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天

墮天

黑暗。

容不進一絲光亮,聽不到一點聲音,嗅不到一點氣息。沒有風花雪月,不存在半點生命,因為這裏是深淵,是匯聚了整個世界黑暗的地方。

路西菲爾在無底洞中墜落,這一刻的感受與數日前夢中的失重感重合,四周的景色並不陌生——或者說這裏本就不存在“景色”的概念——他曾在路西法的回憶中與他一同沉淪、見證了九個晨昏的時光。

深淵的黑暗之力環繞在他的周身,起先只是試探地觸碰,後來便圍繞着他形成了一個繭。路西菲爾沒有抵抗,而是放任魔力匯聚起來,改造着自身的光明屬性。

他不知道自己在深淵中存在了多久,時間在這裏失去了意義,如果不是體內的魔力正一點一滴地向著黑暗的方向改造,路西菲爾幾乎都要懷疑時間被靜止了。

思緒在漫無目的地遨遊,路西菲爾想起了在另一個自己的世界裏,他在深淵中沉淪的九個日夜,神始終沒有來看過他一眼。

他不清楚自己此番堪稱打亂了神的計劃的行動會不會被祂發現,又會在何時被祂發現。又或者他會平穩地度過這九天,而神在他離開深淵后才有所察覺。

可惜他低估了神對他的關注程度,僅僅過去了半天時間,上帝就發現了他不在的事情,並精準地鎖定了他的位置。

數道金光從最上方湧來,路西菲爾察覺到光亮,便意識到上帝已經發現了他。絲絲縷縷的金色光芒中蘊含著強大的神力,正試圖滲透進包裹住路西菲爾的繭,只待破開,便可以強行將路西菲爾拉出來。

都到了現在這一步了,可不能前功盡棄啊。

路西菲爾輕嘆,他抬手避開金光,觸碰到並未被光明神力侵蝕的繭:“你能抵抗住嗎?”

沒有回答,深淵不會說話,只是向他體內湧入的魔力更加急切,讓這一原本還算溫和的過程變得有些痛苦。

看來抵擋不住。這樣下去,他或許會被上帝帶出深淵。

路西菲爾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金光的邊緣,神力在觸碰到他的那一刻,原本猛烈的進攻性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水般輕柔地纏繞住金髮天使的指尖,迅速沿着手指向上攀登,然而這次不等深淵動用魔力,路西菲爾便調動自身力量擋住了神力的前進路線,與上帝的神力進行抵抗。

“神……”

一聲嘆息。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呢?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結果嗎?

指尖收回,隨着他的話,黑暗之力歡欣鼓舞地匯聚在路西菲爾身邊,意志和深淵同調,路西菲爾借用了深淵浩瀚無邊的魔力,迸發出的力量讓上帝的神力暫時出現了退卻,原本還佔據上風的光明神力立刻被趕了出去。

這次之後,深淵再次重歸黑暗。上帝或許已經放棄了,又或許準備推波助瀾,畢竟這是註定要發生的一環,而他只不過將這一環節提前了而已。

路西菲爾又想起了另一個自己的記憶,創世大典上,回憶中的上帝眼神閃躲,祂是在為此感到愧疚嗎?做出這個決定的神明也會為此而痛心嗎?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現在他主動墮天,免去了祂親自動手的煩惱。

*

九個晨昏過去,路西菲爾睜開眼,飄蕩過視線的髮絲已然染上夜色。這裏沒有鏡子,路西菲爾卻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樣,因為他看過另一個自己的樣子。

充盈的魔力在體內流淌,路西菲爾從未像此刻一樣感到精力充沛,不論是身體上的還是內心裏的疲倦都被一掃而空,他彷彿重獲新生。

路西菲爾踏出深淵,一躍到了深淵之上的山崖上。

山崖之上,一道意料之外的身影早已佇立在那裏。祂的身影如月如雪,長若流雲的銀髮散發著淡淡的光暈,在第九重地獄的黑暗中格外顯眼,同時也虛幻到彷彿下一刻就要消散。

“路西。”

“路西菲爾。”上帝久違地念了他的全名,“停下。”

路西菲爾頓住腳步,偏過頭,隔着山地的裂隙與站在另一角山崖上的神靈遙遙相望,須臾,他說道:“我不是路西菲爾。”

“從今往後,我的名字是路西法。”

上帝賜予的名被他捨棄,他換上新的名字,以這點為起點,逐漸與祂劃清界限。

上帝會親自在深淵外等他,確實讓路西法頗為驚訝。他不知道上帝等了多久,整整九天,亦或是察覺到他要離開深淵所以趕在前一刻到達,但無所謂,現在的他不會再在乎這些所謂的“關心”了。

上帝抿唇,垂在身側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祂一時沒說話,沒對路西法的改名做出反應,像是在努力在腦內搜索合適的詞句。末了,祂終於開口,趕在路西法耐心耗盡之前:“和吾回去。”

路西法像是聽到了一句冷笑話,很想捧場地笑出來卻苦於實在找不到笑點,只好作罷。他對上神明映出他身影的眼瞳,嘴角的笑容淺到幾乎看不清:“我已經知道了一切,包括你未來會對我做的事,包括你所謂的苦衷與理由。”

上帝的眼睫輕顫。

“我不想解釋我是怎麼知道的,那太麻煩了。總之,我決定主動墮天,”路西法語調平靜,“我也不想因此否定我們之間的過往……”

“我感謝你此前賜予我的無上榮耀。”

哪怕之後會將我重重摔下。

“我願意為你墮入地獄,換取世界的未來。與之相對的,我認為這一行為足以還清你賜予我生命與榮耀的恩情。”

從今往後,再沒有任何糾葛。

半響,上帝才再次出聲,一貫平穩的語調:“你想與吾劃清界限。”

“顯而易見。”

再次沉默。他們各自所站的山崖已經脫離了深淵的範疇,得以接收到血月的紅光和呼嘯而過的疾風,涼風中許久沒有再度傳來上帝的聲音,路西法也不在意,他說這番話並不是想和上帝商量——從他獨自跳入深淵開始,他就已經做好了決定——這只是一個通知。

上帝的回答對他來說並不重要。

所以路西法並沒有和祂一直在涼風中耗下去,他伸展羽翼,黑如夜幕的六翼在他身後展開,帶動着他的身體準備向遠方飛去。

只是臨走前,路西法懸停在半空中,俯視着站在深色山崖上的神靈:“後天便是創世大典,你該回天堂了。”

上帝抬眸,他們的視線有一瞬間的相碰,但路西法隨即離開了。

路西法一離開,神靈周身的光明氣息便再也壓抑不住,峻峭山崖下的深淵中,黑暗之力在瘋狂翻湧,因上帝的到來而躁動不安。上帝在此處佇立越久,深淵的魔力越躁動——它感受到了威脅。光明之力如漩渦般緊緊圍繞着上帝,昭示着此刻世間至高神靈內心翻騰的思緒。

“路西……”

祂轉身,久久凝望路西法離開的方向,雪色的長發在風中飛揚,祂有很多話想說,但又說不出口。祂獨自在孤寂的水晶天待了太久,早已失去了向他人剖析自己的能力,即使祂能說出口,路西法顯然也已經不願意聽了。

祂所謂的苦衷對被選為犧牲品的路西法而言,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路西法不願意聽,祂也不願意講。

更何況,即使聽了又有什麼用呢?路西法知道了一切,他墮天了,事已至此,任何挽留都不過是徒勞的掙扎。

四處寂靜,山崖上唯有風聲在呼嘯,那道如雪般的身影獨自在山崖上站立良久,才如初雪消融般消失不見。

*

路西法停下飛行的動作,懸停在高空中。

此處已經遠離剛才的山崖,上帝的身影在他眼中逐漸縮小成點,直至消失不見。路西法的心緒忽然有些不平,在他伸展羽翼懸停在半空中,站在高處俯瞰上帝、而上帝抬頭仰視他的時候。

一副彷彿上位者居高臨下俯視下位者的畫面,然而越是這樣,路西法越能感受到一種諷刺的意味,因為事實上他才是下位者,而上帝是實至名歸的上位者。無論表面上看起來如何,他們的實際位置都不會發生變化。

真是應了另一個自己的那句點評:“你不甘心困於造物的身份,讓你只能被動仰望神明的身影。”

但這不是一個好的訊號。他不能一邊下定決心劃清界限,一邊又暗自和上帝較勁。

路西法垂眸看向腳下燈火輝煌的宮殿,如果沒記錯,這裏應該是貝希摩斯的居所,而在創世大典之前,他恰好需要一個住的地方。

相比較於另一個世界大張旗鼓的地獄歸屬權爭奪戰,路西法這次的手段就比較溫和——意思是自己先獨自闖入大惡魔的老巢,“勸說”他們放棄抵抗,隨後直接帶着眾多墮天使入住。

於是路西法調轉方向,向貝希摩斯的宮殿飛去。

*

一連串金幣被拋向半空,在燈火的照耀下折射出一線白光,落到掌心時又再次發出碰撞的脆響。金幣的光芒,令龍安心。

貝希摩斯依靠在妖艷的魔女懷裏,享受着美人的按摩服務。金幣被他收了起來,貝希摩斯反手拿出一串項鏈,數顆碩大璀璨的鑽石鑲嵌其上,他勾唇笑道:“寶石和美人,哪個更美?”

魔女的眼睛都直了,她千嬌百媚地暗示道:“珠寶配美人,兩者結合才最美。”

——都暗示地這麼明顯了,送我!送我!快送我!

“不,”貝希摩斯厭煩似的皺眉,似乎不明白為何如此簡單的問題都能答錯,“美人不過是珠寶的展示架,充其量不會使珠寶蒙塵,無論如何都奪不走寶石的光輝。”

魔女臉上笑嘻嘻,心裏“笑嘻嘻”,饒是如此也不忘迎合這位陰晴不定的大惡魔:“大人說的是。”

但看着貝希摩斯那副洋洋得意的姿態,魔女心裏又有點不爽,便狀似不經意間提起:“但如果是那位的話,倒也未必呢。”

“哪位?”貝希摩斯皺眉。

“天堂最受寵的那位拂曉金星,”魔女垂眸斂目,溫柔地解釋,“見過本尊的惡魔們都說他風華絕代,是最耀眼的明星。如果是他的話,想必珠寶於他而言,反倒成了累贅。”

“你說路西菲爾啊,”貝希摩斯認真思考了起來,“其實我也沒怎麼見過他……”畢竟他很少在戰場上出現。

“但如果是路西菲爾——”

咔嚓——

窗戶破碎的聲音。

“日安。”

路西法從窗外飛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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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伯來]神明棄我而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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