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票

船票

長水市地處北方。

市南與市北中間,隔着一條江,想從這頭去往那頭,僅需一張十元的船票。

正逢九月,開學季。

市南有學生向北走,市北有學生往南行。

渡口人擠人,誰也出不去。

亂了套。

疏散人群的工作人員嗓子快喊破,才稍奏效。大家自動走成兩排,依次走出去。

多數人不耐煩,滿是抱怨聲。

唯有排末尾的蘇音,平靜地仿若未曾參與方才的混亂。

純白極簡衛衣,純黑長褲。

她長得很精緻,臉部輪廓流線漂亮,儀態也佳。

可唇太薄,一副薄情之相。好在她還有一雙深情眼,眼裏鋪着一層光,讓她整個人柔和許多。

人不可貌相。

誰又能知道,她其實是個桀驁性子,雖學習好,卻不討長輩喜歡。

太有個性了。

浮於表面的東西太假,平靜是假的,實際上蘇音心裏早就開始罵罵咧咧。

她邊跟着隊伍小幅度挪動步子邊看腕錶。

七點半了。

開學第一天就遲到,還沒來得及假模假樣在新環境立人設,人設就崩了。

算了,立了也得崩。

也別演。

蘇音從雙肩包里拿出手機,打開Q.Q,看着那個已經很久沒上線的灰色頭像,眉頭擰緊。

那個人,很久沒出現了。

抬頭看太陽,好刺眼,蘇音將手搭在額頭上,擋住強光。

可以不看,非要看。

這人,挺犟。

-

長水四中位於市北,是長水市唯一一所重點高中,師資力量雄厚,幾乎每年都有清北苗子。

全校第一,應該就是好苗子了吧。今年印在成績單最上面的名字是:

蘇音。

遲到的那個人。

蘇音到校時,操場上已經看不到什麼人了。一開始她還假裝跑兩步,但身體素質太差,也就不跑了。

走到一樓大廳告示欄,她從貼在上面的分班表上找自己的名字。

她有輕度近視,字小,所以湊得很近。

只用幾秒就找到了。

一班。

蘇音正要走,磨蹭間,不經意間瞟到班主任名字:許傾塵。

轉頭就忘了。

往大廳裏面走,右手邊第一間教室就是高一一班了。

走廊靜得要命,沒有學生走動,蘇音也沒刻意放輕腳步,走到門口,輕敲下門。

教室里已經坐好的人全都看向她,包括站在講台上的那個女人。

當視線與女人相撞時,蘇音心魂定了兩秒。

女人美得令人心醉。

皮膚白皙,臉龐冷艷無暇。眼神清素,紅唇卻嫵媚。

她就像——

熱烈的冷冰。

高挺的鼻樑上架着一副銀絲眼鏡,斯文溫雅,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

長發呈自然棕色,發尾微帶卷,垂在直板的後背上。

一縷髮絲隨着她低頭走下講台的動作,飄向右眼,她伸出骨節分明的手,將其拂至耳後。

轉瞬間,她隨意地倚在講桌前,完美絕倫的身材襯出千萬種風情。

明明她穿着很簡單。

黑襯衣,白西褲。

真是個尊貴又迷人的女人。

但當她用淡淡的眼神看人時,一股子讓人慾罷不能的厭世感就出來了。

太具壓迫感,蘇音也因此回過神。

她記憶力很好,即使剛才只是瞥一眼,她還是記起,這個女人叫許傾塵。

蘇音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這回看的是——

青筋暴起的手,還有,右手無名指上閃閃發亮的鑽戒。

她結婚了?

蘇音知道這樣打量人不禮貌,卻還是無法控制地又多看了幾眼。

許傾塵被看得不舒服,不悅地抬起下巴,字正腔圓道:“進來。”

聲音很清很凈,像被春水潤過一般,敲打着人心砰砰直跳。

蘇音抿了下薄唇,也不知是為了掩飾什麼,懶散地笑了笑。

向前邁出幾步,走至許傾塵面前,平視她,從她的眼鏡片中找到自己的倒影——

站姿慵懶,雙肩包斜斜地背在左肩,活像個叛逆少女。

蘇音知道大人都不喜歡她這副模樣,她也不用他們喜歡,她抬着清澈的眸子,嗓音清亮道了聲:“老師。”

許傾塵眼中沒有情緒,薄唇勾了個弧度,不是笑意。

應該是,無奈。

她拿起講桌上的名冊掃了一眼,后在蘇音名字後面打上對號。

“蘇音。”

許傾塵念了她的名字,語調冷硬。

蘇音點下頭,朝北邊最後一排僅剩的一個空座走過去。

她不收身上的刺。

即使她看出許傾塵對她印象不佳,或者可以說不喜歡。

又怎樣呢?

蘇音不在乎,她不會為了任何人改變自己。

一個老師而已,不過是無關緊要的人。

蘇音心說。

-

重點班的學生大多目標明確,誰又會搶最後一排的位置,不是適合聽課的優質位置。

不過…

是個偷懶的好地方。

蘇音剛好坐在後門門口,教室窗和走廊窗都開着,她可以吹到過堂風,這個悶熱的初秋因此涼爽了許多。

心情還不錯。

許傾塵正在前面講新學期的注意事項,蘇音將凳子拉到靠牆,倚在椅背上,抱着臂,翹起二郎腿。

她在看許傾塵。

教室太大了,大到如果蘇音不眯起眼,根本無法清楚地看到許傾塵的臉。

聽着她的聲音,蘇音不禁感慨:

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女人,將女性的柔美和優雅演繹得那麼透徹。

有許傾塵存在的地方,蘇音很難置身事外,因為她欣賞美。

而許傾塵,剛好夠美。

蘇音就那樣,直勾勾地,直勾勾地…盯着她,但這雙眼,其實空空如也。

她只是在看一個人。

無關其他。

“…現在所有同學去宿舍樓整理床鋪,行李是學校統一下發的,生活用品學校超市有售賣。”

許傾塵將宿舍表往黑板上貼,背身道:“去吧,給你們兩個小時時間。”

話音剛落,大家紛紛往外涌。

蘇音沒動,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擺弄了半天的手機塞到桌洞最裏面,然後從後門走出去。

她沒走幾步,突然想到還沒去看宿舍表,正打算從前門進去,看見站在門口的許傾塵。

她站得筆直,濕潤的眼在望窗子,金色的陽光穿透玻璃籠罩在她周身。

她整個人散發出獨特的光芒。

很溫柔很溫柔。

至少在蘇音眼裏,是這樣。

只幾步,走了有很久。

或許是這份注視太明目張胆,許傾塵察覺到,分了一點眼神給蘇音。

淡漠的,令人敬畏的。

如果是別人,應該就怕了。但蘇音不怕,她長這麼大,還沒怕過什麼。

她竟然笑了。

鬆鬆垮垮的笑,不如不笑。

許傾塵斂眸,清透的眸底多了幾分冰寒。她對蘇音本就不多的好感度,又少了些許。

蘇音沒放在心上,走到距許傾塵只有一步距離時,她偏身想往教室里走。

一股甘洌的薄荷氣息遊離在空氣中,緩緩發酵,直逼心口…

蘇音聞醉了,腦袋裏蹦出幾個字:許傾塵是薄荷味道的。

安逸是被許傾塵的話打斷的。

“你等一下。”

蘇音:“嗯?”

沒有回應。她一頭霧水。

許傾塵淡淡道:“出來,別擋着別人。”

蘇音點頭,向後退了幾步,倚着靠窗的那面牆站着,她的額頭滲出了一絲汗珠,更結實地往牆上靠了靠,舔了下唇。

她有點不舒服。

許傾塵也跟出來了。

她上下掃了蘇音一眼道:“你是不會站嗎,沒人教過你嗎?”

沒人教。

呵,是沒人教啊。

心臟被刺了一下。

蘇音低眉垂眼,眼神中閃過無邊的自嘲之色,但她用漫不經心掩飾住了。

她輕聳下肩,以更閑散之態站着,一滴又一滴冷汗順着額角向下滴。

心慌難耐,蘇音捂住胸口。

在她做出這個動作的同時,那陣薄荷香氣在漸漸走遠。

蘇音沒看,但憑着高跟鞋的聲音,她判斷出許傾塵在往後門的方向走。

蘇音沒心思去猜。

她從口袋裏摸出一瓶葯,倒出藥丸送進嘴裏,沒水直接吞。

真苦,真難咽。

不過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這時,許傾塵走過來了,手裏攥着個四方手機,剛剛被蘇音藏起來的那部。

教室里人已經走空了。

許傾塵走到蘇音面前,看也沒看她一眼,只丟下一句話,“你跟我進來。”

蘇音擦了把汗,跟着她進了教室。

許傾塵走到講桌前就停下腳步,邊整理桌上材料邊問:“為什麼帶手機來學校?”

蘇音不適地喘口氣,斟酌幾秒后說:“我不知道不讓帶手機。”

沒個認錯態度。

許傾塵不喜歡沒態度的人,她放下手中材料,凝思片刻道:“不知道,很好。”

蘇音:“嗯。”

許傾塵:“你…”

她忍住脾氣,無奈地搖了搖頭。

第一名的學生,哪個老師會不喜歡。但這麼有個性的第一,許傾塵實在喜歡不起來。

她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學生。

這種桀驁,真像只刺蝟,逢人就刺,說不出一句好聽的話。

許傾塵不想給自己找氣受,選擇放棄與之溝通,她將教案和手機一併拿起。

見她要走,蘇音開了口,“老師,可以把手機還給我嗎?”

許傾塵彷彿沒聽見,越過她走了,幾秒后,高跟鞋踩踏地面的聲音停住。

一聲很輕的嗓音響起,“萬字檢討加口頭道歉,我就還你。”

刺蝟的刺,就該拔掉。

這是許傾塵在這一刻,萌生的念頭。

蘇音抬手,摸了一把薄荷味的空氣,算了,手機就不要了。

她不會跟任何人道歉,永遠不會。

走廊里。

許傾塵從地上撿到一團紙,看起來不是垃圾,她打開看,是一張船票。

【市南碼頭→市北碼頭】

【2011-09-01】

【普艙-16座】

【乘船人:蘇音】

垃圾桶就在眼前,許傾塵卻沒扔,她回頭往教室看了一眼,后將船票夾到了那堆材料中間。

不扔了。

初秋了。

蘇音站在無人教室,那不肯屈服的背影,疼痛了整個宇宙。

包括宇宙里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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