爾收回目光，心裏有關路西菲爾的猜測在這一刻被印證了七七八八。這樣細微到難以察覺的小動作在拉斐爾看來已經是上帝難得的情緒外露，畢竟在此之前，神靈面見他們時的表情動作一貫平靜冷淡，不會有額外的舉動。

至於祂私下裏和路西菲爾相處時會不會有不一樣的表現，拉斐爾無從得知。

等到天堂除了路西菲爾外所有的熾天使到齊，上帝看上去終於回過神來，準備開口告訴他們此番召集的目的了。眾天使屏息凝神，內心已然察覺到接下來會是一個重大的消息——不僅是因為上帝的突然召集和路西菲爾的缺席，還因為一向不參與這些事的貝利爾也被強行拉了過來。

雖然同樣是熾天使，但貝利爾一向遊離於熾天使階層之外，與他們的關係並不親密。他在創世后不久便以旁人難以理解的思想和勇氣莽到了上帝面前，聲稱“好累啊，不幹了”，並說出了“我看我當個力天使就挺好”的驚世駭俗言論，一度差點被當成天堂的反面教材，後來在路西菲爾和梅塔特隆的力挽狂瀾之下才堪堪將貝利爾的偷懶行為美化成“深入基層，體察民情”，平息了天堂的流言。

當然最令熾天使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上帝居然同意了貝利爾的要求。在漫長的、充滿壓迫力的對視之後，貝利爾依舊堅持自己的想法，上帝保留了他作為熾天使的羽翼和力量，並把原先由貝利爾負責的第四重天一併交給了最初只負責第三重天的阿斯蒙蒂斯。

上帝不着痕迹地收回之前扣住扶手雕花的指尖，看向下方垂首準備聆聽神諭的熾天使，沒有一點鋪墊地直接說道：“路西菲爾墮天了。”

召集熾天使之前，創世之書曾建議祂提前告訴熾天使“路西菲爾墮天”的事實，避免到了慶典當天，梅塔特隆他們因為發現原本應該率先帶領熾天使向祂行禮的路西菲爾遲遲未歸而亂了陣腳。

在路西法來到現場之前，創世大典應該照常進行下去。

神明的思維里沒有“鋪墊”的概念，祂說話向來直接簡潔。聖殿內的熾天使大多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唯有拉斐爾還算鎮定，被強行拉來的貝利爾則表現得很無所謂。

祂站在深淵外等了九天九夜，哪怕內心已經明確地知道了結果，但在看到如夜之子般出現在他面前的路西菲爾時，上帝依然感到不可置信。神明的時間無限，九個晨昏的等候對祂來說不過彈指一揮間，對上帝而言，這更像是一眨眼，原本會對祂溫聲細語的路西菲爾就變成了對祂冷言冷語、態度冷淡的路西法。

而祂毫無準備，茫然地立在原地，許久后才從唇中吐出連祂自己都覺得可笑的話語。

“和吾回去。”

回去。回天堂。

多可笑，路西覺得可笑，祂也覺得可笑。明明他們彼此都清楚不可能回去了，可祂還是那麼說了。

路西菲爾的命運早在一開始就被註定了。上帝很清楚他的未來，也很清楚自己未來會遭受到的怨恨，不僅是因為這些在創世之書上有明確的記載，更是因為這將會是祂一手促成的結果，沒有人會比祂更了解。

祂理應承擔這份怨恨與來自眾多天使的不理解和指責，不能辯解也無需辯解，因為祂是神。祂可以高高在上，可以漠視眾生，可以憐憫萬物，祂可以做很多很多事，但唯獨不能流淚、不能後悔、不能暴露自己的脆弱和彷徨。因為祂是神，是眾生信仰所在，祂理應無所不能，永遠正確。

耶和華一直在為那一天的到來做準備，祂甚至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好了，可以狠下心拋下路西菲爾，可以承擔來自路西法的怨恨。可當路西菲爾提前得知了未來，主動選擇了墮天，使祂不必親自動手，讓祂免受天使的非議與親手逼迫路西菲爾墮天帶來的強烈愧疚感后，祂卻忽然感到悵然若失。

“我願意為你墮入地獄，換取世界的未來。與之相對的，我認為這一行為足以還清你賜予我生命與榮耀的恩情。”

路西是這樣說的。他想和祂劃清界限。

上帝很清楚，路西法提出的未來藍圖無疑是最好的結果，祂原本也打算在讓路西菲爾墮天後再不去見他。現在路西法給了他們之間一個痛快的結果，祂應該按照計劃繼續走下去。

應當是這樣的。可為什麼……現在祂反而感到難以釋懷？

祂不想讓路西菲爾離開。起碼現在不想。

為什麼一定要是現在？明明他們本應該還有五萬年的時光。

這是上帝的萬千思緒中最強烈的一個念頭。上帝意識到祂或許被感情左右了，有一種衝動想要衝破理智的牢籠，控制着祂做出不可預測的事情。

——有那麼一瞬間，祂想乾脆洗掉路西法的記憶，抽離掉他身上的黑暗之力，讓他重新變回那個依賴着祂的路西菲爾。但這種衝動很快便被祂重新關進囚籠，換上嶄新的堅固鎖鏈，將這個危險的想法牢牢地困在裏面。因為這個做法危險、不可控且毫無意義。就像祂對路西法說的那句“和吾回去”一樣毫無意義。

上帝的視線掃過神色複雜、心有動搖的別西卜和薩麥爾，微微驚訝過後便面色平靜下來的阿斯蒙蒂斯，以及自始至終都表現得並不在意的貝利爾。

路西法的提前墮天打亂了既定的未來，創世之書中記載第六次創世大典的那一頁短暫地變成空白后，又被替換成了第一次創世大典的內容。祂因此知道後日路西法會突破天堂的限制來到現場。

條件變了，這導致原本未來中會追隨他離去的三分之一天使和五個熾天使在後日的創世大典上並不會全部跟隨他離開，阿斯蒙蒂斯會選擇留下。不過這細微的變動影響並不大，天堂的實力依舊會因為路西法和眾多天使的離去而下降，地獄的實力會增強，三分之一的天使中，此次未曾跟隨路西法離開的天使最終都會在未來因各種各樣的原因墮落，阿斯蒙蒂斯也遲早會離開。

“殿下……墮天了？”米迦勒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這消息來得太過突然，他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如果是旁人談起，他一定會覺得對方在胡扯，但這話出自上帝之口，那便必然是真的。

上帝：“他自願跳入了深淵之中。”

米迦勒震驚得下意識想站起來同上帝理論，結果身體剛站起來一半就被一左一右的熾天使抓住手腕拉了回來，天使的聲音有些急切：“可殿下同我說創世大典時他會回來，又怎麼會是自願？”

他還說會給他們帶來個驚喜——等等，這不會就是殿下說的驚喜吧？！

米迦勒的臉色變了變。這明明是驚嚇，而且是他這輩子都忘不了的驚嚇。

“他確實會回來，”神明的金瞳掃過台階下的熾天使，祂忽然感覺有些累了，不想再同祂往日喜愛的熾天使們多說什麼，“等到了創世大典，你們便會明白了。”

梅塔特隆適時出聲：“神的意思是，慶典照舊？”

“照舊，不需要把這件事提前透露出去。”

可如果路西菲爾不在的話，那舉辦創世大典所需的空間延展術……梅塔特隆溫聲詢問：“不知吾神是否願意幫忙擴展恆星天的中央廣場？”

上帝垂眸：“吾會布下法術。梅塔，你專心準備其他事務即可。”祂說完便示意眾天使離開，梅塔特隆感謝過神明的體貼后，便一併退了出去。

聖殿外的熾天使們神色各異，別西卜抓着身為熾天使副米迦勒，滿眼不可置信：“殿下到底為什麼會墮天？”

“我不知道啊，明明殿下走之前一切正常！”

別西卜還想再問，卻被加百列拉開了：“好了好了，事已至此，我們該討論的是之後應該怎麼做。”

“聖戰可能會因此提前。”烏列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問題的關鍵。

路西菲爾墮天後還要特地來“參加”創世大典，怎麼看怎麼像是來砸場子的，創世大典上極大可能會出現一場惡戰，甚至於與地獄的聖戰都有可能因此提前，他們需要為此做好準備。

加百列皺眉：“我們需要召集天使軍團包圍現場，或者改變守衛當天的巡邏路線嗎？殿下……路西菲爾可是知道守衛分佈的。”

米迦勒搖頭：“攔不住的，沒必要做無用功，到了那時，對戰的主力還是我們幾個熾天使。”

“你在想什麼？”薩麥爾看向身旁似乎正在發獃的貝利爾。

“沒什麼，我困了，想回去睡覺。”

“你對殿下墮天這件事怎麼看？”

“何必問我呢？你心裏不是已經有了答案嗎？”貝利爾彎起唇角，“不然你一個天使軍團的副團長，為什麼不去參與米迦勒他們的討論呢？”

貝利爾對權力乃至財富都不感興趣，只是他清楚路西菲爾在天堂的影響力有多大，如果有許多天使乃至一兩個熾天使追隨他離去，到時候天堂人手緊缺，梅塔特隆等熾天使便一定會抓他去當勞動力。

……想想就覺得痛苦，乾脆跟着跑了得了。

“好了，”梅塔特隆出聲，冰藍色的眼眸中帶着安慰，“想必大家心裏都有了想法。無論如何，我們都應該首先保障創世大典的順利進行。”

幾個熾天使這才在天國宰相的勸說下離開。

兩天時間一晃而過，轉眼間到了創世大典。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現在了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