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無常
暴雨沖刷着乾涸的土地,暑日的燥熱被沖走了不少。
任冉玥手中的幾家商鋪越發不好,連收支平衡都做不到。不管她是否在意鋪子的生意,明面上多少得關注一二。
於是特意請示了張夫人,準備親自前往商鋪查看,看看是不是有奴僕中飽私囊,還是貨物以次充好。
張夫人對任冉玥的戒心放下了很多,沒有太過關注這件事,隨手指派了一位身邊的丫鬟跟着任冉玥,就痛快的同意了。
任冉玥走馬觀花的從城西逛到城南,詢問掌柜的問題較為淺顯,好似在管理方面沒有半點才能。
當然,她就算看出來生意慘淡的原因,也不能在這種場合下直接說出來。賠錢是小事,破壞了這麼多年的佈置才是大事。
而且早早就有人通報過掌柜,今日主家小姐會到訪,沒有人會將錯處擺在明面,就算任冉玥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睜眼瞎,身邊僕從總長了眼睛。
最後一間鋪子看完,張夫人指派前來協助的丫鬟憶霜衝著任冉玥問道:“小姐可瞧好了?”
任冉玥嘆了一口氣,很是惆悵的說道:“回去吧。”
馬車平穩朝着任府方向行駛着,除了貼身的大丫鬟,剩下的奴僕皆步行跟在馬車周圍。
天子腳下,官宦遍地,縱馬奔馳的行為是明令禁止的。
京中達官顯貴的府邸大多集中在城東,住址越靠近皇家,越能突出主人的地位。任府便是如此,得穿過許多官員的府邸,才能到達。
任冉玥靠在墊子上假寐,抵達任府後自會有人提醒她。
還沒等她完全進入夢中,馬車一個急停,靠在墊子上的身體因為慣性猛的往前傾,整個人瞬間清醒了過來。
“小姐!”趕車小廝新旺急促的喚了一聲,前方出現了他拿不準的狀況,需要請示任冉玥。
任冉玥掀起了帘子的一角,從縫隙中向外望去。
穿着絳色盔甲、手持長槍的官兵將前方的道路圍的水泄不通,外圍還有人手持弓箭,弓弦拉滿蓄勢待發。
準確的來說,並不是圍着道路,而是道路一側的府邸。
心理素質稍差的僕從冒出了不少冷汗,之前走的也是這條路,怎麼現在出了問題,怕不是沒看黃曆。
因為停靠的比較及時,離官兵還有段距離,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引起他們的注意。
憶霜坐在一旁不知道該怎麼辦,張夫人只是讓她看着任冉玥,遇到這種事一般都是主人家拿主意,她沒什麼膽子去發號施令。
琴音對自家小姐很是信任,並未多言打斷任冉玥的思緒,而是將頭上的發簪悄悄的拔下,萬一出現危險,也好保護小姐。
任冉玥很快拿了主意,朗聲衝著車外說道:“慶隆,你去和前方的官兵解釋一二。新旺,準備掉頭繞路。”
這種時候,一走了之是不行的,肯定有人注意到了她們的馬車。
有了任冉玥的命令,周遭的奴僕彷彿找到了主心骨,腿肚子都沒有之前那麼哆嗦,稍微能喘上兩口氣。
憶霜的手帕差點被揪爛,完全沒有注意到任冉玥的做派和往常那個怯懦的五小姐判若兩人。遇到事端,竟然一點都不害怕。
命令下人的聲音也很堅定,讓人在慌亂之際自覺的聽從。
任冉玥確實不怎麼害怕,以任府在本朝的地位,一旦被抄家清算,整個官吏系統都要癱瘓大半。更何況世家都是同氣連枝,不可能眼睜睜的看着任府倒台。
雖然不知道被圍的是何人府邸,但按照距離推斷。
此處應當是紀府,新任吏部尚書紀大人的府邸。這位紀大人也是好友紀詩晴的父親。
思索到這裏,任冉玥眉頭便無法舒展。
吏部掌管着全國官吏的任免、考核,牽扯到的利益非常大。紀詩晴的父親並不是世家子弟,驟然坐上吏部尚書的位置,想必是沒那麼安穩的。
但任冉玥沒有想到事情發生的那麼突然,前些日子靖柔郡主的賞花宴上,紀詩晴還是眾星捧月的存在,一度躋身進上層的交際圈。
怎麼會這麼快就出事,沒有任何徵兆,沒聽到半點風聲。
前去的慶隆得了消息一路小跑回來:“小姐,帶隊的官員讓我等速速離去。”
任冉玥的思緒被打斷,隱晦的看了眼億霜,用力的掐了一下手臂內側的軟肉,裝作鬆了口氣的樣子說道:“新旺,駕車回府。”
億霜此時也回過神來,看到了撫着胸口淚眼婆娑的任冉玥,才曉得這位五小姐也是害怕的,剛剛只不過是虛張聲勢。
抵達任府後,任冉玥被人攙扶着前往張夫人的院子。
張夫人已經知曉了她們回府路上的遭遇,正坐在正廳等着任冉玥。
“夫人...”
任冉玥面色蒼白的喚了一句,整個人像是受到了巨大的驚嚇一般抖個不停。
“已經回府了,冉玥不必恐慌。”張夫人連忙上前虛扶一把,面上掛着一副心疼的表情,心裏很是瞧不上任冉玥怯懦的表現。
“冉玥害怕...因為自己的過錯...牽連了府里。”任冉玥哽咽着說道,給自己命令小廝前去解釋找了個理由。
張夫人詢問過億霜,知道任冉玥事發時害怕的哭泣,加上這一段找補,最後一絲疑慮都被打消了。
“請大夫過來,給五小姐號個脈。”張夫人表面功夫做足后,便差人將任冉玥送回了院子。
任冉璇冷眼看着,在人離開后,嘲諷了一句:“爛泥扶不上牆。”
丁點大的事情能把任冉玥嚇成這樣,上輩子怕不是陰溝裏面的老鼠。跟這樣的人流着相同的血液,真是晦氣的不行。
“無需在意,妾生子大多如此。”張夫人沒有呵斥任冉璇,嫡出和庶出的差距就是這麼明顯。
“璇兒怕她日後會讓府中蒙羞。”任冉璇不希望自己身上出現任何污點。
“不會的,她不敢。”張夫人對此很有信心,借給任冉玥十個膽子,她都不敢。
回到院裏,打發走了噓寒問暖的唐姨娘,任冉玥才將眼淚全部收回,泡過辣椒水的手帕也藉著洗漱的功夫銷毀掉了。
“琴音,讓人悄悄的打聽一下紀府所犯之事。”
“是。”琴音應道。
今日紀府的動靜不小,過不了多久,消息就會傳遍京城,探查的成本並不高昂。
任冉玥喝着安神湯劑,在床榻上躺了幾日,期間有不少人前來看望,補品成箱的往屋子裏送,日子過的還算愜意。
在此期間,紀府貪污受賄、買賣官職的罪名傳遍京城。紀大人也被躊躇滿志的學子口誅筆伐,恨不得從他的身上咬下一塊血肉。
由於性質過於惡劣,聖旨很快下達。紀府男子斬首示眾,遠親流放,府內財物盡數充公。
任冉玥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一個新上任,腳跟都沒站穩的吏部尚書怎麼會去販賣官職,傻子都能看出有貓膩。
可聖旨已經下達,這件事已經成為定局,沒誰會到處嚷嚷,不過都在揣着明白裝糊塗。
正二品的吏部尚書,說抄家就抄家,說斬首就斬首。換作普通人,怕是會悄無聲息的從這個世界消失。
“琴音,把這個交給魯川。”任冉玥從首飾盒的夾層中拿出來一個素色荷包。
琴音看清荷包的模樣后,不太想接過,懦懦的喊了一句:“小姐...”
任冉玥按着額角,嘆了口氣:“也算全了彼此間的情誼,旁的我也幫不了。”
世事無常,說不準哪天她也會成為流放途中的一員,能幫一把就幫一把。
烈日當空,黃色的土地上曬出了一道道裂痕。這種日頭下,隨便走動一番便是大汗淋漓,別提頂着太陽趕路的人了。
紀詩晴裸露出來的皮膚被烤的滾燙,微風拂過都會感到火辣辣的疼痛,腳底的繡花鞋只剩下薄薄的一層,水泡破了又生,生了又破。
除了身體上的疼痛,還有精神上的折磨,遠親的指責。
從高高在上的主子變成了低頭哈腰的階下囚,為了一口水、一口飯放棄尊嚴的比比皆是。
許多親人都接受不了巨大的落差,選擇自我了結。也許,哪天,她也會試着放過自己。
又熬過一日,抵達驛站,官兵們換着班休息。
紀詩晴和母親妹妹靠着樹木坐下,等待官差發放食物。
“晴兒,我這裏還有一些水,你和晚兒分了吧。”紀夫人將見底的竹筒遞給了紀詩晴。
紀詩晴沒有應答,紀夫人又喚了一聲:“晴兒...”
“母親和妹妹喝,晴兒不渴。”紀詩晴的心臟撲騰的跳動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那個荷包是她親手所綉,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魯川藉著替官兵發放糧食的名義和紀詩晴對上了視線。為了不被發現,他沒有在紀家剛流放的時候完成任冉玥的命令,而是跑到這偏遠的驛站來當小廝。
這事幹完,他也會遠走他鄉,去山區待上個幾年。
魯川冷着臉將黑灰色的窩窩頭遞給紀詩晴。
紀詩晴低垂着頭,生怕心臟從中跳出來。她剛剛近距離的觀察過了,這是她送給任冉玥的荷包。
就算是任冉玥不想要,丟棄了,也不會出現在這裏。
回到母親、妹妹所在的樹下,紀詩晴從窩窩頭中找到了隱晦的提示,用力掐着手心才沒讓眼淚掉下來,她不能讓旁人看出異常,以免牽連了任冉玥。
父親在世時的好友都未曾對她們有過幫助,任冉玥這樣做,一定冒了極大的風險。
親眼看到紀詩晴將窩窩頭全部吃下,魯川無疑鬆了口氣,就怕紀詩晴是那種拎不清的狼心狗肺之輩,平白無故惹得一身晦氣。即便他做了最好了壞的打算,也不希望主子的好心被狗吃了。
一夜過去,流放的隊伍頂着烈日遠去,魯川準備找個由頭死遁,無意間看到紀詩晴之前坐過的位置泥土顏色有些許不對。
環顧四周,偷偷摸摸的從裏面挖出了一塊小木牌,上面刻有兩個歪曲的小字。
——[海上]
什麼意思?
魯川看不明白,只得將它仔細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